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记忆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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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吉吉领着我进了厨房。我一路无话,心怦怦直跳。吉吉的弟弟斯特德曼,就是我的另一个室友,他正撅着屁股站在厨房中央,手里拿着一个“我爱僵尸”咖啡杯,一脸怒气地瞪着我。

“呃,你好。”我忐忑不安地说道,“怎么了?”

斯特德曼冷哼一声,金黄色的头发随着这个动作从他额头上弹起来。他眼圈发黑,看着像是涂了眼影。他的身材上窄下宽,臀部肥硕。他今天穿着一件特别紧身的灰色无袖运动衫,下半身是一条合身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亮闪闪的高帮运动鞋。咖啡杯里散发出一股骨头汤的味道——我也存了一些骨头汤粉,据说能杀灭体内的恶性细胞,不过我受不了那股味道,他倒觉得挺好喝的。

吉吉站在厨房中央,脸上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她和斯特德曼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那对引人瞩目的深蓝色眼眸。我是在今年早些时候参加的写作小组里面认识的吉吉。我那时一直在写《多萝西的往事》,想找人帮忙判读一下草稿,但又不愿意找熟人。我妈是肯定不行的,大学同学要么是读商科的,要么就是学跟夸克有关、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毫无用处的科学类专业,恐怕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建议。当我看到乔氏超市公告牌张贴的写作小组广告时,我心想,要不试试?

交流活动在小组发起人萨沙自己的公寓里举行,从那儿能俯瞰张贴广告的乔氏超市停车场。屋里充斥着美国原住民的装饰——面具、串珠饰物、羽毛,墙上还挂着一叶独木舟——和烟草味,立体音响传来低沉而无调的节奏性吟唱。咖啡桌上的碗里装满了光滑的小石子;我抓着石子在指间翻来倒去,不敢把装订好的六套八页文档从包里拿出来。那是《多萝西的往事》的前两个章节。我很怕给任何人看,仿佛那样的话,写书就成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

活动的第一天,吉吉就坐在我旁边。她有几缕灰发,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所以后来得知她才二十七岁时,我很是惊讶。她穿着一件用七彩编绳缝成的衬衫,身上有股草莓娃娃的小塑料头的味道。她注意到我的时候,我一定满脸惊惧,因为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以表安慰。

小组其他成员坐在萨沙布置的柳条椅和沙包上。萨沙清了清嗓子,然后看向我:“艾丽莎?可以传阅了吗?”

我的手指把稿子折来折去。我担心自己没勇气拿出手。那草稿未经修饰,肯定会被嘲笑的。我突然特别想去上厕所。每当紧张不安的时候,我都会想上厕所。

“不如我先来吧?”吉吉大声说道,“我新写了几首诗。”

萨沙平静地看着她。门边有人叹了口气。

吉吉给大家分发了她的新诗。翻动纸张的声音沙沙响起,屋里陷入了静寂。在阅读的过程中,我逐渐平静下来。她的诗用五步抑扬格和偶联体写成,内容跟占星学和阴道有关,韵脚是子宫和俄狄浦斯。

判读开始了。人们老练地解读吉吉的诗,她则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无比,表情宁静而忧郁。交流结束时,我正准备拿出自己的作品,萨沙却说今晚的交流活动到此结束。大家起身离开,吉吉转头对我笑了笑:“好了,听了那些话,我想去喝一杯。”

出于愧疚——她那污秽的诗作被人蹂躏都是因为我的临阵脱逃——我跟她一起去了。然而吉吉并不这么想。“我感激大家提供的反馈意见,但我要照原样发给《诗刊》。”她一边走路,一边吞云吐雾地说道。

到了酒吧,趁酒保去拿酒的时候,吉吉用净手液擦了擦吧台桌面。“吧台桌面比公共厕所还脏。”她用那似乎从不起波澜的平静语气说道。她讲述了跟几个比她年长至少三十岁的男人分分合合的情事,那故事既漫长又曲折。她小的时候,父母有一个蒲公英农场,嬉皮士都爱邮购他们家秘制的茶叶。如今蒲公英加工业不景气,他们一家都挤在帕萨迪那市附近的一栋小房子里。有那么一瞬间,吉吉抿了口伏特加,做了个鬼脸,然后从吧台后面存放马拉斯金酒樱桃、橄榄和水果片的小房间里拽了一颗酸橙。我高兴地看着她一边偷拿东西一边跟酒保对视,挑衅他对她的猖狂和个人卫生行为发表意见。

