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记忆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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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得告诉警察,马上就说。”我对德斯蒙德说。我拿起电话准备打911,接着改变了主意,开始在谷歌上搜索棕榈泉警察局的号码。

“好吧。”德斯蒙德有些犹豫地说道。

我输入号码,铃声响起,我把电话塞到他手里。他像抓着一条蠕动的毒蛇一样双臂伸得挺直。

“我不太会跟执法机关打交道。”他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夺回手机,接线员用欢快的声音说我已经接通棕榈泉警察局,问我想找谁。

“我找兰斯。”我大声喊道。

“兰斯……哪个兰斯?”接线员依旧语调欢快地问道。

难道棕榈泉警察局还有好几个兰斯?可是我不记得他姓什么了。他说自己姓什么了吗?

“法医心理学家兰斯。去医院询问病人的那个兰斯。”

“请稍等。”

待机铃声是奥尔与霍兹二重唱组合的单曲“少男杀手”。谁选的这种歌?

“你能描述一下你看见的那个人吗?”我问德斯蒙德,“女的?男的?”

“我不知道。”他怯生生地说,“我只记得……闪过一个人影。一团黑影。”

“警察询问你的时候,你怎么没告诉他们?他们有询问你吧?”

“嗯,对,他们跟救护车同时到的,然后问了我事情的经过。可当时我以为你是失足落水。我没想过要找凶手。他们也没问我看没看见什么。”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警察肯定不会问他啊,他们可能早就认定我是喝醉了想自杀。

“你一定要把看到的告诉他们。”我再次强烈地要求道。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冲。我想象着德斯蒙德今晚回去之后,跟他同在游泳池边的伙计保罗喝着苦艾酒,谈论和我这个疑神疑鬼、差点儿淹死的女人疯狂的对话的画面。但我也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深处略有些认同家人的说法——也许我的确是像前几次那样,是自己跳进游泳池的。也许我又犯病了。不,是有人想杀我。就是这样。我想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我没记错。

有个声音打断了“少男杀手”。

“您好,您已接通棕榈泉警察局举报热线。如果您想提供案情线索,请在‘哔’声后留言。”

我的心沉了下去。仔细想想,我所掌握的信息的确是一条线索——聊胜于无。“哔”声之后,我把要说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挂断电话。

“好了,希望他们会打回来。方便的话,我会找你一同接听。或者把你的号码给他们也行。”

“没问题。”德斯蒙德说,“我把我的地址给你。我很乐意效劳,非常乐意。”

说完之后,他愣愣地看着我。我起身要走,他却坐着一动不动。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脸上带着期待的微笑,好像在等着真正的狂欢拉开序幕。我明白过来。在游泳池平台上醒来之后,我可能做了什么事情。我有个坏习惯,就是无论我觉得陌生人多么可笑,却还要跟他们发生关系。

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幅画面:德斯蒙德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把我救醒,我脱光衣服回报他。也许在救护人员到达之前,我们真的在水泥平台上做爱了,而且德斯蒙德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做完就消失,他还很有心地来看我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抚慰。也许他就是想再来一次。我衡量着该怎么办。他性情古怪,但他相信我。说实话,他对我有意思,我倒很开心。看来我的择人标准还真是挺低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他的体味一下子冲入我的鼻中。我的嘴唇刚碰到他的脸颊,他便噌地一下躲开了。

“呃,别这样。”他摆弄着汗衫说道。

我猛地往后一跳,屁股撞在了桌子上。

“我,呃……”德斯蒙德使劲握着自己的钥匙,“我……”他看了看表,“还有工作要做。要去拜访好几家供应商。所以,呃……”

“好的,我送你出去。”

我们同时走到纱窗门前,同时伸胳膊去转门把手,然后尴尬地我让你先走,你让我先走,接着又同时挤着出门。穿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厨房时,我生平头一次为房间如此整洁而感到宽慰,这说明我诚实可靠,神智健全,就算德斯蒙德瞥一眼餐具室,看见那里面堆放的克拉夫特通心粉和芝士也没关系。虽然对健康不利,那些东西我还是每次都吃很多。

