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陷入大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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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浮生(六)

外人眼里,唐大熊早已拒绝再造炸药,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是挡不住诱惑,心里痒痒得难受,他把所有的工序准备停当了,在等;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窑是早年间住过的老窑。唐大熊趁着天黑把炒制炸药的锅扛进了老窑,把原先扬谷子的木锨,捣中药的木棒,还有储存下的锯末趁着黑天放进了老窑。老窑里有唐大熊盘好的锅灶,铁锅是走食堂时期大队的,后来造炸药流落到了唐大熊手里,再后来锅就成了唐大熊的私有。做这些事情是预谋了好久的,谁也不知道,连儿媳水仙都不知道。唐大熊一直生活在两个唐大熊的世界里,一个说:“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等啥?拿捏啥?别人干啥你干啥,跟定形势不落后,总会捞得好处的。”一个说:“别忘了自己受的伤,发过的誓,对得起对不起谁,首先就对不起入土为安的娘。”

他先是从李满喜手里买了两袋硝铵。硝铵作为农用化肥,比一般的化肥劲大,把土,容易毁地,自从去年5月份国家明令硝铵为农爆产品禁销以来,硝铵一下由原来的48块6长成了150块,依旧是买不到,买它得走黑路。前支书李满喜因为山下有关系,山东河南的大车路过总要高价留下几袋来,山下的小煤窑多,紧张的时候李满喜一袋卖过300块。现在,稍稍有了一些回落,唐大熊花了300块买了两袋。

李满喜将硝铵放到唐大熊肩上说:“准备干了?”

唐大熊窝着脖子说:“不一定。”

李满喜笑着拍了拍唐大熊的脊背,他的脸长,颧骨高,用劲的时候两嘴岔往起吊,鼻子上的八字纹紧凑到一起,有鼻涕探出了头,唐大熊使劲往里吸了吸,听得李满喜在身后说:“水仙想买台缝纫机,你都不舍得,花大价钱买这!”

扛着硝铵送到了窑洞里,想着心事往回走,唐大熊一头撞到了自家的猪圈墙上,正好被要出门的儿子看见。

“爸,你不是病了吧,怎么眼不看路,撞到了猪圈墙上,还打自己耳光?”

唐大熊扭回身看到是自己的儿,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我打我自己是我狗改不了吃屎。”

唐要发说:“咋能这样作践自己?我不走了,咱炒炸药吧,也往山下拉石头。”

唐大熊说:“不炒!”

唐要发说:“还真是那么回事情,有的人已经动作开了,山上的地干黄,种什么不长什么,光吃洋芋,人身体的营养都跟不上,出去赚那俩钱不够吃水。”

唐大熊说:“什么叫营养跟不上?营养跟不上是因为你的骨血,我咋就长了高个!”

唐要发没有明白他爸说了什么,“你是劳模,又是行家里手,闲着的技术不用,是浪费。”

唐大熊看着儿子说:“我沾不到你身上,我靠我的手吃饭,你只管把你的老婆养好,闺女养好,就怕我吃水想掏钱都没有人想要!”

唐要发弄了个没趣,又没有明白他爸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恼火,不说什么了,往村中央走,想要去看打骨牌。

唐大熊说:“你不要去看那垒城墙的营生,你媳妇也生了,出去搞副业也该走人了。出了满月,她也该移移窝,回她娘家住,等孩子大了,我看孩子,要她也跟了你出去。我给你怎么样安排就按我安排的来做,你爹从什么社会走到什么社会了,什么没有经历过。”

唐要发站下听他爸把话讲完,还是往前走了。

唐大熊心里的火窝大了,炒炸药是个险活儿,他真心疼唐要发,他怕他出事,事情不长眼睛,他看着他长大了,叫着爸爸、爸爸、爸爸长大了,能说好好一个人就让事情给糟蹋了?要是那样儿,打小他就给人了。

唐大熊别看记着那仇,记着那仇养大了这个儿子,但他心里还是想着这个儿,要他活得好。

唐要发走进李续的院子里时,麻将桌子上的人正议论着山上的石头,说石头值钱呢,都在想办法搞硝铵,趁着现在买,四十八块六还不贵,真要涨了价,不一定花钱能买得到。有人就不相信,说石头能赚了钱?看看,看有人做了咱再做,年轻一点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造炸药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光顾了打骨牌,嫌他们议论影响了出牌。

李续不在,唐要发问其中的人说李续怎么没有上场,有人说,李续下山拉水了。就听得有人插了话说:“水仙的手气好着呢,你家吃的水都是水仙赢我们的,不知道那水浑不浑。”

打骨牌的就有捂了嘴笑的人笑出了声。唐要发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就看着笑的人说:“笑什么呢,不和牌傻笑。”

那人说:“笑我打了一个小王八,又来了一个小王八,真是打不死的洪常青。”

周围的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他们叫一饼是王八。

唐要发觉得自己生了孩子了,西白兔人的眼神怎么都变了,说话阴阳怪气。看着觉得不自在了,就准备要走。听得李续的拖拉机回来了。

唐要发说:“你知道不,石头能卖钱?真是稀罕事情,我在外面搞副业还看到过那种石头切割的墙砖,就没有想到咱这地方有,不过我看到的是绿石头,不像咱们这里,是红石头,真是值钱呢。”

有人就问唐要发是什么形状的石头?

