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良平村,已是遍地星光。
躲开巡逻的日本兵,他摸到了李书枝的屋跟前,看到大门旁的草垛子下缩着一个人,看了看是睡过去的李翠喜。他摇醒了她问:“你娘呢?”
李翠喜揉了揉眼睛说:“娘被日本人带走了,娘要我藏在楼上,看到娘走了,我下来等娘,等不回来睡了。”
伍海清要李翠喜回屋里炕上睡,自己摸着在村上转了一圈,发现村上有一些姿色的女人都被日本人弄到据点里去了。伍海清想走近据点看看,想捎带打听一下豆寡妇,走近据点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尖叫声。想看个结果又进不去,绕来绕去被日本兵发现,拿枪顶着他把他拽进了据点。他看到一个女人从日本人住的屋子里光着身子跑了出来,黑暗中看不清楚脸,那女人跌倒在了地上,一个日本兵光着身子跑了出来压在了她的身上,那女人嘶烂喉咙喊叫着,接着又一个日本兵过来,他啥也看不清楚,就看着他们在干那事情,那女人干那事的时候看上去很痛,用手还抓着自己的脸,她那脸肯定抓烂了。有一个日本兵走到他面前看了看,好像是认出了他,要带他进来的日本兵把他赶快弄走。
他被放出来时眼窝里绿光烁烁,他挨着一户一户告诉,告诉他们的女人在据点里被日本光着身子糟蹋了,咱今黑里不活了,和日本鬼子干,也有想着要出去干的,回头看了看炕上躺着的孩娃儿蹲了下去说什么也不出门。
伍海清跺着脚回到李书枝的屋里,要李翠喜马上起来。他问:“家里的剪刀知道放哪里了?”
李翠喜指了指织布机。他走过去用火镰打了火星找到了剪刀,走过来要李翠喜站到院外,揪了她的小辫照着月光要剪。李翠喜捂了头蹲在地上捏着嗓子哭,“伍叔,你要做啥?”
伍海清说:“剪了你的辫子,把你扮成个男娃。”
李翠喜扭着身子说:“不,不做男娃。”
伍海清说:“你不做男娃,你也得进据点,进了据点女娃做不成男娃也做不成,你还要活人,你进了据点就活不成人了。”
李翠喜还是不,往窑墙上退,就着窑墙坐在潮湿的地上。伍海清走过去也坐到潮湿的地上,把剪刀放到地上摸着李翠喜的头说:“不剪了,回屋里睡吧,等你娘天亮回来。我不走,在这窑墙下给你看着门。”
李翠喜站起来捂着头进了窑,不放心把窑门闩上了。等得李翠喜睡实了,他用剪刀抠开了门闩,悄声下气地叫了她几声,不应。拿起剪刀来把她头上小辫剪下来,又连着头发根部剪了个一团糟。因为是一只手做这事情,做得有点费时间,想把头发剪短,做得也就细致了点,抬头看着天光暗了下来,知道是快要天明了,天亮前的天空总是黑暗的。伍海清决定天亮前到日本人的据点旁转悠转悠,看看天亮前有没有村上的女人被放出来。
等了半天,看到抬出一个人来,灰雾中看不出是抬了什么人,抬了的人抬到一个河沟里浇了汽油点燃了。接着就看到八九个女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其中有几个人傻笑着,走出来的中间有李书枝老婆。各自的男人都藏在暗处看到自己的女人走上去扶了往自己家走,没有看到豆寡妇。李书枝老婆扶着墙,几次要坐下,还是坚持着往前走,伍海清上去扶了她走。
伍海清看到她面黄肌瘦,身体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说不出来的怪味。
回到窑内她痴愣地扶着门不往进走,李翠喜听到响声坐了起来,看到是娘回来了,叫了一声:“娘。”摸了一下头知道头发没有了,张了嘴想要哭看到地上娘的裤脚上往下流血,开始往炕墙上缩,叫着“娘,娘,娘,”
伍海清也看清楚了地上,天大亮了,太阳往出探头,太阳怎么就有脸往出探头呢?
李书枝老婆说:“要死了,我肯定是要死了,我看到太阳不是红的是黑的。我的闺女啊,娘要死了,娘死了你要听你伍叔的话,等你爹回来报仇,咱有报不完的仇啊。”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地上很快殷开了一片血。
伍海清说:“那事情疼得你出血了。”来回走了两圈,走到织布机前要拽了白布过来,听得李书枝老婆说:“可怜那豆寡妇死得比我烈。”
听得说起豆寡妇,伍海清扭回头说:“豆寡妇怎么了?”