我们在门边停下,我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最后,我只是伸手跟他握了握。

“谢谢你过来!谢谢你救了我!”除了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

门关上,我转着圈打量这座安静的房子。起居室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旅行箱和大衣柜,都是我从圣克鲁斯的某个古董经销商那儿买来的。浅粉色沙发上有一块疑似血迹的神秘污渍——买来的时候就这样。角落里摆着一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产的莲花插口泰勒明电子琴,上面落满了灰尘。我早就想学琴,可是一直没抽出时间。

突然,我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有人在监视我。我瞥见一点儿动静,立刻转身,心想一定会看到那边有人。窗帘在摆动,仿佛有人刚刚从敞开的窗户跳进来,又或许只是因为风。

“有人吗?”我声音颤抖着喊道。

没人应答。

万一这事没有就此完结呢?万一想杀我的那个人还躲躲藏藏,意图再次伤害我呢?

我用手指抓挠自己的脸,指甲越来越用力,直到快抓出血来。但这痛感还不能满足我,于是我用手指缠住一缕头发使劲拉扯,急剧的痛感让我双眼麻木。我发出一声沉闷的喊叫,接着拼命跑到楼上,迫切地寻求密闭空间,寻求黑暗的庇护,好逃离这一切。

我的卧室跟保龄球道一样细长。墙上挂着动物的头骨和童年偶像温思蒂·亚当姆斯的海报。抽屉柜上除了维生素、我在沙漠里遇到的萨满给的治疗石和存满了冥想歌曲却对我起不了作用的iPod之外,还有我跟某个艺术治疗师一起画的心灵能量信息画(显示我内心黑暗)以及乱成一团的蝴蝶结。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防止肿瘤复发了,但有时候我又觉得预防行为比疾病本身更让人觉得厌烦。

我好像看见有人跑开。

我使劲吞了一下口水。德斯蒙德印证了我的怀疑,这既让我安心,又让我害怕。

会是谁推我的呢?

我回想起昨天在医院里,妈妈的脸在我面前晃动。还有比尔的脸和盖碧的脸。是谁通知他们来的?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到了?接着我又想起其实并没有多快——跟他们说话之前,我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了。但疑虑并没有消失。他们会不会本来就在棕榈泉?难道我认为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推了我?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我拖累了他们?因为他们受够了我的把戏?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我心乱如麻。也许是吧,可我怎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我的思绪又回到盖碧身上。我们两个并不亲密。第一次见面时,比尔做完介绍,我就去了厨房,她在后面跟着。我没有让她跟着,也不想让她去厨房。

“呃,听说你爸爸死了。我妈妈也死了。”两人独处时,她轻声说道。

我哼了一声。谁要跟你拉家常啊。我挺直身子,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伏特加。我的手在拧盖子的时候冻得生疼,接着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喝点儿吗?”

盖碧瞪大了双眼:“不喝。”

我假装行家似的蘸了一口。我以前从没喝过伏特加,但我觉得要早早地树立权威,让她明白长幼有序。我抿了一小口,拼命压抑住哆嗦的冲动。盖碧惊恐地盯着我。

“也许你不应该喝酒。”她小声说道。

妈妈和比尔走进来,妈妈立刻就看到了柜台上的瓶子:“那是什么?”

我俩都没吭声。盖碧把杯子举到鼻子的位置。

“谁拿出来的?”妈妈盯着我问道。

盖碧清了清嗓子:“呃,我拿出来的。我想尝尝。”

比尔一脸的不可置信:“你?”

“噢,得了吧。”妈妈翻了个白眼,“肯定是艾丽莎。”

“不。”盖碧更加坚定地说道,“就是我。”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背黑锅。可能是因为我疯疯癫癫的,做事不合常理,她想缓和局势,避免纠纷。但我不太肯定。我一定要弄个明白。我要让她惧怕我。至于为什么如此迫切地要她惧怕我,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我写在日记本上的话:我不要她的怜悯。她根本就不了解我。

