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在良平村的大街小巷贴着安民告示,那上面的前五条是:一、出入村街见着日本人,要给日本人敬礼,哈腰;二、村民要早息灯,晚八点前必需睡觉、关门;三、黑夜村街不准通行,不得留人,夜里不定时地要清查户口;四、允许日本军队自由出入农户,允许日本军队酒后杀人不偿命;五、所有市场一律通用“中国联合准币银行”的钞票。安民告示多达十多条。
不认识字的人就找认识字的人来读,听懂了的人源于对日本人的恐惧,一下陷入了一片死寂。天空高爽,村畔的一条河昼夜流着,那水声听上去像良平村人自己体内的血液,水声热沸得令人窒息。伍海清憋闷得五脏都快要裂开了,几次想到后河弯去见豆寡妇,都被后山口上把守的日本兵拦了回来。后山口是进山的路,一条路羊肠子一样盘曲着,日本兵征用民夫正在扩建。那条路是通往后山远一些的地方,那地方有座山叫黄烟山,黄烟山包围着的是水腰山,山崖峭立,因其阻隔,山里人到山外挑煤驮炭升烟为炊,要绕过一天的路程。有砍柴的樵夫看到过一只大鸟穿越时撞死在了绝壁上,拔地逼云处鸟都飞不过去,日本要挺进那座山。伍海清不明白是为什么,也不想明白,他心里想的是日本人赶快离开良平村,一天不离开良平村,良平村里的人一天都不会有安静。
伍海清往李书枝屋里走,想去看看家里没有男人了,有什么重活需要他帮助。村中央遇上了王西才。王西才这几天忙着连面都很少见,一下子遇上了,心里的气马上就又冒了出来。他说:“王西才,你站下。”
王西才其实就站着呢,是要等他说话。
等着伍海清过来了,王西才说:“我有事情正想找你商量。”
伍海清挥了一下胳膊说:“知道。你是想和我说软话。我明着告你,我妹子要是再受你大老婆欺负,我连你大老婆一起敲!我连日本人都不怕,我怕你个啥?”
王西才长了一表人才,小分头,黑夹袄,长裤打裹腿,在城里穿皮鞋,到乡下穿尖口儿布鞋,风刮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裤鼓起来,人眼看着要飞了。伍海清看着就不顺眼,迎着风吐了一口唾沫,他原来觉得王西才做维持会的人,还想着大小是个官,挺给自己长脸的,日本人也还不错,还知道荒年景从天空往下扔馒头,现在日本人这么着折腾中国人,操,王西才做的事情就丢人了。他这个人长相丑是丑了点,但是,心是直的,不打弯,见不得龌龊事,也见不得舔屁虫似的做人方式。
王西才说:“哥,我是真有事要和你商量。这么着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恨不恨日本人?”
伍海清抬起自己缺了手的的胳膊说:“你说我恨不恨!”
王西才咽了一口唾沫说:“好。我要的就是恨。这里不是说话的方式,到你屋里说。”
风刮过来,有沙尘刮进了伍海清眼里,他恨命地挤了一下,似乎没有挤出来,站下了抬了手揉了揉又挤了两下,还是没有出来,眨眨眼看对面的王西才,看上去空虚而惶惑。王西才走近他,翻起他的上眼皮,顺着一个方向吹了一口,还是没有出来。王西才又翻起了他的上眼皮子,这下是挨过去嘴,吐出了舌头来回舔刷了几下,好了,牛粪上蒙了一层粉白的细尘都看清楚了。王西才不嫌他的眼睛糊了眼屎寒碜,倒有几分让他感动。
相跟着回到屋里,打开潮闷的窗户,看到了日本人的军马,马在河岸上的一片草地上吃草,素净的远山和壮阔的秋风,撩拨得马们不时地嘶鸣几下,“好马。”伍海清喊了一下。
王西才走近窗户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拉了伍海清走过来坐到了炕上,说:“你敢不敢去炸火车?”
伍海清诧异地回转头看着王西才,他连火车是个啥样样都不知道,他问:“啥叫火车?”
王西才说:“很长,蛇一样,很大,肚子里能装人,也能装东西,什么都能放。日本人的火车,天天往太行山开,装了武器,咱得想办法炸了它。”
伍海清莫名其妙了。疑惑地问:“一个蛇一样的东西有啥炸不了,我没有见过它,但是,我不怕它,我有这个本事不怕它。”
王西才说:“哥,这不是本事。我要你去动员村上的人要他们不要给日本人当劳力了,跑吧,要是能动员几个和你一起出去炸火车最好。”
伍海清说:“不是本事?那你现在和日本人去干,我敢你不敢。”
王西才说:“你那是蛮干,做事要有策略,要看大事,不要看小事。”
伍海清说:“小事也是大事。可惜我缺了手,我拿什么去炸它?那火车跑得比蛇快?”
