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陷入大漠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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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浮生(四)

原来西白兔缺水也没有这么厉害,山下抗旱修渠时,山上隔十天半月还有个马虎天,遇上云积得厚时也下一场暴雨,后来把山下的渠修成了,山上原先的水流就慢慢变细断流了。“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民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当时响应政府号召开山引水,但有水的日子仿佛只是被打下凡间的神仙的一个梦境,人如故,水不见了。山上不能住人了,山上的人说,山下的人也说。政府鼓励山上的人往山下迁,也列入了计划,但是,政府补贴的那点落户费,落到山下哪一个村子都不够村干部们打牙祭,还不说地啦、屋啦、吃啦的。山上的人原来还动了心思要走,眼看着有人下了山,下了山又回了山上,山下的地吃紧,批地基又困难,山下修房盖屋都是在自己的地上做文章,山上的人下了山才知道理想这东西对日弄土地的农民来说还太远。也有出去搞副业的,发誓就是在外当乞丐也不回山上,有的还真不回来了,是在外看着城里人好过,偷人家东西被抓进了看守所。

人活着没有目标,看着脚下的一方方土地,政府里的官员骂山上的人鼠目寸光,山上的人骂政府光顾了腐败,哪管老百姓要死要活!

唐大熊看到山上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树,一个是鸟。树被山下开煤矿的砍了做了坑木,鸟没有树了只好飞走。西白兔的山上只剩下了人和石头,如果山上只剩下了人,人会很孤独的,石头也不见得就能救了人。唐大熊明白山上的人都在私下里较劲,赚了钱往山下迁,人想着明天,想着山下,就还得活下去,要说不容易那是真不容易,风吹尘刮的,白昼黑夜的。

唐大熊想起当年自己在外村修红旗渠,一月半年不回家,偶尔回家看娘的脸黑着,瞅了媳妇不在的空隙把他叫到窑后的自留地里说:“你媳妇偷人家的汉子了,就因为两桶水,就跟了人家的汉子进了洋芋地。”唐大熊不相信地看着娘。

娘被看着心里有点发毛,觉得自己不该说:“我是不该说。”

半天,娘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娘身上罩着件蓝褂,脸上挂满了皱纹,一双小脚坚定地站在油菜花田里,一双暴起青筋的老手扶着油菜花梢,有点晃悠,被他看得不敢正视他的脸,扭头拖着小脚快速走了。

唐大熊瘫坐在了地上,地里的油菜开了花,他抬起手来看自己的一双手,油菜都开花了,已经是春暖天气,自己手上被大锤震裂的冻疮口子依然往出渗脓。他穿着一件褪色的,领口、袖口和下摆都掉着线头的藏蓝布立领褂子。家做的布鞋,鞋是千层底,是媳妇从娘家带过来的旧布,一层层用豆面糊了晒干剪了鞋样用麻绳纳就的爬山鞋。下身穿的裤子是媳妇下山和娘家哥哥要来的,媳妇疼他,常说他长了好人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日子穷,但是,也想着法打扮他。他被媳妇宠得没有了大人样,就是不回家,他也知道媳妇像他的小娘娘一样安分守己在家等他,可就是没有想到媳妇偷人家的汉子了。这西白兔虽然穷,缺水,但是,穷人家安于现状,没有野心,善良本分,缺水的旱窖储水也够她和娘吃水了,他想不透两桶水怎么就跟了人家去了洋芋地?

他哭丧着脸拐过窑脊走进了自家院子,看到媳妇秋凤依在窑门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摞子精细瓷碗碎片,弯下腰来铺在院子里的红石头上,用锤子砸,碎瓷片砸成了米粒大的块状,她把它收起来,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篱笆院墙上的他。惊得把手里的碎瓷块落在了院子里,说:“娘说你走了!”

他说:“我不走了。以后我每天供应你吃两桶水!”

秋凤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收拢散落的碎瓷,双手被碎瓷的尖角扎破了流着血。他看着不管,他觉得地上的东西本来是很完整的一个好东西,很完整的一束油菜花,被驴嘴过来卷了一口。他以前还笑话别人看不好自己的老婆叫人家一个外姓人睡了,现在轮着自己了。他清楚要找的目标,就在自家的隔壁,但他不能去找人家闹事,他是劳模,是有头脸的人物。从媳妇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的双脚很僵硬,媳妇一下搂了他的腿,他拿手抓了她的头发说:“不是说看中了我的好人才!”