李书枝老婆说:“死了,被日本人糟蹋死了,拿刀子从下身捅进去,刀子出来时肠子也出来了,她不从日本人,把日本小队长毛利的裆都咬烂了。”
伍海清想,一大早看到的那个抬出来的人,一定是豆寡妇了。他的心好像飙升到了嗓子眼,那个长了雀斑脸的豆寡妇,一下子冷冷地把他和现实分开了。看到李书枝老婆伸出手来要探什么,赶紧迎上去自己的手,那只手突然软了下来,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整个人咚一声仰后躺在了地上,死了。
伍海清盼望着有人来,但是,整个村庄连一声脚步都听不到。有一会儿,他站起来从水缸里舀了一马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得脸如猪肝一样,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窒息般地难受。他看到炕上惊恐地瞪着眼的李翠喜,他过去抱起李书枝老婆把她放到了窑炕上,给她换血衣裤,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他看到她的身子上到处是抓痕,人死了血还流着,他拽过织布机上的白布一圈一圈裹了她,裹好把她放在了炕上。拉了缩在炕上的李翠喜,要她脱下上身的花布衫,换上自己的篮黑夹袄,锁了窑门,牵了李翠喜走了。
看到被日本人糟蹋后的村庄,他不说话,有一种深刻的廉耻让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他脸上的麻子白得看上去让人胆寒心惊。
日本人在惠日院外建了马坊,抢来好多乡下人的牲口,院子里的一头骡子看见一头母驴,不由分说昂首大叫一声撒开四踢扑了上去,那头母驴畏怯了一下掉头就跑,两头牲口在良平村上刀山下火海般追逐着,驴叫声满天满地。伍海清领李翠喜回到自己的屋里,要她不要出门,好好呆着。然后拿着一条套驴的缰绳从屋子里窜了出来,用比驴跑得还快的速度,冲上去兜头套住了那头奔跑的骡子,那头骡子停下了滑行的蹄脚,伍海清却没有停下他手中的活计,迅速用嘴挽了一个活扣套在了骡子的脖子上,生生用一只手勒断了那头骡子的颈项。
先是有一亩大的云飘过来,积了很厚,雨就落了下来,铺天盖地。有撕裂般的雷声似断非断地在上空回荡,伍海清往烧豆寡妇的河沟里走,山间的洪水冲了下来,他看到豆寡妇被烧得已经成了木炭,大水冲来被冲到了洪头上被水带走了。他迎着雨和风啊,啊,啊,叫着,喊得树丛乱掀,连树叉上的喜鹊窝都被他喊得掉了下来。
伍海清摸黑往二沁大道走,山势抬升,灰莽莽的山脊藏着他小巧的身子。山上没有大道,只有硬生生一条细如蜗迹一样的小道,刚下过雨,稀松的土地踩上去有些滑溜,听得汤汤的水声在黑暗中四下里流动。有云,乌青的云,有月光挤出了云缝,山地里突出的地方就有了青白的光。伍海清已经两黑夜没有睡觉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迷糊,相反眼睛里都闪着火苗,整个人快要被染成火球了。劲峭的风夹着树梢上落下来的雨点刷到了他的头上和身上,走到约定的地点时,他看到月影下两侧碑形严峻对峙的山体间,晃动着好几个拿抢的脑袋。听得李书枝说:“来了。”
伍海清说:“来了,下大雨了。”
他焦黄的面色和枯干的神情月光下看上去肃穆,站在李书枝面前时,一干人开始往二沁公路方向走。
李书枝肩上背着长抢,小声说:“五五式?”
伍海清不看五五式,“我要是炸火车死了,你把我的尸首找回去,到河弯上烧了,等下雨的时候要山洪把我冲走,没啥要求,就这。”
听得的有人插了嘴说:“炸响了就跑,不管炸了没有。我们在山上放冷枪引诱日本人,你只管跑,跑散了也不要想着回来找我们,跑哪算哪,最后联系的时候会给你记一大功。”
李书枝听了想活跃一下气氛,开了一句玩笑话,说:“桥下就是水,大水冲了你就算了,还回良平的河弯子。”
伍海清不走了,很认真地说:“我就是要回良平的河弯子,要是说不把我弄回良平的河弯子,我就不炸了。”
李书枝瞪了眼睛指着伍海清的鼻子说:“你是个孬种,临阵下软蛋!”
伍海清说:“哪个鸟是孬种。”
一干人呼哧呼哧往二沁公路上走。
天快亮的时候走到了二沁河的山头上,他们把人群分散到各个山腰,等两辆巡道的火车,南面一辆,北面一辆,汇合以后,平安无事,各自走开,知道正式的火车要过来了。他们要伍海清躲开日本人往铁道上走,这时候听到有火车呜呜叫着开了过来,山上突然有枪声响了起来,铁道边的日本兵扭转身往四周围的山上射击,铁道边上就看到伍海清像闪出去的一头小叫驴,他小巧的身影在火车拐弯的时候朝出了火车头,他跑到二沁桥上,拉响了怀里抱着的地雷,“轰”一声,冲出去有二十多米远的距离,伍海清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火车头还突突突冒着烟往前走,火车头没有炸了,自己真是他娘的一个孬种,泄气地躺在地上等火车过来把自己碾死算了,看着那火车突然歪着身子一节一节掉到了桥下的二沁河里。他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迎着日本人的枪声往前跑,跑着听到前面的山腰上也响起了枪声,惶惑看到有红色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想是是红枪会的人,不敢消停,弓着腰三绕两拐串进了山林。
伍海清想,不管什么吧,良平村的好女人,我总算是给你们报了一回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