王西才说:“就要你这缺了手的人,日本人不防你,再一个是因为你个子小,不容易引起人注意。这么说吧,你先去动员人,看能有几个想去。那火车跑得比马还快。”
伍海清看了一眼窗外,日本人的马是好马,马头部硕大,高鼻梁,山羊似的脖颈,四肢修长。回头和王西才说:“你把那皮马弄惊了,我撵它,看我撵得上撵不上。”
王西才说:“撵马得找个机会,不能说风就是雨。等下有一个人来见你,他会把具体事情告诉你,他见过火车。”
伍海清看着王西才说:“你是什么人?不是帮着日本人办事吗?怎么又想到要炸日本人的火车?”
王西才走到门口,看到过来两个日本兵,赶紧往出走,低下头悄声说:“不要张扬,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傍黑里有人来找你,哪也不要去,就在家等着。”
看到王西才和日本兵打着招呼走远了,伍海清有些不相信,也不知道是不相信啥?坐在炕上愣了半天,觉得天还早,这样儿坐着干等不叫个事情,况且说王西才的那话是真话是假话都不好说。一下想起了豆寡妇,那天豆寡妇递给自己衣裳是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她身上披了一身细碎的阳光,紫蓝色的布衫,鱼白色的方口布鞋,弯腰时露出了胸脯上挂着的两个妈妈穗,一闪她就抬起了身体。那枣树挂了小枣儿,豆寡妇抬脸望自己的时候,露出了脸蛋上的雀斑,雀斑上显出了一团红,回想起来,她找自己去开荒地是有目的的,不然,她为什么看着自己脸上会羞出红容呢?连雀斑都泛羞。豆寡妇看上去配自己是没有问题,都是这这日本人,弄得想干啥干不成啥,操!伍海清站了起来,想利用这段时间做点正经事,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李书枝家。
李书枝家的院门拴上了,他拍了半天,里边的人问是谁?他高声应了一嗓子:伍海清。半天院门开了,不等身子全挤进去,门就急急要关上,伍海清觉得不对头,扫了一眼屋门口看到有一个人晃了一下。
那个人是李书枝。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上山没有入了伙?”
李书枝拽过他来小声说:“回来找你,商量个事情。”
伍海清觉得自己成良平村的人物了,都找自己商量事。摇着头笑了一下说:“我先问你入了伙了没有?是入了什么人的伙?”
李书枝说:“武工队,你看我身后有什么?”
伍海清看了半天,不见有什么,说:“没见什么。”
李书枝压了声音说:“告诉你吧,共产党。”
伍海清上下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来有共产党。想到了王西才说的事情,急忙说:“你是不是找我炸火车的人?”
李书枝说:“都知道了?是王西才告诉你的吧?他是我们的同志。”
伍海清长这么大还没有听说过“同志”两个字,越发好奇了。要李书枝快讲,出去几天就见着火车了,还叫同志,怎么能和王西才这种人同志呢!
李书枝拉他坐下来,细细告诉了他自己出去的这一个月的行踪。
水腰山藏着一个八路军的修械所,这个修械所要回溯到1939年的夏,日本人扫荡太行山。当时设立在山西榆社韩庄的八路军总部修械所受到严重威胁,为了分散目标,创建长期而稳固的军火生产基地,八路军的将领朱德,委托左权将军四出勘察,找到了这里的黄烟山,最后决定将总部修械所迁移到这里,扩建为华北敌后最大的兵工基地。
这里的黄烟山是多见石头少见土的,是丹霞地貌的峡谷,也不知道啥叫丹霞地貌,就是那种看上去的铁绣色,它是经过了亿万年流水切割等外力作用冲击出来的。1939年9月,修械所确定了厂房地址,去年春上正式造出了第一批枪械,共产党的大干部,头儿——朱德55岁,那一批步枪被定为五五式步枪。
李书枝神秘地凑近伍海清的耳朵说:“我也发了一杆五五式,用起来利索得很,我已经用它干死了五个日本兵。”
稀罕得伍海清张大了嘴,“红发的仇算是报了。”
李书枝严肃了一下说:“没有。有千千万万的人死了,没人替他们报仇,我报的这点仇算啥?日本人有自己的国家,他们却来咱的国家干混帐事,咱就是要把他们干出中国去,要他们滚回自个的老家。现在,他们的火车往太行山上拉枪弹,那火车不断拉走咱们的好东西,还不断地往山上运输枪弹,太可恶了,来了咱们的国家还不吃软饭,想干啥就干啥,走遍天下说不过道理。火车说来扯淡,干了它的头,它就完了。”
伍海清觉得李书枝出去受了大教育,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书枝了。就问,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去炸火车?