媳妇被他拖着进了窑,手里的碎瓷块塞到了嘴里,就着火台上的一碗凉水张嘴喝了下去,碎瓷把嘴和喉咙划破了,她开始大口的吐血。唐大熊害怕了,叫娘。

娘吓得缩在隔壁窑里不敢出来,知道是自己捅了漏子。

媳妇说:“不要叫了,你把窗台上我晒干了的桃花取过来,我一并喝了,我要打胎,我怕是怀了他的孽种。”

唐大熊不说话了,走过去真就把窗台上的干桃花拿了过来,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媳妇大把大把干咽了下去。媳妇看着他缩回去的手,强忍着痛站起来从房梁上取下一罐头瓶獾油,帮他涂了手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要是觉得我在这个家没有用了,我自个儿下山走人,你不要闹事,留我一张活人的脸皮。”

唐大熊说:“到底为了啥,就跟人家进了洋芋地?”

媳妇说:“干打垒修屋,身子汗臭,到旱窖里去打水,水不多了,知道你在外搞社会主义,怕影响了,娘说,不心疼水也该心疼在外开山的俩兄弟,怕我把水糟蹋完了。我心里气,出窑想找人去说,路上碰见了陈顺起,他问我咋了?我就照实说我咋了,他挑了俩桶水挑着倒进了大锅里,我没舍得用,给盖屋的人下了面。他要我跟他去拿獾油,獾油治冻疮,他把獾埋在洋芋地。他说,去冬打了的獾埋在地里,隔一季就都变成油了,他要我去拿一些来给你抹手。我和他说要他半罐头瓶,往回走的时候,天有些黑,他拦腰抱了我。论辈分该叫人家叔,我说叔,我叫你叔,你是我叔,他答应着就把我扳倒在了洋芋地。”

半天唐大熊说:“大没有大样,小没有小样,我这个劳模就是他爹给弄的,你要我怎么有脸出去见人?”

媳妇不出声了,双手捂着肚,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疼得她面色儿煞白,听得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劳模就那样儿重要?”

唐大熊傻了,劳模还真不算个屁!当这劳模,当得老婆暖了人家的心窝子了。眼泪无声地就落了下来,是一种小孩受了大委屈又不能往出说的哭泣。他坐在了地上,觉得魂不知飘向了何处,他的哭从他的出生开始,一生的不幸,他不知道这不幸是广大的。他哭得眼睛红肿,媳妇拉了他的手,心疼得顾不上自己,看他。唐大熊不哭了,他知道自己的媳妇是一个好媳妇,就是因为穷,因为西白兔缺水。

他站起来甩开媳妇的手走了出去,走到村中央的时候看到了陈顺起,他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领口说:“你敢睡劳模的女人,你算个什么干部!”

陈顺起拽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不想当劳模了!我就是睡你的女人了怎么样?是你的女人看见我屁股上的肉就不停地摇晃,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嫁了你这样一个只知道往死里受的驴。”

陈顺起从他面前背了手噔噔噔走了过去,看着走远了,他却不知道要做啥?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头驴。西白兔看热闹的人把他围得透不上气来,他像一截发干的朽木,收拢嘴唇,面目十分古怪地看着周围的人,他们的女人有的被陈顺起睡了,怎么就悄没声息不言语呢?他不知道陈顺起除了挑过来两桶水,还给了秋凤一斗谷子,新屋上梁的时候正好用上了。他不明白因为穷,女人是想讨个小便宜装他的门面呢。

喝了桃花水和精细瓷也没有打下胎来,苦够了,伤够了,十月怀胎,瓜熟落蒂了。

秋凤忍痛说:“给了人吧,怎么也是在你面前长着的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不要日日里弄着你心歪、难受。”

唐大熊说:“你还知道我心歪!”

大儿子长到了十岁,不及八岁的闺女高,长到了十九岁,不及十五岁的二儿子高,唐大熊想,这哪里是我的种嘛!

唐大熊心里憋着一股气:我就是要让你陈顺起知道,你的种,本该叫我哥的,他叫了我爸!顺着你这个儿子叫,掉头你得叫我叔,我讨大便宜了。

穷日子繁衍了丰饶的苦难,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心越收越小,只要是夜色降临他的想象就无比丰富生动。他反复不断地纠结问女人和那个男人的细节,问得烦闷了,就压在女人身体上,他才觉得这明明就是我的——我的东西,我就要纵容自己好好受用她。他要隔壁的陈顺起听,我的女人让我快活得喊叫呢,风被他的喊叫凝固了,天空被他的喊叫凝固了,西白兔被他的喊叫凝固了,他的身体曲卷着又伸展着,跳跃着、起伏着,我解馋死了啊,隔壁的驴驹子陈顺起!

阳光照拂着西白兔,异常灿烂,也格外刺眼,偶尔有云彩过来一下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遥遥远远又走了,风起的时候除了尘土,再不见有什么东西过来。但是,一声爆炸让山上的人知道了这山上还有第二种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