书城小说陷入大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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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雪球(二)

那时候的天空一点也不安静。

走过了1941年五黄六月天,因战争带来的旱灾,地上刚刚伸出一朵谈黄色小花,小花顶在细如发丝的褐色莛子上,有一只蛾子就飞过来了,在它的花瓣上停留了一下子,那朵小花就不见了。

有人说,那不是蛾子,是蝗虫。

说过此话后,空气里有一种绝尘的安静。

老一些的人摸着自己的胳臂,胳臂上起了一层像谷壳一样的小疙瘩,那是因为害怕,冷炸起的鸡皮。阳光直陡陡射下来,起伏的山野被染得金红,在阳光满天背景下有一群黑乌鸦叫着飞过去,接着蝗虫像散了窝的马蜂飞来了。蝗虫走过来的时候,天空黑了,有一股子腥臭味,翅膀煽动着麻纸窗户劈啪乱响,看到蝗虫走过来的时候,人整个皮肉都是湿凉的,汗毛孔都在作痛。满天满地的蝗虫,黑压压铺开了,蝗虫走过的时候,地上落了有巴掌厚一层。树干上,石头上,有棱角的地方,渗着粘稠的血。那气味让良平村的人站到粮食地,不住地喘气和咳嗽。

树被蝗虫剥掉了皮,赤裸着黄色的身躯,苍黄、焦黑,生命同死亡之色同处一体。粮食被蝗虫咬得光秃秃的,人心发慌,日子不是朝前走啊,是要往后退了。蝗虫走过了才知道蝗虫不吃芝麻和豇豆,少少的芝麻和豇豆哪够人的口粮。人饿得发黄的脸蛋子越发干黄了。这时候日本人贴狗皮膏药的小飞机从良平的天空飞过,天空很麻利地落下许多塑料袋子,一开始的时候人不敢出去拣,有狗寻着一个袋子刁了回来,三口两口撕开了才看到是白面馒头。狗吃了不见有动静,跑得更欢,人们就放心出去拣。

日本人往下投馒头了,良平人高兴得咧开嘴说:

“日本人往下投馍馍了。”

拣过那一次馒头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山下的良平村要出事了。

早听说要过红枪会,割了麦子也没有见过,蝗虫过了也没有见过。红枪会手里取了毛缨子木头枪,杆子刷成红色的,灯笼裤,黑夜里从村上过,专拣富户、大户抢。战争来了,红枪会的人瞄着日本人干上了,还流行过来一段歌谣叫干一场。

“河里水黄又黄,

东洋鬼子太猖狂。

逼着青年当炮灰,

逼着老汉运军粮,

炮灰打死丢山岗,

运粮累死撇路旁。

这样活着好窝囊,

拿起红枪干一场。”

良平村的人因为没有见过日本人,也没有人出去当炮灰和运军粮,心里想着日本人往下扔馍馍的好处,就惧恨红枪会的干一场。

结果呢,走过来的不是红枪会,是日本人。

一队日本兵吊着猪耳朵帽从村头的大路上踢踏走来。前头儿走着的人手里举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太行山岳剿共实验区”。

良平村多数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没有几个能知道它写了啥。因为家家户户都发了良民证,也有维持会的会长,早在良平村替日本人做过宣传。兵荒马乱的,人祸也造成了天灾,粮食不见长,有了天上掉馒头的好事,就没有人把日本人的到来当回事儿。

日本人穿过村街,两耳叉上耷拉下来的猪耳朵呈现出一种舒缓起伏的走向,阳光拂照着日本人,看上去异常灿烂,肩头上的刺刀抹出一长溜软软的银浪,在风的翻动中把阳光弄得十分散碎。

往前走没有大路了是进山的小路,道路牵引了日本人,日本人牵引了良平村人,遥遥远远像流水一样走过。

断了大路的地方,日本人停下了踢踏的脚步。

停下脚步的的地方是一座庙,庙里有两座塔,两丈余高。

日本人在庙外开始挖坑,挖到一定的程度把扛着的牌子种了下去,黑牌子写了白字,很醒目。有识字的人稀罕地念出了牌子上的字,良平人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解释说:“穿了豆秆灰染了粗布衣裳的人,是山里打日本的人,日本人要抓他们。”