这些年里,我向盖碧证明了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把她锁进衣柜,站在外面念犯罪学教科书上有关尸体腐败的内容。我在夜里把从当铺找来的动物标本放到她的枕头下面。我经常把塑料蜘蛛放到她的麦片碗里,把橡胶断手放到她的背包里,有一次还把我藏在房间里的破旧小棺材推到前门,在她刚要进门时钻进去。盖碧一看见我就吓得晕倒了——全身瘫软倒地,脑袋撞到了门柱,结果在眉骨上缝了几针。就算这样,当比尔问盖碧怎么回事的时候,她也只说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无论我怎么捉弄她,她都不会说出去,只会默默忍受,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为什么从来不反抗?我曾听见她在电话上跟朋友争吵。我盗来她的邮件密码,发现她曾在《哈利波特和混血王子》粉丝论坛上跟人激烈地对骂。有个同学喊她“衰脸”,她气得当场发飙。我给她起的外号可比这恶毒多了。她一贯隐忍,是因为她知道对敌人的无视就是最大的侮辱吗?或者她把每一次捉弄都记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归类,时常回顾,慢慢地积累怒火,再对我进行彻底的报复?她这座火山终于要爆发了吗?

怎么会有人真想害你呢?兰斯曾经这么问过我。盖碧可能想过伤害我,但我实在想象不出盖碧会做这种事。她没有那种魄力。

我睁开双眼,四处扫视了一圈。屋里的灯光似乎有些异样。我一时忘了之前在想什么。我中风了,我惶恐地想到。可钟表上显示才过了几分钟,我的四肢也还能活动。我伸手拿来手机,却发现没人打给我。我正准备放下手机,不小心碰到了图库的图标。预览窗口第一行有一个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存储的视频。

我按了播放键。

镜头在我刚刚离开的病房上方晃动:先是角落里的洗手池,接着是那丑陋的佩斯利螺旋纹窗帘,再接着是窗户一角,然后是停车场。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镜头挪了一下,照出我躺在病床上的身体:我的胳膊,我的手指,我的下巴,最后是我紧闭的双眼。

我看了看视频的录制时间:昨天晚上十点零九分。拍摄角度正是我伸手举着手机自拍的角度,但那绝不可能是我拍的。我今天早上才在病房里找到手机。

我灵机一动,关闭视频,看看我有没有在酒店拍别的照片……但一无所获。图库里的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一只演奏铙钹的古董猴子玩具;有个顾客把它拿到我上班的店里想换点儿钱。那只猴子年代古老,惹人喜爱,有些毛都被摸掉了,屁股上的小电池盒里锈迹斑斑。

我盯着那张照片的正中间,只觉得脊椎里窜起一股剧痛。刚买手机那会儿,配置程序要求我设定安全密码,但我拒绝了——我总是习惯性地忘记数字,必然会一次又一次地打不开手机。我曾试过设置指纹识别,可那玩意没办法立刻识别指纹,所以我就放弃了。换句话说,任何人都可以随意使用我的手机,然后录下那段视频……究竟是谁呢?

我点击查看视频的详细信息,可上面只说视频拍摄于医院。我盯着屏幕上的棕榈泉微缩地图。我之前没注意那个镇子有那么多条纵横交错的道路。

我嘴里一阵发干,脑子里突突直跳。突然之间,我觉得干躺在这里真是太傻了。我现在掌握了证据。那个人跟踪我到游泳池边,推了我之后便跑开了。但他此刻可能还在跟踪我。

我推开被子,径直朝楼下走去。我仍然穿着医院里穿回来的褪色牛仔裤,可我顾不上换衣服了。我从钱包底部翻出房门钥匙,准备开门。车没在家,我只能打出租,但这不是问题。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去某个地方。我得弄明白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尖叫着往后跳了一步。“你哪儿都别想去。”

我转过身。来人是我的室友吉吉·罗斯。她溜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夺过钥匙,挡住了去路。她双目圆睁,嘴唇因恐惧(可能还有愤怒)而向下咧。

“艾丽莎,你过来。”她沉声说道,“我们得谈谈。”

摘自《多萝西的往事》

几个月后,小多又住进了医院。她新转来的这家医院的医生以为,更换药物之后,她已经痊愈了,可是春季的某一天,她在家里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却再次犯病了。第一波的痉挛十分强烈,明亮的光线像万花筒一样在她的眼睛里千变万化。意识剥离她的身体,像雪花般飘落在地。

多萝西急忙把她送去医院,回到奥苏里医生身边,回到那墙壁涂成浅黄色、画有热气球的儿童住院区,回到电视机遥控器偶尔才能用的同一间病房。小多等待着妈妈的出现。几个小时过去了,妈妈终于急匆匆地跑进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

