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陷入大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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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浮生(七)

西白兔人都上山炸山剥皮了,大户人家,家里劳力多的,用大锅炒,家里劳力少的用小锅炒。原先出去搞副业的也都回来了,觉得搞副业不赚钱,就是赚了钱有的也因为要不上钱,等于是一年白干了。能回来就不错了,有的连路费都拿不上,人恓惶得扒了拉货车回来。长手长脚的人走了一年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干旱的黄土圪梁梁,寒酸得不长绿不长红,见了西白兔人就差点儿要下跪了。但是,石头真是值钱了,西白兔人因为山上的石头,下山碰见了外村人,说话的底气就冲,就有点儿板五板六的样子。就喊着说,当初说迁到你们村吧,不行,小瞧人拿不出迁移票子来,现在,真还不想往你们村迁呢!

山下的人说:“西白兔人这下子尿高了。”

整个一个满山满地热火朝天。

春天的时候,一尺深的土里不见墒,西白兔的人也不着急,草地上长出了半寸长的草尖,因为天旱,阳光和风一露脸儿,草尖尖就断了。要是往年这样的天气,西白兔的人早就要出去打工了,现在却没有,因为有了石头。山上的小四轮车是经过改装了的,比正常的车轮子架高了有半尺,有利于进山,走山里圪丁暴峭的土路。县上因为西白兔的自然条件,也往下拨了一部分扶贫款,但是,从县里走到西白兔,扶贫款就像水一样断流了,被一路上提取回扣的干部截走了一多半。落户到西白兔,能拿到手里的,落不下几个。有的高保变成了低保,当年唐大熊的弟弟因公死亡,他也在被保之内。

天高皇帝远,西白兔人开展生产自救也在情理之中。

唐大熊拿了钱却要开大于拿到钱的数字,比如拿了一百四十元,必须开五百六十元的收据。唐大熊说:“我本来拿了这么点钱,为什么要开这么多钱?想不明白。”

会计说:“你要是不拿,连这点儿也没有了。有人愿意拿钱开条子,给你钱是因为你是劳模,老劳模。要你这样开收据,是因为,不这样开,不好往上挂账,什么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

唐大熊无奈把钱收下了。

西白兔的人由石头尝到了甜头,但是,唐大熊没有尝到,到现在,小孙女都长到一岁了,两袋硝铵还在老窖里放着,他还在等待观望,两个唐大熊的仗还在一直打着。但是,他的心思在不断递进,在出事人家的炸药上寻找原因,他不时会想起水仙说过的话: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

那一年秋尾上,水仙跟了娘回了娘家住,一住就是一年。先是孩子断了奶,水仙用唐要发搞副业赚来的钱买了缝纫机,水仙想要开裁缝店,山上开不成,山下开。

水仙后来到底在娘家没有开成,为什么?在娘家是和哥哥嫂子在一起,娘家也不富裕,添了母女俩,张嘴吃了喝了,哥哥和嫂子就想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长年来娘家住,住,好说,吃,就是吃自己的了。一个锅里盛饭,锅碗哪能没有勺磕,搞得娘和嫂子关系也紧张了。还不说春种夏收唐要发回来,也要住在娘家,嫂子的话就难听了。唐要发几次要她回西白兔,她就是不回,说是有希望的人上了那山上,看着那荒山秃岭希望也破灭了。实际上是对唐大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恨,觉得他对她一家三口子没有那种贴心贴肺的疼。

唐要发说:“回吧,山上比不得一年前了,热闹了,将缝纫机拉上山开个裁缝店,也省了常住娘家看哥嫂脸色。”

水仙想,也叫个事情,毕竟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收拾了东西要走。嫂子把缝纫机拦下了。

嫂子说:“住了两年了,两年住下来就一个缝纫机也要拿走?”

