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瓦铄,遍地死人,看着那一片被炸弹皲裂的土地无法言说,风吹过来金属般铿锵的声音,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往日的说笑打弄,你挡了我的去路,我拧你一下,听了蝗虫飞来人心惶惶,知道日本人糟蹋了自己女人又不敢团伙起来一起和日本人干,拿不下主意乱了方寸的良平村,静了,突然一片哑然。伍海清想大声说话,想跳一尺多高骂人,想着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了,狠命地拧自己的腮帮,还活着,地上坐着的李翠喜,满脸流血望着他,他知道这闺女也还活着!
他拉着李翠喜回到被炸弹削掉一半崖皮的土窑洞里,取了净水搽洗脸上的伤口。李翠喜说:“伍叔,疼。”
他沙哑着嗓音说:“知道疼。”
伍海清把死去的人收拢到一起,开始拿了镢头打坑。这期间李翠喜的脸因为感染化脓了,原本是一个俊俏的闺女眼看着脸上就要落疤,他想落疤事小,她的脸要是这样继续烂下去,命都怕保不住。
伍海清决定出山一趟,尽管知道日本人还占据着县城,他还是想出山去找一个懂医术的人问问,看看用什么药能让闺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一大早出去,傍黑回来,担心一个人在家的李翠喜。这世上他有两个亲人,一个是没有音信的妹妹,再一个就是这闺女。他没有赶上进城,怕出城晚了关了城门,把李翠喜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不放心。半路上遇了一个熟人,打听了一下看哪里有会看外伤懂医术的人,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出了,日本人把懂医术的人都杀了,说他们私通八路。日本人一村一村地找有背景的人,凡是可疑的人拖出来杀就是了。那人告诉他,不要随便和人说要给人治外伤,要是有人通风报信告了日本人连你也杀,告诉你一个小秘方。这个秘方是除了熬药要她喝下去消炎,是要伏在她脸上舔口子上生出的脓。人嘴里有毒呢,人嘴里的毒和狗嘴里的毒一样。没有见过狗受伤了是用自己的舌头舔嘛,要一口一口吸出肉里的毒脓,净了口用干净的舌头舔,只到舔得她生出了新肉,慢慢就好了。
回到窑洞看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李翠喜,他说:“闺女,伍叔要对你不恭敬了。”
李翠喜茫然地望着伍海清,看到她从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放到了火台上,要她仰躺到炕上。就在伍海清俯下身子的时候,李翠喜说:
“伍叔,你不是和日本人睡我娘一样要睡我?”
伍海清一下傻站在了那里,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想到了那夜的情景,想到了闺女她娘,还有豆寡妇。他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缓解心里的疼痛,他抬起那只缺手的胳膊狠狠顶在了门框上,钻心地疼了一下,他觉得好一些。背转身看着窑外,天空干烈烈地钻出了几粒星斗,扭回头咳嗽了一声说:
“伍叔不是那畜生!”
“伍叔是给你治病,治好了脸上的口子,你能嫁得一个好人家。”
李翠喜安静地躺了下来,伍海清俯下身子把嘴贴在她化脓的脸上,轻轻地吸出了一口脓,吐到外面的地上。端起水碗漱了漱口,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舔得脓水从他嘴里吐出去,舔得火辣辣的疼痛慢慢减弱了下来。李翠喜说:“伍叔,我的脸上要留下疤了,留下疤就不好看了。”
伍海清说:“好看,伍叔知道你好看。”
李翠喜说:“我把头发留起来,留个齐眉发能遮了我眉头上的疤。”
伍海清说:“等日本人走了,走了你再把头发留起来,你是个女娃儿呢。”
寂寞涨满了窑洞,活命的气息也涨满了窑洞,一天一天窑洞里就有了笑声。李翠喜的脸好起来,太阳把冬日的雪烧化了,黄烂泥里的味道中有畜生气息和干草气息,也有向晚人烟的气息。
伍海清的命不值钱,命不值钱却呈现出了少有的旺盛和适应性。二十五岁上娘死,出嫁了妹子爹死,整日影跟神随,他没有想过疼人,人也不疼他,这样的活命却注定了他泥土的本性和生生不息。现在他要学着疼人了,那种疼却是经了仇恨的疼。夜晚降临的时候,两个人东炕上睡一个,西炕上睡一个,起夜的尿桶放在窑当央。半夜有一个人起夜都会把另一个人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晃着地上站着的白影子,内心荒凉寒瘦的寂寞在看到那一团白时,也有了几分温暖。一股温热的散发出骚味的尿液像音乐一样落进尿桶,之后是村庄抱紧破碎的身子在安睡。天亮的时候伍海清开始咳嗽,咳嗽声绕着窑洞走一圈,空洞乏力地落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牲口知道主人要起来了,迎着那一长串咳嗽声打两声响鼻,蹄脚在院当央刨几下,算是给了一个回音儿。伍海清开始穿衣,看到夜里做了什么梦把被子蹬到一边的李翠喜,翻身下了炕给她轻轻拉上来盖好,他看着她那露出的热身子,心里燥了一下,他也是人呢,尽管日本人灭了一村子人,也还没有灭了他的人性。他不看了,开始给牲口喂料,往窑洞里搂柴火然后叫李翠喜起来做早饭。
伍海清说:“这么大的一个村庄,就咱俩,日子过得闷呢。”
李翠喜抬起落了疤痕的脸看着门外,远处的山像牲口的脊梁起伏蜿蜒,她想山的北边有她的爹李书枝,她盼她爹早回来,她不知道她爹已经在那一场战争中死了。没有人能理解她内心一个小女娃的孤独,日子慢慢走着,她搬了指头数,她十六岁了。战争给她落下的不仅是脸上的疤痕,是一种永远的病痛和内心的暗伤。小女娃丰满的身体使她的腰肢柔软,桑音儿脆亮,脸上也挂着那种小女娃才有的光与色。
李翠喜说:“伍叔,你出山叫人来咱这里来落住吧。”
伍海清说:“听说日本人要从县城撤走,杀了咱多少人,怎么能好好儿让他撤走呢!”
