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陷入大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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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浮生(二)

唐大熊在西白兔是出了名的人物,倒不是说他当过造炸药劳模,是从皓齿明眸到青丝堆雪;从岩羊般矫健的步履到踽踽独行,到把命交给了实地劳作的炸药,他的一生终与西白兔有着灵与肉两方面的联系。他35岁上成家,差一点就成了一条光棍。在西白兔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当了制造炸药劳模,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算是生活给了他一个机遇吧,一下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也成了女人崇拜的对象。那年月要是说提起唐大熊来有不知道的,怕是说出去要叫人笑话,不知道唐大熊就像不知道当前形势一样,不知道当前形势,你活人活得叫个闷葫芦。

这说的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

走到现在,苍茫的西白兔依旧是干旱的气候和贫穷的山村,西白兔人所关心的事情也依旧是天边突然能滚过一溜儿闷雷来,爽爽快快来一场透墒的雨,可偏偏天上的阳光把云层切割出了一个正圆,牢牢地照定在四周围的山头上。即使干旱,人也不能不考虑活命,西白兔紧扣着的麦尖山,进入新时期的两千零五年突然就打开了四季热火朝天的画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分布在村庄肩头上的小山垴,满壁扭曲折叠的石头,以往阻挡和困扰他们望远的障碍,现在,成了他们发财的小亲圪蛋。

唐大熊沿着一条山路独行,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过去多久,山路沿着山垴爬高,林障断开处,高峻的崖壁刀削了一样耸起来,崖下有一盆洼地,没有水了,长了一盆旱蒿。干燥的石头干烘烘地扑过来一股旱蒿味儿,那旱蒿味儿有一股火药味,轻尘抖动在迷朦的光柱中咋就闻到了那旱蒿是火药味了呢!他实在是知道炸药的好处,可以把坚硬的东西,炸得像捏碎的饼干一样无形无状。但是,人造了它,人却在它面前树不起威信来。当年开山修路的时候,他亲眼看到过炸死人,他的弟弟唐大明就因为点了哑炮,半天不响跑过去看,随了一声爆炸再也不见人了。

那哑炮里装着的炸药就是唐大熊造的。

他记得那天中午回家的时候,娘拄了棍站在院外的老树下,看到一干人往公路上跑,只有他一个人往回走,娘说:“你弟呢?”他不敢面对娘,脸上却也没有泪,他的泪蓄着,在胸口上。

娘说:“老大,你弟呢?”

他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自己制造的炸药炸了自己的弟弟,弟弟呢?说死了吗?他说不出口,走到母亲面前时双腿跪下了,茫然地看着娘的脸,看到娘的脸由黄转白,头发被山上的风吹得立了起来。娘不看他,很决绝地往公路的方向走。他跪着过去拦住了母亲,抱住了娘的腿,公路上就有人抬着他弟弟往西白兔这边来。娘只是朝着来人的方向望,走过来的人走到老槐树下停下了,娘看到了担架上的人,看到了担架上的人血肉模糊的脑袋像拨浪鼓晃,娘张着嘴不看担架上的人了,扭回身大声质问他:“老大,你弟呢?”

他在仰头的时候,娘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挺着双身子的媳妇在众人面前给他双腿跪下了说:“咱不稀罕当这个劳模,旱地里种庄稼,活一棵算一棵!你给娘给我发誓,说,这辈子不和炸药打交道了,好歹让这个家安安生生,也让我给你留下一个后!”

唐大熊瞪了媳妇一眼,当劳模容易吗?我是实干干出来的,县里的领导哪一个见了我不是抬举着我先和我握手,咱这手上沾了官气呢!

那年月,唐大熊领着人马挨村挨户铲茅厕内的尿碱,铲出来的尿碱像干锅巴放在地上,人看着地上的收获,黑闪的眼睛凝结着与天斗与地斗的满足,人也就不自觉地魁梧了起来。山下的闺女秋凤主动端碗水过去,递上羊肚肚三道蓝的手巾,也不管两手有没有大粪臭,——恋爱中的女人,闻见那臭也是香的。唐大熊的老婆,正是看中了劳模的长身玉立才来到这山上。

秋凤上了山,山上的好景致劈面而立,绿茸茸的麦田里,蓬松松地泛着翠绿的青苗。

唐大熊说:“看着好吧,虚长着,根旱死了,苗倒伏着看上去长得刺棱。”