一开始水仙还以为嫂子开玩笑,就说:“我才准备用它赚钱,等赚了钱,我送你比缝纫机更好的东西。”

嫂子脸本来就长,脸一拉越发长了,看着那台缝纫机眼睛就吊了起来,说:“灯不明只怕一拨,人不知只怕一说,才知道小姑子要用它赚钱呢!我怕等得牙茬骨露出来入了土也得不上你的好处。”

水仙娘是一个很厉害说话也很转得快的人,但是,因为有了这么样的一个媳妇,她的话就短了。

刚买下的缝纫机,自己都没有舍得抬屁股提脚转两圈,嫂子要说留下,哪舍得放下缝纫机走人?就和嫂子说软话,说:“嫂子,你让我带了走,不看我的面子,看哥哥的面子,不看哥哥的面子,看咱娘的面子,相信我将来能凭了它赚了钱,我给你打了欠条,我迟早还你一台缝纫机。”

嫂子啪的把手放在了缝纫机上。

水仙的心让嫂子拍疼了,嫂子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水仙以为嫂子看着自己心软了,到底是自己的嫂子,捏着锄把盘地盘自家人的嘴——心疼呢。却看到嫂子抬了一下屁股坐了上去。缝纫机的重量才有多重,中间的那个放马头的地方它本来就是空心,人一坐上去就失重了,脚下的轮子滑了一下,把嫂子从机面上闪了下来,嫂子被闪火了。

“一把圪针捋不到头,我说你不能带走,就不能带走,哭穷给我看,一样的米面,各人的手段。我不扳指头数你吃了喝了用了占了,就给你面子了,这么一个破机器,你都不留,说什么看哥面,看娘面,他们那老脸儿哪有这缝纫机值钱,怎么就没有想过把哥把娘带走?单单想了要带走它!”

水仙被说得不会说了,抬手抱了闺女含着泪望着外面插不上话的娘说了声:“娘,走了。”

唐要发像竖在水仙屁股后的一根旗杆一样,摇摇晃晃跟了水仙拉着脸往山上去。

往山上走,置身在灼烫的阳光下,水仙的思绪袅袅浮游,开始的时候还有泪串连在一起往下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心,牵扯着想回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娘,娘站在漳河边最高一个土台上望着,一条像镜子一样泛光的河在娘的脚下,迂回着,潺潺流淌。河水往远走,渗透进黄草枯了又野花开了的远山,却就是渗透不进西白兔。娘是家里的顶门杠,说一不二的人,爹是家里辛勤劳作挥镰收获的人,娘不仅主内也主外,但是,娘却在嫂子面前缺话了,还不是因为自己穷吗?还不是因为唐要发没有本事吗?自己给娘的脸上长不上光。看到娘望她的身子,水仙不哭了,把女儿递给唐要发,坐下来歇憩片刻,回头看着唐要发,心里的那股气就转着冲向了他。

“光说山上热闹了,是别人家热闹了,还是你唐要发热闹了?就想着出去搞副业,不见你赚钱回来,赚回来的钱,不够买米买面买水吃,你怎么就不想着发西白兔的财?你也回山上去炸石头啊?我怎么就嫁了个你,穷得要娘家人也看不起!”

唐要发说:“炸石头那还不容易。”

水仙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说“容易”让她觉得生活好有希望,现在听这句“容易”小腿肚子都想往出生鸡皮疙瘩。哪怕有唐大熊一点点性子也好,水仙喜欢那种天地间挟着一股旋风一样的男人,不应该像唐要发一样是个绣花枕头。也不应该像李续一样没有男人的骨架,矮不拉叽的。

水仙坐车回到山上的时候,看到西白兔上空有一团灰色的云团,说是云团却没有湿气,倒像一层浮尘缭绕的干雾,刺激得水仙不住地打喷嚏。西白兔因为开山炸石天空干燥得像要冒火,忽悠在空中的云团从山脚下往上聚,停留在半裸的山尖上,就看到干雾中有人往下滚石板,山下有人用牛车往下拉石板,也有人用四轮车往下拉石板。远看那人,那牲口,那车都是土灰色的,走近了就看到人脸上明显有了生气。

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水仙还看到过西白兔人把水泉沟的龙王爷抬出来晒,因为天旱,西白兔人就怨龙王爷不长眼睛。两个后生用学校的门扇抬了巴掌大的龙王爷,抬到阳光晒得时间最长的山坡上晒,人晒得出水了也不见龙王爷眨巴眼睛。到底不见雨来,也不见云来,为了保住地里那点儿浮墒,牛驾了碾磙压地,后来山坡上晒的龙王爷不见了,不知道是谁摔碎了它。不下雨的日子有人就提议把山神爷抬出来晒,晒得山神爷瘦小的身子越发瘦小了,依旧不见雨来。西白兔的人刨开地里的种子看,种子还是种子,落种时那点大粪早干得像葱泥片儿一样卷了起来。