李翠喜不说话了,低头往灶火添柴,潮湿的柴冒出烟气呛得她不住咳嗽。伍海清从窑掌提出半布袋黄豆来,他想吃了早饭出山一趟,用黄豆给李翠喜换一块花布,女娃也长成大人了,也该穿女娃儿的衣裳了。
伍海清背了黄豆出山,两侧的山夹得天空像一只鞋子形,大朵大朵的云絮挂在天上,他走着纵目四野,看到有一群人朝着他走的方向过来了,拖儿带女。伍海清喊:“是上山来逃难的?”
那一群人中有人说:“听说山上的人被日本人杀绝了,地荒得没有人种?”
伍海清说:“杀不绝,上来住就是人家。拾掇拾掇看哪家的屋子还能住,就住下吧。”
伍海清不出山了,领了来人帮助收拾开日本人没有炸塌的土房子和窑洞,一个仿佛初始的村庄又开始兴旺了。
伍海清送给他们开荒种地的家什,送给他们种子,只要埋锅造饭把嘴喂起来,一盏油灯就可以点燃一个村庄别样的夜晚。来落住的人中有十七、八岁的后生,看着李翠喜就想和伍海清结了亲家。
弦月如勾的夜晚东炕上躺着一个,西炕上躺着一个,窑外潺潺的水声和田野的虫鸣融入了巨大的静虚之中,偶有一声猫头鹰的长嘶,显得黑夜更加冗长和深不可测。
伍海清说:“你不是女娃了,该出嫁了。”
李翠喜不说话。窑檐下宿夜的鸟“呼啦”飞了一下。
伍海清说:“爹不在,娘不在,哥不在,叔做主了,嫁给落住在咱村的后生娃,活个好日月。”
李翠喜坐了起来,光着身子靠在窗台下,半天说:“我不嫁人,伍叔,要我嫁了你吧?”
伍海清叹了一口气说:“你嫁了伍叔,伍叔还叫人?叫畜生!”
李翠喜说:“伍叔,我不嫁你也行,我要你睡我。”
伍海清一下坐了起来,“伍叔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做的事伍叔不做!”
李翠喜缩了一下身子钻进了被窝。夜把村庄变得幽深、清冷,伍海清敲着火镰抽了两口旱烟压着自己身体上的某种骚动,他三十多岁了,他也有生理需求,但他一想到日本人糟蹋良平村女人,女人发出来的那种尖叫痛苦声,他心里就压制着自己,那不是人做的事。
日子推涌着往前,一个漫长的秋天被斜阳驮走,风拍打着山脉,良平村几条小巷,几座晒黑的土屋贴了喜对,李翠喜穿了染了红的土布骑了驴做了人家的新娘。一头驴从伍海清的窑洞被伍海清牵着走到新人的土房前,李翠喜和女婿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伍海清说:“良平村的好女人被日本人炸了,她是活下来的没有被日本人糟蹋了的好女人,她嫁了你,你发誓不要糟蹋她。”
女婿茫然地抬起头他不知道要发的誓,和他娶的这个女人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他以为是伍海清不让亏待了她,他举手发了誓。
夜静的时候伍海清走近贴了红喜字的窗户前,坐在阴暗处,他的这种不自觉行为,是想着要是听到屋子里李翠喜的痛苦的喊叫声,他会马上冲进去救她出来。但是,让他听到的是,屋子里炕上的人发出的欢快的呻吟声,他突然开始胸口憋闷,接着想呕吐,眼前出现了幻觉,但也知道日本人已经不在了。他跑到河边大口大口把晚饭的喜酒吐了一干二净,他平静下来的时候,知道日本人到底把他弄得失了人性了。
也有人给他找过战争中丧夫的女人,他一挨那女人胸口就憋闷,就想呕吐,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伍海清性格变得越发古怪,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残忍,心中有战争的丘壑,他开始拒绝看到和提起男女之事,有人说起,他会马上躲开,长时间蹲在地上翻江倒海呕吐。
有一次他到山上放驴,抽旱烟不小心点了山火,他赶着驴往山下跑时,听得他身后有风声落下来,扭头看,看到一团一团的蚂蚁,个个都有一尺宽,抱着一个圆团子从山火中滚落下来,蚂蚁一层一层被山火烧得剥落开,滚到山下时,它们剩得只是一个很小的团了,它们分散开,休整了一下,列了队,朝着湿润的有草的方向走了。他看得呆了,也傻了,往回走的路上,他想了很多,想着人怎么活着还不如那蚂蚁呢?当初,良平村里的人如果集体起来反抗大不过也是这么样个结果罢了,也许还不是这么个结果呢,人软弱了才遭人欺。回到村上看着已经出嫁了的李翠喜说:“我看到蚂蚁了,抱着团从山上滚下来,像一个黑雪球。”
李翠喜说:“伍叔?”
伍海清说:“咋就真没见过蚂蚁逃命像一个黑雪球。”
都说伍海清傻了,他听了以后不再说什么,看着一个地方出神,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也许仅仅是一片黄土,黄土上或许有几只蚂蚁走来走去。
从此,他没事的时候就往山上看蚂蚁,一句话少,他一句话都不说了。
看人的时候,眼光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看人,看得人不耐烦,他也不耐烦,每一次看过他的人,扭转头身上都有一种缩骨的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