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海清是第二天有雾的早晨回到良平的,满头白霜,坐下来不时地用空着手的袖筒擦脸上的霜雾。人傻了似地痴痴地看着窗外,李翠喜惊恐地看着他,她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伍海清则几天都不吃不喝了。
李翠喜穿着伍海清的黑夹袄,领子有两寸高,看上去脑袋很小,脖子缩在棉袄里,像去秋存下的一个青苹果,惴惴不安地急切地想和他的目光相遇。伍海清用手指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瞅了她一眼,简单弄了一点吃喝,倒头在炕上睡了。睡得王西才过来看他,他也没有醒。日本人傍黑里出来找女人进据点,看到李翠喜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王西才指着炕上睡着的伍海清比划着告诉日本人,他得了病,是个要死的人,指着李翠喜说,这是他的男娃。日本人从李翠喜的眼神里看到,有一种水性的东西在她眼睛里,拿不准她是不是男娃,拽过她的小手来看。那只小手摸上去有一种轻舒的弹性,看上去眼睛散乱得湿漉漉地,人站在那里小身子骨像精灵一样乖巧。日本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洋糖蛋儿放到了李翠喜的手掌心。
时间寂寞得出神,日本人在等待,她要是一个女娃儿她会扭捏得低下头,和日本国的女娃儿一样脸上会挂上羞容。李翠喜感觉手里的那两个洋糖蛋儿有些潮湿,潮湿的不是空气,是她潮湿的心,她的哥哥说给她要两个日本人的洋糖蛋儿,现在洋糖蛋儿来了,在她的手掌心放着,粉红色的衬底上有深红色的花蕊,她不知道那叫什么花,煞是好看呢。她愣着脑袋看,黑色的眸子凝结着,翘头望了一下炕上的伍海清,看到他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坐了起来,不经意地说:“狼一样地嚎!”
李翠喜突然觉得手掌心放着一掌的尖刀,那尖刀刺得她指骨隐隐发痛,她看了日本人一眼,啊!叫了一声,额角的血管也憋闷得开始突突胀跳,她朝着日本人的脸用了全身的劲扔了过去,她嘴里喊着:“狗!”
两个日本人吓得倒退了一下,跳出了门外,她朝着门口狼一样干嚎着,喉骨顽硬,嘶裂的嗓音发出只有男人才能发出的那种粗砺的叫声。
李翠喜坐在地上开始哭,清秀的脸上挂着泪水汗水。伍海清翻身下了地也坐在地上哭,傍晚的日影下,土窑地上的哭声,哭得夕阳悠悠垂地背过了山那头。
日本人的部队开始往良平和周边村庄运输部队和马匹,因为马匹要吃草料,由日本兵压着良平村里的人无论大小劳力都往山上去割草。秋天,太行山上杂生着荆棘、矮蒿和莎草。伍海清领着李翠喜随着日本人往山上走,山上风大,风刮得树丛乱欣。割草的空隙有人说,山上的人把日本人的火车炸了。伍海清抬了一下头,李翠喜看到他枯干的眼窝里润着得意的光泽。她已经听伍海清讲过了,知道自己的爹就在北边的山上,北边的山上有塔松耸立在奇峻的山颠。她问:“山那边有啥?”
伍海清说:“有山。”
“山的山那边呢?全是山吗?”
伍海清说:“山!”
“都是山,日本人怎么进来的?”