“对不起。”小多妈妈用乞求的语气说,“我忙完就马上赶来了。诊所接到一个急诊病人。我手机没带在身边,也没人通知我。”小多妈妈咬住嘴唇,“你姨妈应该打给前台的,我跟她说过几百遍了。”

“没事。”小多平静而冷淡地说道。反正有多萝西在。多萝西去商店买杂志了。

医生给她做了多项检查,病情却总是刚稳定没几天,就会再次复发。小多心想,圣母玛利亚医院那个跟姨妈很像的斯特拉这会儿在做什么?如今,给小多量血压的大多是个眼神哀伤、戴着棕色头巾的女人。这个女人双手冰凉,看血压计的时候总是会发出滑稽的吸气声。

这里所有的护士都很冷漠,不苟言笑,仿佛有什么大秘密瞒着小多。小多问多萝西这是怎么回事,多萝西哼了一声。

“她们全是贱人,嫉妒我们呢,见不得我们这么漂亮。”

“可她们对其他孩子都很好啊。走廊那头的那个小女孩,是叫萨拉吧?她们几乎每次都给她棒棒糖呢。”

“对,那是因为萨拉有个富得流油的爹。想插针总能找着缝,小多。”多萝西摇摇手指,“总能找着机会。”

身体还算可以的时候,小多就能正常思考、吃饭。到了午餐时分,护工从街对面的儿童租书店推来一辆小车。这个护工接下来肯定是要去成人住院区,因为小多发现小车底架一沓书上有一本《洛杉矶时报杂志》。看到杂志封面上印着自己的照片,小多抽了一口气。照片上的她瘦削呆滞,胳膊细得像铅笔,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面格外显眼。她旁边是姨妈,黑色的头发光滑顺直,皮肤完美无瑕,紫罗兰色的双眼炯炯有神。病魔斗士,黄色的大标题写道。接下来的文字:多萝西·班克斯,白玉兰酒店住客,搁置自己的期望和梦想,拯救濒死的外甥女。

濒死,这个词像灼热的咖啡,在小多的血管里穿行。她曾无数次思考死亡,也预想过自己的死亡,但她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了。这似乎不应该啊。

小多用拇指迅速翻了翻杂志,从老套的贝弗利山家庭装修和整容广告中间找到那篇报道。她仔细地读了每一个字,记下癌症、不宜手术和晚期等字眼。她以前从未听到医生们用这些描述她的病情。

小多冲进卫生间,吐出一团粉红色的黏稠物。回到病房时,多萝西已经回来了,正哼着小曲抖弄枕头。名叫丽莎的护士站在墙角,假装忙着整理小多的药物。接着,多萝西看到了病床上的那本杂志。

“啊,看来你读过了。”她对小多说。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小多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多萝西低头说道:“几个月前,亲爱的,那会儿你还在另一家医院。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小多在记忆里翻找,把毫无用处的幻觉当成软趴趴、不想穿的T恤扔在一边。她脑子里没有一丝关于拍照的印象。她绝不会容许摄像师在她脸色如此可怕的时候拍照,但这正是她的大脑的问题所在:有时候,她的记忆会彻底被剥离,就像竹篮里的水一样从缝隙里漏掉。

小多抓起杂志,一把扔进垃圾桶,扔之前又瞥了一眼自己的照片。

“我好丑。”

“哦,亲爱的,这篇报道能引起大家对你的关注,现在每一个人都会看到你病得多么严重。我想着设立一个募捐基金会。你是这篇报道的主角哦!”

丽莎轻轻咳了咳,多萝西扫了她一眼,嘴咧成了一条线。

“报道里除了说我快死了,别的什么都没讲。”小多说道,连大声说出那个词都很难,“上面说我那是恶性肿瘤,不能动手术。我还以为肿瘤已经被切除了。而且从来没人告诉我,我得了癌症!”

“你没得癌症。”丽莎大声回答道。

“报道里这么说的?”多萝西瞥了瞥垃圾箱,小多担心她会把那本杂志拣出来,然而她只是把双手叠放在腿上,坐着没动,“说实话,亲爱的,有时候啊,那些记者,唉,就爱夸大事实。听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篇报道可能根本没人会仔细看,他们只会看看照片,读读标题,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他们还是会看到我的样子。”

“你没那么难看了啦。”

小多没心情听这虚假的安慰:“妈妈看了吗?”