几个月后,我把书的版权卖了出去,得了一些现金,便问吉吉想不想跟我一起住。我不喜欢在逃离父母监管的新家里艰苦地独居。我有些希望自己还住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宿舍里——五十五个舍友只有一门之隔的感觉很棒。吉吉很高兴能离开她父母的小房子。不过,她搬过来的唯一条件是家里的弟弟斯特德曼也得搬过来。

“否则他永远都别想离开我父母,他们恨不得把他拴在身边。”吉吉说。我懂那种感觉。

我问她斯特德曼做什么工作,她说他在尼斯开了家古玩店。“他还招人吗?”我立刻问道。我以前每天用十八个小时写书,现在书写完了,我得找些别的活计打发时间。我每天洗四次澡,剩下的时间大多都是在漫不经心地翻阅爱德华·戈里的大部头诗集中度过的。

现在,我轻轻走到冰箱前面,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水。架子上塞满了从乔氏超市买来的食物。豆奶盒和每个希腊酸奶罐上都标着斯特德曼的名字,他还在袋里的每个克莱门氏小柑橘的皮上写上他的姓名首字母。我不想给我的维生素包装盒上都写上名字,所以全收拾到楼上去了。

我感觉到吉吉和斯特德曼都在盯着我。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斯特德曼问道。

“什么真的假的?”我喝了一大口水之后问道。

“游泳池那事,艾丽莎!”吉吉举起电话,“你是不是差点儿淹死?”

我大感不妙:“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德斯蒙德出门的时候告诉他们了?

“棕榈泉的某个网站上有一篇关于你的文章。我刚刚读到。我原以为是给你的书做宣传的,没想到写的是你被人从游泳池里救出来。”

“这事真上新闻了?”

我从她手里夺过手机。屏幕上的大标题写着“年轻女子差点儿溺亡,幸而获救”。这条新闻发布于二十分钟前——我设置了谷歌提醒,只要网络上有人提到我,它就会响一声,这次一定是漏掉了。文中写道,一位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失足掉进游泳池,警察到现场查案。文章里提到了我的名字,但没有附带我的照片,也没提谋杀犯罪这回事。

我看得想吐,赶忙把手机还回去:“这报道的内容不全。”

“哦,那还有什么?”

“吉吉,她在棕榈泉的事都是她自己的事。”斯特德曼插嘴道,他看着我说道,“但是,如果你有心事,或许应该跟我们说说。毕竟我是做生意的,你在休班的时候跑到店里乱来,我生意都没法做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啊?”

“艾丽莎,我指的是星期五那天。你……怎么说呢,举止诡异地跑到店里。”他像章鱼一样晃动双臂和肩膀,示范我诡异的样子。

我眯着眼睛回想星期五的事情。据我所知,我那天根本没出家门半步。出远门去棕榈泉是第二天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我问道。

斯特德曼从咖啡杯里抿了一口,咕噜咕噜地咽下去:“赫波说你一脸茫然地走进店里,他跟你说话,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把他吓得不轻,这就说明了很多问题,懂吗?”

“赫波记错了。我没去。”

他的胳膊猛地甩到身体两侧:“艾丽莎,得了吧。那肯定是你。你是怎么回事?嗑药了?酗酒了?要不要去戒疗所?”

“听着,我没事。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很抱歉。”我挤出一丝笑意,“这事就这么翻篇吧?”

吉吉紧紧握住一枚狼蛛形状的树脂餐巾环。斯特德曼头顶上有一具松鼠骷髅。斯特德曼刚搬进来就把古玩店的一大堆玩具也带了过来,虽然我对他的大部分玩具并不反感,但他装在捕梦网中间饰物上、挂到洗碗池旁边的那个浣熊阴茎,让我完全没有心情去刷碗。

“你太让人揪心了。”吉吉轻声说道,“又是记忆丧失,又是落水淹死……”

“我没淹死。我还活着。”

“可是你试图跳水自杀啊。”吉吉穷追不舍。

“不,我没有!”我盘算着把有人想谋杀我这事说出来,但这无疑是对牛弹琴,“那是意外。”

谁也没有吭声。斯特德曼用长指甲敲着咖啡杯。吉吉盯着窗外,仿佛快要哭出来了。我脑子里还在回放“少男杀手”:哦哦,她来了……

“你说我又是记忆丧失……”我说道,“能不能再举个例子?”