唐要发说:“是那种背面平整,正面鼓起来,并且敲出不规则豁口的石头,往墙上贴的时候,还必须用加了标号的水泥,贴好了也好看,怎么到了咱这山上就不好看了呢?”

“只要值钱就行。”

就有人又提起了几天前发生的爆炸事情,知道是造炸药出了事,还说是电视爆炸了,他家的电视好好的,连屏幕都没有震碎。

李续和唐要发说:“走,去看看你闺女,我还没有给你送红蛋呢,我老婆不在,我过去送。”

他们俩走到了门口,有一个李续叫嫂子的人喊:“你那红蛋在哪里放着?小心裤裆里缺了货。”

身后的人大笑着,笑声中夹着一种唐要发听来莫名其妙的东西。唐要发好像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在这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环绕下长大的。

李续走进唐家院子里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唐大熊,唐大熊一开始没有发现是李续,当知道来人不是别人,是李续时,快速上前挡住了要进家门的李续,说:“门上是系了红的,是喜事,大兄弟,你是孩子的长辈,不出满月是不能见面的,要是弟媳妇来,什么都好说,咱做人做事都不要坏了规矩。”

唐大熊是故意挑明李续是和自己一辈子的人,论资排辈李家在西白兔确是大户,看上去年龄小的人却因为辈分大,要年龄大的人来称呼。但是,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哪讲究那么多规矩,又不是不出五服的近亲,表面上谁还认真这个?唐大熊现在这么一说,而且不惜把辈分都抬出来了,就有了意思。李续停顿了一下,唐要发说:“进进进,有什么?讲那么多规矩,被那些陈旧的规矩套死了,人还活不!”

唐大熊一下子横在了中间,肚子里窝着的火立马有了苗头儿。“你懂什么?狼想装狗讨人一口食,到底尾巴是直的,摇不起来。”

唐要发觉得爸是过了,小题大做,或者说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李续就台阶下坡说:“算了算了,等满月我来看,现在不就是毛头吗,能看出像谁?”

这句话说出来看是无意,实际上是点了捻子,唐大熊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兜头就想上去给李续两坎子,听得屋内的人说话了:“缺水的地方缺人性儿,回吧。”

说话声是水仙。水仙知道唐大熊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自己和李续好吗?要说李续有没有那意思,她看出来了是有,但自己没有,就是觉得家穷,想见机多讨两口水喝,都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想讨便宜还不迎个笑脸出去?听着脚步走远了的声音,水仙就想自己当闺女时候的梦想,想学裁缝,也学了裁缝,却没有缝纫机,开不了店。想自己来了山上无缘无故受的气,鼻头一酸就有泪掉了下来。

娘看着闺女哭了,想是闺女以往受了大委屈,就站在地上来回走着说:“不让你往山上嫁,你偏要嫁,有什么好?光为吃水的事情就把人的一辈子累死了,摊了这么样的人家,说是人才好,呸!人才好顶吃顶喝顶钱花?”

水仙在炕上抱着孩子说:“娘,你不要再说了,我心烦呢。”

她娘说:“不说哪行,长木匠短铁匠,石匠九尺顶一丈,我不说他还以为我闺女是泥捏的性子,任了他揉抓哩。窗外的,听了啊!我闺女是风箱板做锅盖,受了凉气受热气,我可不受,她这是在月子里,生是你唐家的骨头肉,要是气得她断了奶,我看你唐家是能省了水啊,还是能省了钱?怕的是省水省钱不省心!”

水仙娘继续说:“唐要发,你进来啊,进来,我要你一句话,横竖看我闺女不顺眼是不是?我真是当初和你唐家要少了啊,要是多要些,不心疼人还心疼钱呢,倒好,疑心疑鬼的,我闺女要不是善良本分的人来西白兔?图了你好人才,好人才有什么用,驴粪蛋儿外面光。”

外面走开了的李续听见吵起架来了,知道事情起因是因为自己,就要唐要发进去。唐大熊在院当央站住了说:“供你念书呢,还人模狗样念了初中,你是喝了八年墨水,还是喝了八年粪水?!”

唐要发站下了左右不是,觉得事情本来不可能发生,怎么就突然把事情搞了这么大?爸也不知道是发的哪门子火?

看着窗户和屋里的水仙说:“好好的怎么就生事了?都是我不好,我还出去搞副业就是了,要是我回来惹你们生气了,我明天就走。”

水仙隔了窗户说:“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

唐大熊被儿媳妇说的这句话压得半天没有喘上气来,是啊,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

院子里没有话再传进屋子里,屋子里的人等着,竖着耳朵等着,听得外面天空有一对鸟儿鸣叫着滑过去。也许,人和田野一样,已有的庄稼收割后,新的生命正在土里萌动,这浮躁荒凉的秋收,是西白兔人活下去必须忍受的荒芜时段吧。屋里人等得没有动静了,从里面狠狠摔出了一个秃笤帚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