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陷入大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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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浮生(五)

爆炸声把前任村支书李满喜家三间房屋掀了顶子,把李满喜的耳朵炸聋了,并把他小儿子的一只手炸飞了几根指头。

看打骨牌的人,当时正议论着村里这几天发生了一件新鲜事,说李满喜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利用他在城里当干部的大儿子往回拉了好多硝铵,秋天拉这么多硝铵谁买它,又不是春口上地等着下种。

在外打工的唐要发接到水仙预产期的电话赶了回来,也站在桌子后看打骨牌。回到家的唐要发闲得无聊,从小到大他在唐大熊的脸上没有看到过笑,他活在一种无望的惶恐中,也不是说有人欺负他了,是空气中存在着无形的气味让他紧张。往年秋口上村里人都忙着收秋,哪顾得上聚堆儿?现在倒好,天越来越旱,眼看着玉茭和洋芋的长势一天不如一天了,人干得都失了水性,粮食更不见长个儿。地皮皱得像老人的手皮子,看着起皮的地,人说话都怕浪费了唾沫星子。

唐大熊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儿在李续的院子里,真是不想去李续的院子喊他,刚走到院门口,听得爆炸声正好把李续院子里的骨牌桌子掀翻了,唐大熊叫了一声“好”,同时,也被这响儿吓得心都吊到了喉咙眼。一听这响儿,他就明白是有人在做炸药,还不是普通的豆面粉。

李满喜的大儿子很快开了吉普车回来了,拉了李满喜和小儿子到县里去治疗。同来的一位像是医生的人,弯腰在地上找炸断的手指,哪里还找得到。李续表面上很关心,心里实际上是幸灾乐祸的,想旁敲侧击看出点门道来。因为当年竞选村委会主任,李满喜认为李续他爸是外姓人提过不同意见,偏偏李满喜不承认自己是在做炸药,只说是自己家里放着的电视爆炸了,但是,上一点年纪的人从地上的锯末、木炭等散碎的材料上已经知道了八八九九。

唐大熊和唐要发说:“快去叫上接生婆回家,你媳妇要生了。”

唐要发有些不舍地双手插在裤口袋,往回扭着头看李满喜抬了小儿子上了吉普车。李满喜叫唤着不走,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我得收拾烂摊子,我要告电视厂家。”李满喜老婆在县城里给大儿子看孩子,不在家,李满喜留下来也是正常的。李满喜不愧是当了几天村支书,遇事还是镇静的,知道灾难面前不忘说一句谎,来掩盖事情的真相。

陈顺起走过唐大熊身边悄声说了句:“哪个鸟不知道他在做炸药。”抬头看了一眼唐大熊,唐大熊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咧开嘴说:“我儿媳妇要生了。”

陈顺起说:“生了好,生了送娘家去,以后不要让她去李续院子打骨牌了,日久生闲情,吃两拖拉机水事小,弄出笑话来不好收场,谁脸上都不好看。”

唐大熊被弄得像是烂鞋帮打了脸一样,往回走了几步,联想了两分钟心里有了曲谱,明白自己家的事情,也快要点了捻了,真要点了捻比炸药还厉害。唐大熊似乎还有点盼望着生那么点儿事情出来,尤其是和陈顺起有联系的,他真是巴不得生出事来,把事情生大!他憋得难受,难受,心都要快歪死了。

水仙生了个闺女,接生婆说:“看唐家的小千金,长手长脚。”唐大熊路过门口听见了,心里吊着个问号,问号下面那一点黑坠得他想哭。

当天夜里李满喜敲开了唐大熊的院子,走进了唐大熊居住的南屋。

火台上坐着砂锅,锅里滚了小米稀饭,有红枣的甜香味儿透着高粱杆缀成的锅篦子冒了出来。

看到进来的李满喜,唐大熊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个方凳子要他坐下来。李满喜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般庄户人家在这时候是不熬米汤的,除非是家里添丁了。李满喜没有马上坐,稀罕地站起来歪头看着唐大熊走到院子里,就着清凉的月光看到大门上挂着的一串红纸剪出的钱串儿,明白唐大熊就是添喜了。借着喜事儿说这个事,肯定有门儿。返身进屋坐下,看着唐大熊拱手作了个揖说:“劳模添喜了!带锤儿的?”

唐大熊说:“缺。”

李满喜说:“好,闺女好。看那陈顺起,要不是他招了咱老李家的闺女,他这一辈子不要计划能当了村委会主任,到现在他也是个放羊孩!这倒好,脚尖踩着热狗屎,他能能不下了。”

唐大熊想错开这个话题,递过去一根烟说:“上午是做啥了弄那么大的响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听说山上的石头值钱了?”

李满喜看着唐大熊说:“我就知道瞒了谁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我就是来向你请教来了。”

李满喜抽了一口烟,伸出手把烟灰磕到了火炉边上,火苗儿把烟灰吹了出来,落到了李满喜的手背上。唐大熊看到李满喜的手黑得和非洲人的手一样,惊讶地说:“弄豆面把手弄成这样?不是也挂彩了吧?”