“两星期前,我在瑜伽课上看见了你。”吉吉说,“你那会儿正准备走,我刚到,记得吧?我朝你挥手,我敢发誓,你一定看见我了。可是后来我再提起这事,你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禁不住要笑出声。“我记得那次——不对,我记得你提过在瑜伽课上看见我,但是我没去啊。我有好几个月没去你那家舞蹈室了。”我曾经努力去爱上瑜伽,真的,但教练喊口号的时候,我一直笑场。我总觉得那些姿势的梵文名称很好笑。

“但是我看见你了。”吉吉一口咬定,“你还跟我对视了!”

我低下头。我去那儿了吗?为什么我不记得?“我看你是认错人了。”我寸步不让。

姐弟两人对视了一眼,斯特德曼开始像连珠炮一样数落我:“还有别的事情。你说你会负责家务,可你从来只说不干,从来没按日程表打扫卫生。”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慢着,那日程表是当真的啊?”

斯特德曼在物品暂存室的白板上贴了一份家务日程表,我还跟吉吉嘲笑过他,甚至可能是当着斯特德曼的面儿。

“还有,你有时候会吃我们的东西,用我们买的厕纸,上个月没交有线电视费,我们俩挤出点儿钱才结束没有电视看的日子。”斯特德曼又补充一条,“你说你会交电视费,你说你会打电话给有线电视公司。”

“这是我家!”我大声喊道,“我想不交电视费就不交!”

可当我看到他怒气冲冲的表情时,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如果斯特德曼搬走,吉吉可能也会跟着他离开。

我言不由衷地嘟囔着道歉的话,走出门外。我没敢使劲关门,因为这会被人当作精神不稳定的错误行为,唯有酗酒成性、不敢坦白没去上瑜伽课、自己跳进游泳池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我一直走到院子边上,才回身朝整栋房子比了个中指。家务清单?有线电视?就为这些烂事?

外面的气温适中,太阳已经落到树下。我走来走去,期望走动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河边车道刚走一半,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便转过身。来人是吉吉。她打着赤脚,眼睛红通通的,金色的头发像风筝的尾巴一样在她身后飘荡。

“艾丽莎。”她喊道。

我想跑开,但我跑不出这个街区就会被她追上,所以我停下脚步,双臂沉重地垂在身体两侧。

“对不起。”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想到我弟弟会说那些话。”

“那你倒是替我说话啊。”

吉吉咧了咧嘴。“我知道。可是斯特德曼,他……唉,管他呢。”她怯生生地笑了笑,“他说也没说错,宝贝儿。你最近的行为好像是有点儿不可理喻。”她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你确定没什么要跟我说说的吗?”

我盯着吉吉长满雀斑的苍白的手。她戴着一枚粗实的塑料戒指,戒指里面有一只塑料蟑螂。这是她从斯特德曼的古玩店里弄来的,但是她不在店里上班。在业余时间里,她扮演《冰雪奇缘》里的艾尔莎公主,给生日聚会、公司聚会、剪彩仪式和醉醺醺的兄弟会成员做表演。奇怪的是,竟然会有人叫艾尔莎公主表演,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管怎么说,她扮演公主的时候都会戴着这枚戒指,把那只蟑螂对着自己的手掌。她说蟑螂能赐予她力量。

我要说出口的话像那沉重的牙科X射线围兜一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口。一旦开口,不仅要说这次的溺水事故,还要提到德斯蒙德目睹的跑开的那个人,更要把其他的一切都说出来。我没跟吉吉提过我以往的那几次自杀未遂,也没提我得过脑瘤。我不想让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而且我知道她肯定会那样。我不想让她同情我,然而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她已经同情心泛滥了。

不过,或许跟朋友倾诉一下,让她一同担忧也没关系。我的家人不相信我没跳游泳池是一码事,吉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我出现记忆问题却是另一码事。如果我的确还没痊愈呢?如果肿瘤复发了呢?有些人擅长解字谜或柔道,而我或许就擅长在自己的脑袋里给肿瘤筑巢。

唯一的疑点是,那个跑开的人是怎么回事?那件事该如何解释?

