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枝日头偏西时候回到了良平,看到躺在地上的儿子,人有些傻了,上午才去亲家定了日子,定在下月初六,儿子倒死了。
他刚在外村听说了日本人杀人如嘛呢,还辩解说日本人杀人是惹了日本人,不惹他,他也不杀你。现在自己的儿被日本人杀了,才17岁一个孩子他好好就让日本人杀了,去哪去说这个理儿?
李翠喜十三岁了,出落得鲜活透亮,嘴里咬着衣服前襟,眼睛望着院子里,哥一个时辰前还扭回头叫她等着,一会儿就给她要两个日本人的洋糖蛋儿回来,现在,她看到哥嘴里淌着血,血已经凝固得锈住了哥的嘴,但那脸上依然悬着一丝笑容。盛热的空气里有苍蝇萦绕着飞,对于刚发生的残暴和血腥,她是无知的,她还是个小闺女呢。
李书枝看了看地上站着的李翠喜,没有儿了就等于没有了后,落下一个闺女到底是人家屋里的人。他想到亲家那边说的事情,亲家那边两个孩子都出去了,一个参加了红枪会,一个参加了国民党,村上的财主见了都绕道儿走,哪个敢不给脸儿!就算是儿子不在家,还有人不露面不留名地给他往院子里扔粮食,人家背后有个靠山呢,自己背后有什么?亲家还说嫁了闺女要女婿跟了红抢会的人走,儿到死了。
李书枝的心被弄乱了,一屁股坐在窑炕上,歪了脑袋,先是无声地哭,慢慢就咧开嘴放大了声音哭。他老婆人早就瘫在了炕上,张着个嘴吓吓地出气,眼睛里已经没有泪往下掉。村里的沾点儿亲戚的过来帮忙,有给孩子找衣服穿,翻遍了窑后掌的木箱找不出一件像样的穿戴来。
窑内的人给李红发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他腰上的皮裤带,你说这个孩,他从哪里搞到了这么一条索命的东西?看着解下来的皮裤带李书枝愣了半天神,这条皮裤带是一个人送给他的。这个人是去年的一个深夜走进了他的窑洞。那个人是从东北跟着日本人过来的,说是他妹子和娘被日本人糟蹋了,他认准了那几个日本人,跟着过来一路上想找了机会杀了他们,一路上都没有下了手。倒是趁着日本人进玉茭地小便的时候杀了两个,都不是仇家。他跟着日本人来了太行山,傍黑里走到弯里村看到他的仇人中有一个进了高粱地拉屎,趁着他脱裤上去给了他一斧头敲死了,日本人发现半天没有出来,开了抢四下射子弹,自己跑散了,迷路跑到了良平,来讨一口饭吃。他吃了饭说,还要跟着找,下了狠心一个一个报仇。走时看着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做纪念,随手抽出了腰间的皮带说,留个念想,穷人也系给皮带图个新鲜。儿子李红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箱子里翻出了他,系在了腰上。
李书枝从儿子腰间解下了那条皮带系在了自己的腰间,心里发了狠誓,想着埋了人再说。
埋了儿子,在自家的窑炕上躺了好几天,这时候日本人的大部队不断地开进良平。修筑碉堡的民夫开始从四面八方往良平运送,良平村里的青壮后生在烦躁不安中等待,开始想着自己的事情。想来想去还是找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觉得伍海清为了村民缺了一只手,也还是一条汉子,想着找伍海清来商量商量。
这时候日本人下了任务,要户户织布,一户二十丈,下月尾上收购。李书枝领棉花时要伍海清来屋里一趟。伍海清吊着缺手的胳臂,溜墙走进了李书枝的窑洞。李翠喜在灶火旁往火里填柴,锅里的水蚊子一样发出了细小的声音。李书枝老婆在窑掌的织布机上穿着梭子织布,不时地发出紧布的喀哒声。
织机声声。
李书枝说:“坐吧,这日子不能过了。”
伍海清说:“搀杂了日本人这日子是不能过了。明儿日本人让每户出一个劳力进庙院里去修碉堡。”
李书枝说:“我不去。你得给我找个借口和你那妹夫说,日本兵要是家家都得出人,我家里的事情还要靠你打点,要替我打个马虎眼,我想上山。”