这时候唐要发进屋子里来看小米稀饭,看到李满喜说:“叔,和厂家打官司准赢,现在的电视质量是真有问题。我干活的那个建筑队有河南来的工人,一起出去喝啤酒,你听说没有?啤酒瓶都爆炸,把河南一个工人的手炸飞了,你猜打官司到最后赔了多少?五千!我操,五千,是因为上边没有人,你有人,打官司不吃亏。”

唐大熊想这个儿天生就不是自己的,连这么个事情都看不清楚,说你是人家的儿吧,倒没有继承了人家的风流本性,有能耐去把他陈顺起的儿媳妇们风流一遍。很是不高兴地说:“端着米汤锅,过你媳妇那边去,我和你叔有话要说。”

看着唐要发出门的背影,李满喜自言自语地说:“好孩,就是得看好媳妇。难啊,说什么呢?如今的人和过去的人一样样坏。我不瞒劳模说,我是自己炒炸药,不想啥,就是想炸石头。”

唐大熊看着李满喜说:“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是不是我那儿媳妇在外风骚了?”

李满喜说:“哪有什么,没有什么,是要防着那李续,他天生和他老子一样吃嫩呢。”

唐大熊不说话了,望着窗外,风扑打着窗户纸,心里像刀剜了一下。

李满喜知道唐大熊和陈顺起有仇,也不在乎唐大熊的表情,把找他的话撂明了说:“我来得还算是个时候,要不明天村里的人都给你家送红蛋,我都不好意思来找你。咱说正事吧,西白兔麦尖山上的石头要生钱了。过了年,县里决定村村通水泥路,咱后山的石子正好用来做铺路的石头,还有,前大凹山上的千层岩,正确的名字叫页岩,就是书页的页,就是说石头也和纸一样,是一张一张地叠在一起的,可以用来做贴墙的料。那石头好,是硬红石英砂岩,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就知道城市里的人模仿农村要把屋子贴一层石头,装扮成石头屋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准备开山剥皮,把石头拉下山就是钱。我给你说吧,山下的石料厂是城建局长开的,明里说是亲戚的,暗里委托我那当干部的大儿回来要我发动西白兔的人往山下送石头,我给你说了,话到此就烂了。我现在需要的就是炸药,我按原来的比例做了,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故障。”

唐大熊说:“就那像搓衣板一样的石头能赚了钱?”

李满喜说:“对,对对!能赚了钱。”

唐大熊说:“稀罕了,还真是稀罕了。”

李满喜说:“不稀罕,不稀罕,石头锻个小磨,就是咱用得不用了的磨豆腐小磨,拿到城里卖两百快,还抢。”

唐大熊说:“也和城里人穿着咱农村的有襟袄褂子一样,叫唐装,实际上就是穿我唐大熊的衣裳嘛。城市人是钱烧得没地儿花了,变着方式开始买石头?怕是大米白面吃得脑袋长毛了。”

李满喜说:“长毛不长毛咱不管他,你帮我炒炸药,咱就发长毛人的财。你说,我按比例兑了,怎么它就炸了?”

唐大熊说:“还是弄对了,要没有弄对它就炸不了。我和你一样,还是以前的土法,要说年节造个鞭炮什么的还能对凑,我看你上午的情形是大发了。”

李满喜递给唐大熊一根烟说:“看我出笑话是不是?”

唐大熊说:“同一个山头上住的人,我看你笑话,就不怕人家笑话我?你慢慢炒,不要一家伙就想吃个胖子,你给我说说你的比例。”

李满喜比一比二地说了半天,唐大熊听了说:“没错,只能说是出了意外了,或者火候没有把握好。我帮你弄,我也是这么弄,我弄一辈子了,也不想发那石头财,还是你弄吧,你知道我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我娘发了狠誓,这东西危险,我不想生那事了。”

李满喜把抽剩的烟屁股弹进了火中,火冒出一股青烟来,带出的烟灰让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欠了欠身子瞅着唐大熊说:“成品石头,砖那样大一块卖三块,半成品石头按能下料的面积算,就那满地跑的嘣嘣嘣四轮车,拉下山,卖给石料场,一车赚六十块,一天两趟,能净赚多少,你应该比我算得快。”

唐大熊抬头捏了一下快要流下来的清水鼻涕,抬了脚抹在了鞋后跟上,手指头在火台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看着李满喜说:“再好的东西,对我还是动不起心来,你说大批量的造炸药就不怕上边查下来?”

李满喜笑了笑,“谁来查?原来的最高人民法院的规定是,非法制造或存着炸药三公斤以上就要追究刑事责任,后来又改成了如果没有用来犯罪或造成严重后果,就不算犯罪,也就是罚款两百元,拘留十五天。对咱西白兔的人来说,有人管十五天饭,还省钱、省心、省粮食呢。你只要不出事,只要没有人告,你是炸石头,又不是炸人。政府要管的是山下的煤矿,石头蛋子谁待管它!”

唐大熊说:“利真大。”

李满喜说:“利很大。”

李满喜抬了手腕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时针指着11点,不早了,该走了。从劳模嘴里知道了自己配制的原料没有错,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要大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想想,不着急。我是信得过你,才把底细透露给你,有些事情是赶早不赶晚。”

唐大熊送出去李满喜,回头的时候不自觉地看了看庄后的山,山是荒凉的风景,连梯田也没有。满山是层层垒起的风化的石头,月光下暗黑的山圈着一层黑色的光晕漫开来,山看上去像卧着的一头狮子,群山寂寞,大野寂寥,风刮过来,唐大熊觉得刚刚在火炉边捂出的一身汗落下了,有些秋的凉意,想象到山上的石头能卖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看那黑色的岩石参差如堞,傲然挺立,觉得西白兔的人们又要像他年轻时候,来一次声势浩大的开山炸石运动了。脚脖子崴了一下,思绪断裂了片刻,想往回走时,又想到了半山上闲置的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