伍海清说:“野兽都知道划地为界,日本人连野兽都不如。”
李翠喜不说话了,盼爹回来。
眼看着就要到月尾上了,伍海清和各户织布的人说,慢慢织,小日本越想多收购布咱越不个他交。人心不一,该交布的人还是提前交了。节骨眼上一个日本兵突然疯了,傻笑着用布裹着自己的身体逃出惠日院,王西才一下明白了,日本要有一场血战,所有的布都是用来裹尸体的。
这一年,刚到十一月就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奇怪,不冷,入地就化成了水,每家屋檐稀稀溜溜地拉着晶亮的长线,滴滴嗒嗒,有几分夏天的温润。驻军良平的日本兵三十六师团在一个早晨倾巢出动,配合第四、第一、第九混成旅团,计五千余众合围黄烟山的修械所。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捣毁这所修械所的,从他们获得的情报上显示,这个修械所产生的“五零”炮一年的产量可以装备三十四个团。
那天,汽车上除了拉着的布匹和食物之外,还拉着大铁锅,驻地里仅留下了少许人和大部分抢来的牲口。日本人还强迫大批的男女老少,做他们前头部队进攻的挡箭牌,要他们踏过雷区引领日本兵进入阵地伍海清也走在其中。日本兵是重炮、山炮、迫击炮,一起开火由远而近,按目标一路轰来,继而又兵分两路攻打黄烟山。进入山口时,伍海清喊了声,跑啊!跑开了回头看,跟着他跑的人只有少少的几个人。两丈高的悬崖直陡上下,炸弹和大炮打上去,发出铛铛的金属声音。
战争打得昏天黑地,整整打了八天。第九天上,日本兵残余部队赶着抢来的牲口上山收尸,山顶上的老百姓看到山下的驴身上用白布裹着三具日本兵尸体,牛身上横担着两具,骡子身上四具,总共100头驴,200头牛,150头骡子。
运回来的日本兵架着松柴在惠日院中浇了汽油烧,火光冲天,一股烤肉味弥漫了良平村的上空。
伍海清想着日本人要从良平撤军,想着等日本人走了他要给豆寡妇修一座坟,这座坟要修得大大的,要把良平村死去的人放进去,要他们死后都生活在一起。哪想到日本人的小飞机又来。
那天午后,李翠喜害怕地看着伍海清几次张口说话,说不出来。伍海清说:“有话说呀,你爹不在,我为大,有啥不敢说?”
李翠喜努力了半天说:“伍叔,我流血了。”
伍海清说:“你哪里流血了?”
李翠喜的脸一下红了,不支声。
伍海清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不明白,李翠喜掉扭了一下屁股,他看到她的裤子上有一片血迹,他终于明白这闺女是成年了。他说:“不怕,好事呢,你等着,伍叔上楼给你找烂布头。”他在楼上听得有什么声音从天边飞过来了,探出头就看到贴着狗皮膏药的日本小飞机过来了,看到良平村有人走出去捂了额头望天空,看到日本人的小飞机绕了一圈,天空中有鸟一样的袋子落了下来,良平村人喊着:快出来了啊,日本人又往下扔馍馍了。
楼下的李翠喜冲着楼上说:“伍叔,日本人的小飞机往下扔馍馍了。”
接着听到转了一圈的小飞机又绕了回来,抢拾馒头的人还来不及拣起地上的袋子,天空又往下扔东西了,听得王西才站在惠日院的炮楼上喊:逃啊,往山上逃,不要拣,见林子钻,往山上逃——
轰——惠日院的碉堡炸了,黄尘罩了起来。伍海请来不及下楼,从楼窗上跳到了院子里,往出跑,他看到日本人的炸弹掀起了良平村人的身体,抛向空中的身体,他多么想让人飘得高一些,飞得远一些,可是,他们从空中散开,纷纷跌落在了地上,他仰天吼叫起来,他吼的声音自己听不出来多响,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他嚎叫着:“来啊,照着我来啊,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啊,来啊,照着我来啊,照着爷爷来啊!有种的照着你爷爷一个人来啊!”他不知道日本人是要把整个围绕黄烟山的村庄夷为平地,只有夷为平地才存不住有血性的人,存不住人了你黄烟山就不能造五五式了,你这个国家就大东亚了。
他往起尘的弹坑里跑,他坐等日本人的炸弹扔下来,他不活了,人都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炸弹偏偏不炸他,在他的正前方爆炸了,等尘土消失了,他也喊不动了,嘴张得过大把嘴角撑裂了,他张着带血的嘴角喊得忘我时,有几星血珠子喷出来,灿烂而悲壮!
那飞机走远了,尘土落了他满身,透过黄尘望过去,看到倒塌的屋子,看到一大片倒在地上的熟悉的面孔。等他明白过来时,开始往惠日院跑,他要和日本人拼了,他活着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哪有人是这样活着的,他不活了,他跑到惠日院里,惠日院是一片平地,日本人已经撤军了。
空气变得木然,哑然地愣着的伍海清望着被炸弹毁了脸,哭着,迎着他走过来的李翠喜,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个一百多户的村庄就剩他们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