有雨下的日子,屋里能用得上的家什锅锅盆盆缸缸罐罐都放到了外面,雨下得大了,敲击着家什叮叮咚咚,西白兔的上空就延生出了像仙乐一样的回声。西白兔的地形是一个漫流坡地,村庄依山而建,为了不让天空的雨水顺了山坡流走,家家户户院前院后都挖了沟渠,有粗壮的,有细瘦的,像躺着的树,那些细瘦的枝蔓收着天空的雨水流进了旱窖。只有下雨天西白兔人的脸上稍稍才有一点生机。现在,西白兔人的脸上又出现那种雨后的生机。

水仙路过李续的院门口听到有打骨牌的声音传出来,水仙觉得西白兔的人真是消停啊。不是说李续也炸石头吗,怎么还支着牌局?等回头问唐要发时,就听得村口上有爆炸声响了。怀中的孩子吓得一下子哭了,听得院子里有人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人看见了水仙俩口子,稀罕得上前看水仙的闺女。那人冲着院子说:“快来看啊,看唐要发的闺女,长得和唐要发一个模子脱出来的。”院里就有婆娘们走了出来看。

水仙说:“是不是谁家出事情了?”

站着看水仙闺女的人说:“谁家炒炸药炸了锅了,没事!”

水仙说:“会不会炸了人了呢?”

站着的人说:“想发财,就不怕自己缺了零件,管他。”

院子里在桌子上打骨牌的人喊了:“进来,进来看看你那闺女吃得胖不胖。”

水仙和唐要发对视了一下,把包袱递给了唐要发,自己抱着孩子进了李续的院里。

李续不在,李续下山拉水了,李续没有参与炸石头,是李续当干部的爸不让参与。这种事情,不出事便罢,一出了事情,给你戴个“国土资源私采滥挖”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就把你送进去了。造炸药也不可,更是违法的事情,干部不能走违法的道路,要走也是打擦边球,弄不出毛病来,还能赚了钱有人顶。山下的石料场就是城建局长亲戚开的,你能说是人家局长开的?因为山下收购石料山上才知道石头赚钱,山下收购是要你合法开采,是要你违法炸山了?当干部也得会当干部,不会当干部弄不好就吃亏,吃大亏!

牌桌上的人一边逗着水仙的闺女,一边出着手中要打的牌。外面有人走进来说:“王秃子出事了。”

牌桌上的人抬了头问:“缺了什么?”

来人说:“这一回是把命也搭了。”

牌桌上的人说:“下力下得狠了,人家都是一天一车往山下送,他倒好,仗凭着家里劳力多,眼红得到底让阎王爷把命收走了。”

起牌的人等了半天不见出牌的人出牌,手搁在了要起的牌上,用大拇指摸了半天说:“快出啊,我要自摸了。”

另一个人说:“不能烤火,你自摸有什么意思,再摸也是个白板。”

桌子周围的人笑了,好像对一切发生的事情没有感觉似的,该发生的事情它总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它也要发生,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去吧。

水仙觉得西白兔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也就是两年不到的时间怎么就变得对一切都这么不关心?但是,穷并不能让所有的心屈服。水仙现在就不想屈服,尤其是山下嫂子对自己的态度。水仙想,我怎么也应该开个裁缝店,西白兔只要有一户来我这里做一件衣服,就有五十多件,从保底的角度说,我也能赚了。水仙大多数时候是幻想,是想到没有起步的未来,就是没有想到现实。唐要发出去赚的那点钱,不是买米了就是买面,要不就是买水了,好容易够买一台缝纫机了,却被山下的嫂子扣压了,人没有钱自家人也欺贫。水仙想和唐大熊借钱,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前过日子吃饭时候吃饭,吃了饭各干其事,公公和儿媳妇有多少话说?现在要借钱,水仙就得动一番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