多萝西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成了土灰色。“记住,我那么做全都是为了帮你。我不想让你步托马斯的后尘——我知道他的大脑出了问题,可是哪个医生都不信。只有这样的报道才能让医生们把这当一回事。不过我会离你远远的,如果你乐意这样。”她走出病房,用力关上了门。

小多愣愣地看向房门,心里满是震惊。角落里的丽莎叹了口气。

小多眼神呆滞地看向地面,牛油果一样的绿色地砖已经褪了色,磨损的痕迹斑斑点点。她摆弄着手腕上的珠子手链,那是多萝西在她第一次生病时送给她的。手链上刻有许多骷髅符文。今年学校里已经不流行符文手链了,可她舍不得摘下。那样会让姨妈心里难受。

丽莎轻轻地走过来,拍了拍小多的肩膀:“嗨,小姑娘。要我陪你一会儿吗?咱们可以玩乌诺牌哦。”

小多摇摇头,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想法再次显现:“要不你把我姨妈叫回来吧,如果她还没走的话。”

丽莎拉长了脸:“你确定?”

“看看她还在不在,好吗?”

小多又说了两次“好吗”,丽莎照她说的做了。多萝西一脸委屈地走了进来。

“你一定恨死我了。”小多脱口说道。

“算你走运,我等电梯等了好久。”多萝西同时说道。

两人抬头看着对方,多萝西弯腰抱住小多。“傻姑娘,我怎么会恨你。”她凝视着小多的双眼,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诚,“爱你还怕来不及呢。”

《洛杉矶时报杂志》一事发生几天后,多萝西兴奋地冲进小多的病房,小多神情疲惫地看着她。小多的病最近犯了好多次,每次都让她痛苦难当,像一波波巨浪拍打在嶙峋的海岸上。经历这么多次剧烈的震荡,小多的大脑累坏了。病情稳定的时候,她会觉得死亡倒是一种解脱,至少不会这么混沌不清。

“医生打算召开病情研讨会。”多萝西叽叽喳喳地说道,“你显然成了一个医学之谜。你猜怎么着,他们让我也参加!是不是很棒?”

小多朝她眨了眨眼,心里还在思考“医学之谜”那句话。

多萝西得意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谢天谢地,他们终于肯尊重我了。现在可以防止他们瞒着我们了。真实的病情尽在我的掌握。”

“你觉得医生有事瞒着我们?”小多问道。多萝西没有回答。

多萝西为这次研讨会精心打扮了一番:丝质卡弗坦长袍,搭配香奈儿细高跟鞋。她还找了个化妆师给她化妆。“祝我好运吧。”进入会议室之前,她说道。研讨会在上午十点举行;指针爬行到十一点,又指向十二点,多萝西还没出来。到了十二点半,多萝西终于回来了。她的口红全抹掉了,嘴里嘟嘟囔囔的。

“怎么了?”小多一边关掉正在看的电视剧《我们的日子》,一边问道。

“医生全都搞错了。”多萝西说,“一群蠢货,不负责任。”

小多心头一紧:“他们怎么说?”

肿瘤复发了?又要忍受化疗的摧残,让那灼热的射线将体内的一切融成液体,只剩下一堆瘫软的血肉?奇怪的是,虽然经常犯病,磁共振扫描却总是查不出病因。或许磁共振扫描也不是万能的吧。

“他们要让你转病房,把你送进重症监护室,不许任何人探视。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排除导致病发的所有环境因素。全是放屁,这就是个阴谋。”

“他们要把我送进不能探视的病房里?”

“我要投诉他们,放心吧,但恐怕我再也做不了主了。”多萝西的目光骤然转向小多,瞳孔收缩成了两个黑点,“你在背后说了我什么?”