良平村的人明白了,说的是山里长打扮的武工队。

塔是唐塔。庙叫惠日院。

日本人站在寺庙外降红色的庙墙下伫立了半天,他们要上塔顶去看一看。

看寺人是村西李书枝。恰好不在,说是去亲家家里给儿子定天期去了,定个吉日好给儿子李红发娶亲。人不在,不等于没有人了,还有儿子在。儿子李红发十八岁了,正准备着下地补种青苗,扛了锄远远看到村头大路口来了一队兵,不像是红枪会的人。红枪会的人扛红樱子枪,包头巾,灯笼裤,小腿肚不打绑腿,走路像拉风箱一样,呼呼行。来的这一队人肩上肩着的不是毛缨子,是发光闪亮的长刺刀。

李红发看清楚了是日本人,想着人家慈善得从天空往下扔馒头,就想看稀罕,扛了锄往回走。一路上听得良平村里的人说,日本人不光扔馒头,日本人有时候见了人也给几个大洋,或洋糖蛋儿,或洋取灯儿什么的。听说是日本人来了,良平村人就想看看他们到底和中国人有什么不一样处。李红发看到的日本人长得和中国人一样样的,也像是中国人的祖先造出来的后代,就不觉得他怕,憨了嘴笑了半天也想凑近庙院里去看看。

娘说:“到底不摸水深浅,不去惹那事情,扛了锄下地。”

李红发准备下地的时候碰上了来找他爹的王西才和伍海清。王西才是良平村的维持会长,伍海清是他的大兄哥。进了院门伍海清问:“李书枝在不在?日本人想进塔身看看,塔门上了锁。”

红发娘说:“串亲戚去了,不在。”

王西才瞅了说话的空隙压低了嗓门说:“有闺女的把闺女家藏好,人心不二,把不准会有个闪失。”

红发娘看了一眼院子里,阳光照着院子里的石板地,地上坐着玩石子的十三岁的闺女李翠喜,她嘴里念着:“抓一抓二抓三抓四,满手抓了一把五。”红发娘走出院子里,拉了李翠喜进来搂在了怀中。

李红发放下了锄说:“瞧娘,胆小样,我知道钥匙在哪。”

伍海清插话说:“知道,拿了钥匙给我。”

李红发从窑墙上挂着的一个干皮葫芦里摸出了铜钥匙,要递给伍海清时突然跑出了院外。说:“我去开。”

他娘在身后喊了一声:“有你伍叔在还轮不上你当家。”

李红发喊回话来说:“娘,知道,就当这一回家,和日本人给你要两盒洋取灯儿,给我妹要两个洋糖蛋儿回来。”

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李翠喜喊了一声:“哥,记着说过的话。”

李红发说:“知道,等着。”

看着远走的人,红发娘的心咯噔儿跳了一下,手在胸口上来回摸索了几把,压了压惊。看着屋外的阳光和院中央几只觅食的鸡,想着该做晌午的饭了。端了面盆拿了瓢扶了木楼梯,到窑楼上舀豇豆面和糠去了。蝗虫走过后,人都把枕头里的蓖谷都磨成粉吃了。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幸好没有踩脱。心吊在喉咙眼里,突然就觉得左眼皮子跳了两下,吊在喉咙眼里的心像秤砣坠得她有点喘不上气来。下了楼梯,放到炕上面盆,随手拔过来一根苇席皮子,舔了一口唾沫粘到了左眼皮上。听到外面有乱起来的脚步声,心颤颤地伸了脑袋看窑外,什么也看不见,迈了金莲出了窑门,站在院墙上看,依旧看不清楚,回头招手要闺女李翠喜过来,她抱起李翠喜要她看庙院,看她哥哥是不是取了洋塘蛋儿回来了。李翠喜看到庙院的方向聚了人,听得日本人放枪了。

翠喜说:“娘,庙院里放花炮,我也要去看。”

红发娘抱下闺女,照着她的头给了一巴掌,李翠喜扯开嘴哭了,把手里抓着的五个石子扔到了院子里,鸡吓得抬起屁股架着翅膀颠颠儿跑开了。

庙院里的两座塔早就有了,却想不到它会有什么用处。良平村的人叫它们鸳鸯塔。

这世上没有几对儿鸳鸯是真命鸳鸯呢。

李红发又恐慌又稀罕地掉扭着屁股看日本人,并穿过了他们中间走进了惠日院。伍海清所以跟了王西才去叫李书枝,是因为,王西才娶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妹妹好歹也算嫁了一个有头脸的人。又因为日本人往良平扔了馒头,现在看着妹夫给日本人办事,想着妹夫生打生来了良平没个帮手,自己也算是给自家的妹夫壮个胆。夺了李红发手中的钥匙开了塔门,想领了日本人往塔顶走,早有李红发挤了进去,塔身不大,里面是螺旋形的转梯,容不下很多人,伍海清就退了出来。