我不能告诉吉吉。说出那些话,告诉她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这就意味着这个突如其来而又甚为清晰的担忧可能会变成现实。

“我没事。”我轻声说道,“我只是……累了。可能是被我那本书弄得精神焦虑吧。我总担心人们会不喜欢它。”

“我明白。”吉吉说道,“压力肯定会很大,但是你应该高兴才对啊,艾丽莎。那本书什么时候出版来着?一个月内?肯定会大受好评的。”她拍了拍腿根,“要不找个地方吃顿晚餐吧?我吃什么都行。”

我觉得心口堵得慌:“我只想自己走走。”

“哦,好,没问题。”她把我拉过去,又拥抱了一下。她身上有股大麻味,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让我心里更加堵得发慌,“去鲍勃的店里吃个火焰冰淇淋吧。”她在我耳边喃喃道,“再点一大杯牛奶。”

我抽身走开。

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伯班克一片死寂。宽敞的马路上空无一人,非常适合飙车。一个姑娘在油腻腻的墨西哥风味餐馆里擦桌子,扬声器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墨西哥街头音乐。一辆高配奔驰轿车悄悄驶出道路那头的华纳公司大门,哧溜一声拐上橄榄街,朝高速公路开去。整套动作像两栖动物一样隐秘,勾起了我对自己最近所做的古怪而无法解释的事情的重重回忆。

比如爬过连锁酒店的篱笆,一头扎进第一眼看到的水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室外热水浴缸。我把脸埋进热水里。只有当呼吸停滞时,我才能感受到慰藉。一切都将结束。我要自由了。

比如正在穿过圣莫妮卡和威尼斯海滩的小路上骑自行车,恐惧感突然不可抑制地袭来:有人在追赶我。我转过身,身后的确有人。也许是很多人,那些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和仇恨。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逃离方式就是跳进太平洋里,于是我拼命地跑过沙滩。一股巨浪立刻将我吞噬。在我呼吸停止之后,一对父子把我拽了出来。“她怎么在咳嗽?”小男孩不断地追问,“她不会出事吧?”

还有我两天前掉进宁静酒店的游泳池的那段记忆。冰冷的池水是那么刺骨,却再次给我带来安全感。我翻身躺在池底,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双眼。

我猛地停在路坡前。正如德斯蒙德所说,那天的确有人站在游泳池的平台上。酒店的聚光灯照得我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但俯瞰我的那个人却在我下沉的时候得意地喘着大气。

我拿出电话,又给警察局打了一遍。接电话的还是那个接线员,而我还是没想起兰斯的姓,也不想再听那一连串的信息。我挂断电话,用手机自动助手找出宁静酒店的号码。“可以转接一下码头酒吧吗?”我在前台接通之后问道。

停了一会儿,另一个人接起电话。“码头酒吧。”是一个带着澳大利亚口音的男子——麻头酒哈。

“你好。”我说,每当听到别人说话带着口音,我就有也带口音说话的冲动,“呃,我是个私家侦探,正在核查我客户的妻子的行踪。她说她几天前去过你们家酒吧,我想查查她是一直待在那儿,还是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这样啊。”他谨慎地说道,“是哪天啊?”我把日期告诉了他,“我星期六没来上班。那天是里奇当班。”

“他今天上班吗?”

“不上。”

“他什么时候会来?”

“呃……应该是明天,或者后天。”

“到那时候,我可能早死了!”我的口音全没了,“你能不能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酒保哈哈大笑:“不能。”

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把我吓得跳了起来,原来我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人行横道。我惊惶地跑回人行道上,心都悬在了嗓子眼里。有人在我沉入棕榈泉游泳池水底时旁观的情景像一只愠怒的猫一样围着我打转。肯定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池边,亲眼看我挣扎着沉到池底。

我用谷歌搜索“宁静度假酒店游泳池溺水事故”,搜索结果里只有吉吉给我看的那条新闻。除了我的这次事故,并没有那家酒店的其他事故报道。

我又搜了“棕榈泉跟踪狂”。一名二十四岁的女子被前男友跟踪;一名四十五岁的护士在脸书上发了她自己在棕榈泉拍的性感照片,有个疯子一直跟着她跟到猫王蜜月度假胜地。这两种情况都跟我没有太多相同之处。