李书枝讲了走时他交代的报一只手仇的事,说自己是一直记着呢。你这个人个子小,缺手,不容易被日本人注意,就是日本人注意上了也觉得缺了手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有一只手就解决问题,怀里揣了拉雷看着火车过来了跟着跑,要跑得比火车快,跑到它的头前扔过去,保证炸了它还得自己要保命跑开。你当年撵牲口比兔子跑得还快,我想你行。别怕火车速度快,你看得见它,它看不见你,它是一个瞎子呢。我们已经选择了下手的地形,又试验了拉地雷时绳子的承受力,也计算出了火车的速度,地雷爆炸的速度,火车在拐弯时的速度和过桥时的速度和人跑的速度差不多。火车直跑的速度快,拐弯慢,我们炸火车就选在火车拐弯的地方,地点就选在二沁桥上。当然,拉雷需要多长时间,计算看见火车后,什么时间拉雷,才正好打住火车头,就怕我们拉响了地雷,火车也过去了。我们选择了在桥上执行,桥有十几米长,有日本人把守,有个弯,这时候山上有人引开日本兵,你开始下手,人往前跑,就是炸不了火车头,炸翻了轨道也行,一炸,人跑过去了,火车因为后面的冲劲就一节节掉到沟里了。你胆大是有本事的人,就怕不胆大见了日本人下软蛋。你没有见过火车,过几天等你找好人了,我领你们天翻山去看火车,看了就知道了。
伍海请听完了觉得和听说书一样,王西才说胆大不是本事,他倒说是本事。说什么火车过来会呜呜叫,第一次见会吓得心跳,没有见这东西,他想,就是见了也怕不到哪里去。
伍海清傍黑里到村上转了一圈,转了一圈也没有找下一个同意跟他炸火车的。有的是不想出去惹那事情,有的是想出去又怕弄不好丢了小命,理由很多,伍海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胸口憋闷着,他觉得他们不去,我去,我就是丢了命也和是火车抵了命比抵人的命值钱呢。
过了两天,天黑下来的时候,李书枝偷着回来打发闺女叫他过去。问他找了几个人?他如实说,一个也有找到,我跟了你去看火车。李书枝叹了口气说:“祸到了跟前了还拿捏架子还想好。”
黑里领了伍海清一个人从另一个村庄绕道出山去看火车。一路上李书枝说了很多,伍海清好像都没有怎么听进耳朵里去,一路上就想着豆寡妇。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绕道去看看豆寡妇呢?要是炸了火车完了这个任务,顺着这个道绕回去也就是半天多的路程,说什么也得和豆寡妇去话个别。自己虽然缺了手,还有另一只手,火车都能炸得了,也算是在豆寡妇眼皮下逞一回能,再见了也好有个话头,看得起看不起我这个人,全在这一炸了。
天亮时走近了火车经过的那座桥,因为日本人四周围布了岗哨,人是挨不近的,只能远远看,这时候听得有人敲着梆子梆梆梆走过去,听得呜呜了两声,“突突突”长蛇一样的火车开过来了。伍海清的心一下抬起来,觉得火车和蛇是不一样的,比蛇要蛮横多了,又粗又大又长,拐弯的时候还咕咚咕咚叫唤呢,心里还真是颠了颠,出了一身虚汗。
伍海清问:“这就是火车?”
李书枝说:“这就是火车。以我的个子,腿长炸火车没问题,但是,我长了外八字脚跑不快,也容易让日本人看了注意。”
伍海清上下打量李书枝,发现李书枝就是长了一个瘦长条个儿、瘦长条脸、驮背、八字脚,他以前还真没有注意。
李书枝说:“不炸了狗日的,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
伍海清说:“炸它,怕它个鸡巴!”
两个人返身往良平村走,路过一个山沟里李书枝把早藏好的两个地雷找出来,示范给伍海清看,最后来了个实干,要伍海清拉了绳子往前跑,李书枝喊一二三,伍海清拉了绳子,跑出去二十多步,地雷爆炸了。李书枝说:“你还得跑,不能停下来看,这时候不管炸了火车没有,你都得往前跑,逃命要紧。”
两个人约定了两日后的半夜时分还在这个地方见面,分了手。李书枝说他不回去了,回去怕日本人查户口查出了自己,还回山上去,要伍海清回去想办法撵撵牲口,要是能撵上惊马的速度,事情就有戏了,也算是个锻炼。分了手,伍海清往回走,翻过一座山,想想不如趁机会去一趟后河弯,反正是走路,要是炸不成火车要了自己的命,好歹也该安顿人家一声,再说了要是炸了火车回来,豆寡妇还是豆寡妇,我没跑你没跑,要是有意思,咱就是一对儿好人家。
走着想着跑着,身体就骚动了,走到一棵松树下掏出骚动的物件来放了一股黄尿,挽了腰带,坐下来抽了两口旱烟,凉了凉心,站起来兜了兜自己的裤裆继续走。想着豆寡妇的儿子,自己不仅有了媳妇还有了儿,想着豆寡妇的婆婆,自己的娘死了,要喊豆寡妇婆婆娘,真是好日子啊,全全的一个家庭,要啥有啥。心里一高兴脚步就走快了,觉得自己就是往自己的家走,老婆,儿,娘都等着自己回家呢。
再走快也是绕了路,天黑透了,天上的星星一粒一粒往出钻,走到了后河弯的村口,村口里静悄悄,有黑了灯的也有没黑了灯的,有两声狗叫声,没黑了灯的马上就黑了灯,他觉得日怪了。就了星光摸到豆寡妇家,灯黑着,婆婆在屋檐下站着,他走过去时自动报出了是伍海清。婆婆告诉他,豆寡妇被日本人抓走了,抓到了良平的据点,是傍黑里抓走的。他的心一下就凉了下来,不敢消停扭转头往良平村走。
月下流星,伍海清小跑步换成了大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