用砖砌了的台阶很陡峭,李红发知道伍海清不想让自己上,他也没有想上的意思,但是,还是抑制不住一个孩子的好奇挤进去上了。长这么大,他爹李书枝还真没有让他上过呢,趁着空隙也往上起哄儿走一回,看看。

转到塔顶上钻出了门洞,一下子所有的景物都收到了眼里。

太行山走到这里,大至就要结束它的走向了,有些舒缓,也有一些绝境。山脊呈现一种优美的流程走向,有嘎然而止、无法再蜿蜒的存在。山上的景物繁华盛开,呜嘤的风绕着塔尖掠过。

日本人拿了望远镜看着远处,或许还要远一些的地方,那里的山势就有些险了,有雾罩着,但还是能看到铁青色的绝壁。拉近了看,地里有锄地的农民,有自己竖起来的碉堡。还有一个地方着火了,燃着黑色的火苗,一个低首蹒跚的老妇手里挽了篮子在路上走,不时地弯腰拔一把蝗虫没有啃净的野菜。阳光下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水蛇行地流向远方,大片的杨树站在河沿的沙地上,连有一个野兔从它们中间穿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双塔,真是一对儿绝好的碉堡啊!

李红发憨憨地笑着看日本人,看他们手里的望远镜,日本人招了招手要他过来看。李红发拿了望远镜举了看,这么样的,上身那瘦短的衣服就吊了起来,露出了肚子,滚圆得像锅一样的肚子,上边扣着一个眼睛一样的肚脐眼儿,同时露出了他腰上系着的一条皮带。普通人哪里系得起皮带!裤子是连裆裤裹腰,他提了一下往皮带里挽了一下。这个不自觉的动作被日本人看见了,那腰上的皮带很醒目地进入了眼帘。听得“梆”一枪,李红发头朝下栽了下去。望远镜随了他掉下去的身体成抛物线滑翔了出去,掉到惠日院的地上的时候,因为头先着了地,七窍开始往出涌血。

院外的日本兵马蜂一样分散开把良平村看稀罕的人包围了起来。伍海清和王西才四下里张望着,听着枪栓的拉动声。两个日本人从塔楼上转了下来,看着地上的李红发举起了枪又补了一下,这一枪对于李红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日本人指着地上的李红发比画着,意思是,李红发不是武工队就是国民党,不是红枪会就是土皇帝阎锡山的兵。

王西才吓得脸色发白,摇着头否定。伍海清脸上有些细碎的麻子,一直长到了脖子下,泛出了漏斗儿一样的血光。

日怪了,这孩子从哪里去弄了这么个东西系在了腰间?

日本人收拢过来良平村的人,开始一个一个看。

一是摸手,手上的二拇指结老茧的,认为是拿枪的人,手掌心发软的人认为是国民党的干部;二是看头,额头上发白的,认为是武工队戴帽子的人;三是看穿衣,上衣要是长到膝盖,并且是用豆杆烧灰染了的土布,认为是腰间藏枪的土八路。当时,山里打游击的人,穿的就是这豆杆灰儿煮了染出的青色土布。

太行山上不像平原上种紫棉花,白棉花织了布要染,穿白布的人叫穿孝,平常人家穿衣都要染色。穷人家买不起染料,就用豆杆烧成灰下锅煮开了染布用来做成衣。良平村成年的后生额头上因为常年捂着羊肚肚手巾,看上去都有点发白,穿着的还都是长及膝盖的半大上衣。

整个良平村人这么三看下来,都有了毛病,着实吓着日本人了。

华北敌酋冈村宁次一直以来是把良平村周边的几个村,认为是准“治安村”,这一次又把这个牌子插到了这里,是总结了几年失败教训后提出的“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新思想;又因为离这里不远处的深山里有个八路的修械所,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捣毁它,不让它有源源不断的铁家伙运输到战场。日本人在政治上加紧推行他的怀柔政策,笼络群众同时,想合击包围圈来实现“太行山岳剿共实验区”,梦想灭掉八路的修械所。如今找出了这么多有毛病的人,是真害怕了。