小多一把抓住床单:“没什么。”

“他们耍了你。他们装作你的朋友,跟你套近乎。宝贝儿,你一定是说了什么话,把你——我们——送进重症监护室,这是对我们的惩罚。”

惩罚?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小多不小心说出自己在几天前趁多萝西转身的时候抿了一口她的葡萄酒?又或者是因为小多告诉他们,自己在护士站偷了桌上的M&M糖果袋?在最近的一次磁共振扫描过程中,小多动了一下,操作员没吭声,但也没说要重新进行。她那是痒得受不了才动的。

“对不起。”小多撇着嘴小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多萝西脱掉左脚的鞋子,揉了揉脚踝,然后把鞋子穿上:“记住,别相信他们就行,千万别相信。”

“我们不能转到别的医院吗?”

“没那么简单,宝贝儿,没那么简单了。他们通知了你妈妈。”

“她肯定不想让我一个人住吧!”

姨妈古怪地咳嗽了一声:“听着,我不是要故意抹黑她,但我觉得她对这个决定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多萝西下巴一沉,坚毅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该走了。”

“什么?”小多坐起身,“你不能走!”

“我约了人。”多萝西拍了拍小多的胳膊,“我会回来的,别担心。要乖乖的,好吗?只要乖乖的,一切都好说。”

多萝西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柠檬花的味道走出了病房。小多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控制不住自己,抽泣了至少十分钟。痛哭竟然没有引发痉挛,这让她十分惊讶。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妈妈也参与了?难道这个主意是她提出来的?难道这是为了把自己和多萝西分开?也许妈妈是出于嫉妒,因为很显然,多萝西夺去了她的地位。

可是多萝西为什么要走呢?多萝西为什么不抗争?在所有的其他事情上,多萝西都是会奋力抗争的啊。

过了一会儿,护士丽莎走了进来,拔掉小多的输液管,然后叫她下床,给她脱了病服。丽莎给小多穿上另一套病服,带着她做X射线检查,然后是抽血。

“今天已经抽过血了啊。”小多抱怨道。

“这次是为了比对。”丽莎爽朗地说道。

小多在同一天又做了磁共振扫描和电脑断层扫描。做完这些,一群人二话不说,就把她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区一片死寂。小多的房间很小,屋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到了这个年纪,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周围的孩子全都已经病入膏肓,有些可能很快就会死掉。夜里,婴儿虚弱的哭泣声把她吵醒。她听到呕吐声。门外站着一个女人,正哭得稀里哗啦。小多究竟做了什么,导致她沦落到这般境地?难道是说了诋毁他人的梦话?难道护士们知道她和多萝西在她们轮班的时候说了她们坏话?也许就像电影里那样,病房里都安装了微型麦克风,护士们能把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如果小多道歉,可以回到普通病房吗?

或者说,她真的病得这么严重吗?

后来的某个早上,小多听到奥苏里医生的声音:“我说过,你不能再来这里!你哪个字没听懂啊?”

小多聚精会神地辨别医生在跟谁说话。有疯子闯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幻想着来人挥舞着板斧,外面布满橘黄色的暴风云,还有长着尖角的野山羊。压制痉挛的药物让她昏昏欲睡,她重新进入了梦乡。就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看见妈妈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紧张和担忧的神色。小多或许能鼓起精力保持清醒,跟妈妈打声招呼,可她不想那么做。

几个小时后,奥苏里医生来做检查,表扬她晚上没有再犯病。

“看到没,我好多了!”小多兴高采烈地说道,“快把我转出去!”

奥苏里哈哈笑道:“快了,我保证。”他脸上带着些同情和忧虑。小多心想,这个人跟早上吼人的绝对不是同一个医生。

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三天,小多的病没有再发作。她用iPad玩单人跳棋;护士给了她无线网络的密码,她就在优兔上看玩具评测视频。每当妈妈走到门口,她都会假装睡觉。周围病人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半夜时分,警报突然呜呜作响,医生、护士急匆匆地冲进隔壁病房,接着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命令声和机器的哔哔声。小多为自己能在这一片嘈杂声里入睡而感到惊讶。早上醒来,她根本不知道半夜犯病的人是死是活。多萝西给她买的新手机,她一直不知道怎么用,这会儿却收到了短信——这倒是新鲜事。

“你有乖乖的吗?”多萝西问道。小多回复“有”。

“没跟人乱说话吧?”小多回复“没有”。

“很好,心里也别想任何事,因为他们能看出你的心事。”多萝西说道。

“谁?”小多每次都这么问,可是多萝西从来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