秋凤走过去抓了一下,那麦苗儿顺风扬了起来。

唐大熊说:“旱得狗都耷拉舌头了。”

秋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瞅上你的好人才了。”

唐大熊膀阔腰圆,力大气粗,身短腿长,走路呼掀呼掀,看上去倒也有几分英姿。一路上指着山腰上的地告诉秋凤,山上的地没墙没堰,不能做垄,不能下耧,种地的时候,用手把种子漫坡一扬,锄地的时候能下锄的地方下锄,不能下锄的地方拔拔草,挪挪石头。要说肥,多年的树叶杂草烂在石缝里,土极肥,挂油,拿火点它,它燃。不顶屁用!

一个字:旱。

秋凤缠着麻花辫梢梢说:“只要你的心不旱。”

也就才过了年半的安生日子,一切就像电影切换画面一样,出现了蒙太奇。那时修房,西白兔的人还没有几个能买得起砖,上山起了石头扎了根基,用干打垒的方式起墙。也就是卸了自家的两扇门板横放在根基上,往进埴土捣实,一节一节,一层一层起高。起到一定的高度,上梁挂椽抹顶子,也不像现在顶子上铺瓦,是就地取材铺石板。他们家的新房和当时还当着会计的陈顺起的房挨着,两家因为是邻居,走得就近了。唐大熊因为是劳模作为要宣传的人物天天走乡串村,修房的担子就落到了自己的女人身上。盖新屋了,女人欢笑地穿梭在老窑和新屋之间,频频交换的双腿和摇摆的腰子像戏剧舞台上的云步,走得自信、如痴如醉。陈顺起时不时要过来照看一下,女人也把陈顺起当了叔叫,大事小事透个气儿,结果是自己的女人因为两桶水就跟人家进了洋芋地,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还极有能耐地怀了人家的种。人家的种在唐家仰着小脖子硬挺挺往上蹿,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心里是一阵一阵堵,啥时候看见啥时候是呛了胡椒面一般难受。

唐大熊说:“从前,我给你不止一次说山上旱了,你满口看中了我的好人才,结果两桶水跟人家进了洋芋地,两桶水就让你解馋了,好人才不及两桶水,说出来是烂鞋底打我的脸撕我的心呢。”

秋凤想着从前,想着前尘旧故,到死也没有回到从前。她在第二胎给唐大熊生出真正的儿子时,随着儿子的出生结束了生命。唐大熊想起这个女人来,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哭,哭这个女人过早地就不在了自己的身边,让他活着背负了一块很重的石头,让他活在两难境界中,有爱有恨,或爱恨交加,不能自已,生活在西白兔人的闲话中,一辈子要人来嚼舌根。

想想自己女人的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脸庞线条清晰,干干净净,两只眼睛像两颗豌豆一样。为了炒制炸药,茅厕里的尿碱铲没了,她还帮着自己到地里采过回回菜,回来坐了锅熬,熬硝。多好的女人!后来经历了那件事,女人脸上的笑就瘦了。尽管有些东西想起来不是那么美好,但是,发生了的终究是发生了,不能不面对。后来唐大熊对自己的女人有了一种占便宜的心态,仿佛不如此,自己就吃了什么亏似的,两年庄稼一年种,庄稼不成年年种。山与壑之间流动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

四野沉下来的时候,唐大熊就兴奋,就想在女人身体上泄忿。女人抖抖缩缩地团坐在炕头,他啊啊喊两声,喊给隔壁的那个人听,村里的狗便应和着叫起来,西白兔的人就兴奋了,也不结伴窜房檐听窗户,只顾着自己骚情地上炕解馋。月儿从一座山的背后爬上来,淡红的,有几朵无雨的云托着,把唐大熊起伏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头也变形了,身子也变形了,极有路数的撞击让他发灰的脸上皱起了缺少水分的光泽。他白天还是一个人模狗样的劳模,晚上他就忘了白天当的是啥样的角色了,这个劳模,背地里西白兔的人不喊他劳模,喊他性蛋儿。

只有这样压着女人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才觉得像踩着干旱的西白兔土地一样踏实。女人说:“你糟蹋我也不要糟蹋那孩子。”女人就是在这种忧郁和痛苦中过早离开这个世界的,她的离去给他留下了漫漫茫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