伍海清说:“要不是缺了手,我都想上山。再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就是走,也得见一面后河弯的豆寡妇,我和她有了一点眉目呢。你要是出去看着有用得着我这缺手人的时候,回来找我,我也报一报我这缺了手的仇!你要走,今黑里就得走,明天一早日本兵挨户拉劳力,怕是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地锅里的水开了,织机上的人听了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什么地方。墙头上的麻油灯摇着豆粒大的火苗,一面墙壁上她的身影像一道起伏的山岭,她把眼睛挪到楼梯旮旯,天黑前娘家哥哥才给她送过来一升小米,她踩着楼梯藏到了楼上,日子总有过不去的一天,哪一天过不去了好取出来搭配着吃。看了有一会儿,她从织机上站起来,点了根麻秆爬上楼,下来时手里提了一升小米,倒出来递给了李翠喜。李翠喜看到是小米高兴地想问娘什么,因为,好久没有吃过小米了。
娘说:“下米。”
李翠喜“哎”了一声把米下进了锅里。男人吃了粮食才能顶天力地,她指望男人给儿子报仇呢!李翠喜看到娘的心事重了,不再想说什么,很安静地坐在灶火旁的小板凳上拉风箱,看着白色的干草在灶膛里红红地燃起来,水翻滚了两下,她把下进去的半生的小米,拿着笊篱涝出来,换了一个锅,倒了麻油,放了葱花翻抄了几下,香味就出来了。
李翠喜给爹和伍海清各自盛了一海碗,李书枝有点控制不住,鼻头酸了一下,扭着脑袋看窗外,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风扑打着麻纸窗户,他吃一口往窗外望一下,眼泪就往出掉两滴,哭得手有些痉挛,握不住筷子,几乎不能言语,瑟瑟缩缩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他用手捏一下控制不住的清水鼻涕往鞋底子上抹一下,咧开嘴悲伤地笑了一下,他笑好好的日子就这样被日本人糟蹋了。
李书枝说:“横竖是个死,死也死个痛快,吃!”
油灯下,伍海清脸上的麻窝窝闪着油亮的光,正经八百地扁着嘴说了一句:“想吃肉就不怕找不到杀猪的地方!砍了我的手,我就不怕他小鬼子了。”
伍海清不吃,说自己肚子饱着呢,起身把碗放到了灶火旁坐着的李翠喜面前,要李翠喜吃。李翠喜看着灶台上的饭,胸腔里泛上来一股口水,看娘,娘从织机上走过来,一把抢过端给了李书枝。
李书枝看着伍海清笑了笑说:“不怕你笑话,我就给咱吃了。”
那夜之后,吃了两海碗炒小米的李书枝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那条断了李红发小命的皮带。
第二天,日本人集中良平村里人,要他们取了农具到惠日院修碉堡。伍海清想着自己缺了手,伤口还没有好轻,不能算个劳力,就想着趁着机会好去一躺后山看看豆寡妇。伍海清往后山口走时,被把守的日本兵拦住了,啥话也不说揪了他进了惠日院。他看到有修炮楼的,也有修兵营的,都是山上的人,平常里虽然不怎么样打交道,说起来还都是熟人。伍海清握不了撅头,一只手还可以提泥浆。看到王西才哈着腰给日本一个叫毛利的小队长点烟,他看着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就大声叫了一声:“王西才,你过来。”王西才回了一下头,看到是自己的大兄哥,哪里有过来的意思。伍海清的妹子当初嫁给王西才,是因为伍海清的妹子长得好看,外号叫“盖太行”,王西才慕名前来看了果然喜欢,就下了聘礼娶了伍海清的妹子。妹子嫁过去不是做正房是添房,有一次回娘嫁和伍海清说自己是乡下人在家里受欺负呢,说着撩起自己的袖管要哥哥看,看到胳膊上青一下红一下,妹子说是大房打的,大房娘家人是县里的大户,说最看不起的就是乡下人。伍海清早想着修理修理王西才,妹子求他说:“不要,哥你还要成家。”
现在他缺了手了,能不能成家还是两说,反倒心里想得开阔,啥都不怕了。
依旧叫:“王西才你过来!”