伍海清看着地上的李红发,那是老李家的一根独苗啊!天光下,他看到王西才哈了腰走过去比画着说:“不是那么回事,兵荒马乱拣条皮带算啥,不算啥,人已经死了,死了就算了。”

伍海清梗了一下脖子说:“怎么叫算了?”很倔强地走过去弯下腰抱起了地上的李红发,人死了,能说不打发人就算了?抱着李红发给了李姓一个本家。

日本人突然有什么地方疑惑了,抬起了军刀指着伍海清,有些不相信这个人。

王西才呵呵了两声,双手拍了拍屁股蛋上的灰尘,眼睛望着日本人说:“那个修械所一夜之间就破坏了咱们的铁路,那铁轨儿,一夜之间就运到了那山沟里做了抢炮,都是良民干的,但是,肯定不是这里的良民干的,咱们这里是准治安区,量他武工队的人不敢来。就说这个人吧,长那丑样哪里看他也不像是一个八路。”

伍海清走到王西才面前小声说:“日本人是你干大?日你妈,咱们咱们的!”

王西才指着伍海清眼睛骨碌碌转着说不出话来。

日本人的翻译指着伍海清说:“拿什么肯定你,肯定他们是大大的良民?”

伍海清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嘴一扁说:“我的命。”

日本翻译笑了,“拿命吓唬人,中国人的命不值钱,小伎俩,不相信的,要你那只手来换。”

伍海清的脸儿刹时白了。

拿命是想诈得日本人的信任。平常良平村的人在一起逗嘴怄气,怄气到节骨眼上,就拿命吓唬对方,事情也就妥协了。都说这日本人单纯,哪想到日本人来真!面对现实,麻脸膛唬着,眉头的皱纹就露出了日光没有晒透的白摺子。

他小时候因为出天花落下了满脸麻子,二十多岁都没有娶上媳妇,现在,三十了媳妇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就因为自己满脸长了麻子,能看上的人没有。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件黑蓝秋衫,是前天替后河湾的豆寡妇开垦一片荒地时赚下的,是她死鬼男人落下的。那一片荒地旁边有一棵香樟树,香樟树底下有一个草垛子,草垛耸立着有土屋一般高。豆寡妇在他开垦荒地的间歇,要他把草垛子挑到自己的猪圈里,他有的是力气。用一天时间开垦了一片荒地,挑了一堆草垛,他胳膊上有的是蛮劲。豆寡妇把这件秋衫递给他时,她活着的婆婆正靠着自家的屋墙,脸色枯黄地朝着他看,空洞乏力地咳嗽了两声后,说:“好劳力,人丑了点,胳膊上有劲,能下力的人。”他听出了点意思,那意思沸热了他的心,抬头看豆寡妇,再看那平摊到猪圈里的草垛子,竟然觉得满世界金黄得耀眼。

现在,唯一有把握娶到媳妇的就是这两条胳膊了,日本人说要剁他一只手,要是说不害怕,那是假,他就想往后缩。

这时候山上有个放羊孩扛了一捆柴从对面的坡上走了下来,日本人看见了,指着人过去把他拖过来。听得翻译说:“砍木头是用来做抢杆子?”

王西才走过去哈了腰说:“是砍下的小椽,盖驴棚子用。”

这句话属于不好翻译的话,那翻译矫正了半天,那个日本人觉得有内容,挥了一下刀,那孩子嘴里喷了一口血倒了。

伍海清害怕了加紧了脚步往后缩,两个日本鬼子上来把他按在了地上,他嘴里被按得啃了一口沙土,眼睛被溅起的沙土杀得模糊不清。他想完了,小日本鬼子就这样把将要做豆寡妇的男人消灭掉了。他屏住气息,那张麻子脸充满了血,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来啊,来砍你爹啊!话音刚落日本鬼子闪开了,他站起身,伸出自己的两条胳膊,小鬼子把刀在空中花哨地劈出几道弧线,耳朵里灌过一阵冷风,刀落下来时他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来不及缩左手,手腕一麻,喷出一股很腥很苦很酽的鲜血,左手就跟石头蛋子似的飞了出去。

他傻傻地看着站着,看着自己博取豆寡妇和她婆婆的那只手,戳在地上,像一根扒光了树皮的树枝,人一下子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