王西才没过来,过来了一个日本兵,手里斜着抢看伍海清,伍海清也看他。日本兵不看了,走开的当儿抬起皮靴子照着伍海清的屁股揣了一脚,他仰脚八叉躺在了地上。王西才过来了,看到日本兵比划着要伍海清站到庙院外的日头下晒。伍海清扭着劲不走,王西才小声说:“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是不想要命了!”
伍海清被日本兵用抢顶着出了庙院,站在了阳光下,盛热的日头扣在他的脑袋上,汗像蚯蚓一样扭扭捏捏挂了下来,荡了土灰的脸因了汗水冲刷看上去像个花狸猫。
这时候庙内正上演着一出戏。毛利小队长穿了日本人造的水袜子,是那种大脚趾与其余四脚趾分开的袜子,木屐,手里拿着刀。要一个同样也穿了水袜子、木屐的民夫和他比武,只是那民夫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很短的木棍子。穿那样的东西不会走路,不会像日本人那样迈小碎步,咯哒咯哒走,就因为看着你不会迈日本人的小碎步,日本人就笑了,看西洋景一样地弯了腰笑。修碉堡的人看到日本人笑了,自己也都笑了,却不知道大祸就在眼前。
毛利小队长止住了笑,拿刀指着穿水袜子的民夫,在他不防备时来了两刀,民夫的脸刹时就白了,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举着手中的木棍东倒西歪地招架着,不防备被毛利小队长的刀掀了头上的羊肚肚手巾,心里一下慌了,照着毛利小队长扔过去木棍,掉头想跑开,脚下的水袜子和木屐限制了他,毛利小队长在他跑开一瞬间把刀插在了他的脊背上,民夫死了。
看到周围那些民夫捏紧了两只拳头,毛利小队长这回是很和蔼地笑,那笑慢慢地一丝一点儿变化着,笑着回着头往前走着。前方有十米远的地方是伙房,伙房外有一眼井,井绳拖进了井里,井台上放着一只桶,桶里还没有水吊上来。日本人要一个民夫摇着辘轳往出吊水,辘轳转动的声音吱扭吱扭地响,一切安静得很。王西才想阻止什么,好象什么都阻止不了。
看到两个日本人把捏了拳头的人拽过来,捏了鼻子,反背了手拿了马瓢往他嘴里开始笑着灌水。开始他还有反抗,来不及反抗,他的肚子一点一点鼓起来,像驴肚一样。一个后生举起手里的镢把要上去拼命,日本人笑着端起了枪,那个后生胸前就有一团血洇开了,他低下头摸了一把,伸出血手探出去想抓住什么,人已经倒头摔了下去。有人吓得把镢头扔在了地上,也有没有扔的在手里握着。
日本人笑着要还拿着镢把的人都过来,过来吃枪子,不吃枪子就过来喝凉水。日本人开心极了,一连气地灌了十几个人,憋闷得好久没有这么样娱乐了。井绳蛇行探进地下的水里,咕咚,一桶水吊了上来,把中国人按下去,把嘴张大了,笑着闹着灌啊,看着地上躺着的挺起的圆肚子,笑着拍着手好好玩呢。
伍海清后来听说了,想着咱要是一伙儿起来和日本人干,能把咱怎么了?有人说,人心不一,一伙儿不起来,你就要吃大亏了。
伍海清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