我又搜了“洛杉矶跟踪狂”,搜索结果多得看不过来。之后,我搜了“警察会不会对你撒谎”,再之后又搜了“警察掩饰罪证”。我最后搜了“如何找回记忆”。我点开一篇有关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文章,上面写的都是我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记忆,尤其是强烈的、情绪化的记忆,都存储在杏仁核,也就是我的肿瘤所在的位置。如果缺乏时间和空间去塑形,这些记忆极不稳定,很容易被破坏——想把记忆固定住,需要经过一整套生物化学和电子程序。另外,你自认为记得某事发生过,并不代表此事的经过就像你记得的那样。大脑会根据你所想记住的东西或某人要你记住的东西来重写记忆。你的大脑还可能把两种记忆合而为一,使大脑里的突触发生缠结和混乱。

是这样吗?我把这次的游泳池事故跟之前的某次自杀事件弄混了?我想相信这个推论……但是又有疑点。旁观者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是如此的鲜明,容不得我不相信。一旦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段记忆就会永远消失。

我得找个地方躺一会儿。我望着人行道,心里盘算着——街道很干净,在上面吃东西都没问题。接着我看到了一个更有吸引力的地方:华纳公司对面用库房改造成的街角酒吧。窗户上画着一个抛媚眼的女郎,酒吧上方挂着一个氖气酒瓶。我心想某个人会不会在里面。我开始蠢蠢欲动,像一棵渴望阳光照射的植物一样朝酒吧走去。

我推开门,进入灯光昏暗的室内。这家酒吧是一个各种风格的混合体:有一台点唱机,光照不足,卫生间的清洁度堪比低级夜总会,可它的角落里有个酒窖,菜单上有牛面颊肉,电视上还在播公共广播公司的新闻。

我在长凳上坐好,扫了一眼稀稀拉拉的顾客。跟这个时间来伯班克逛游的所有人一样,这些人要么是不想被人打扰的制片厂员工,要么是想跟愿意聆听的人套近乎的剧作家。酒保布莱恩嘟嘟囔囔地扔给我一个茶杯垫。他总爱跟人抱怨女人都是泼妇,说谎不打草稿,无事生非,淫荡不堪,老想着投机取巧,比男人肤浅一万倍。我还特别讨厌他那赶时髦的胡子造型。

“杜松子酒加奎宁水。”我对他喊道。他满脸不乐意地调好酒,一声不吭地丢到我面前,然后把账单塞进一个空杯子里。

接着,我感受到了一股吸引力,还没看到那个人,我就已经知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他在那儿:穿着牛仔夹克,留着短短的胡茬子,头发松软,下巴宽大。他坐在酒吧的另一端,正在看杂志。仿佛突然感觉到我的存在一样,他抬起头跟我对视。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起身像熊一样朝我走来。我从长凳上下来,脚面撑得笔直,心怦怦直跳,看到他便心旌摇曳,同时又身心放松,十分确定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进展。

“丽莎。”他走到我面前说道,“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喊错我的名字,还是的确没记住,也有可能我给他的就是假名。

“最近一直在忙。”我说道。

他喝了一大口酒——棕色的液体,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然后递给我。他知道我不挑。他知道我会喝下去,而我确实喝了下去。是威士忌,便宜的那种。我感到喉咙里一阵燥热。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睛闪闪发亮:“现在忙吗?”

我朝他挑挑眉毛:“不忙。”

可能我们还说了一会儿话,甚至喝了一两杯加奎宁水的杜松子酒,可能还引来了布莱恩的怒视。但关键在于没过多久,安德鲁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们俩来到卫生间里,我靠在墙上,他的手急切地拉开拉链,我兴奋地把脏兮兮的医院T恤拉到头上。我闭上眼睛,尽我最大努力去享受。一股酸水涌到嘴边。我快要吐了。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可以忘掉自己,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变成那个身心俱毁、淫秽浪荡、惹人厌恶的丽莎。

摘自《多萝西的往事》

自从小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之后,多萝西就忙了起来。她在经护士转交给小多的明信片上说自己在“参加会议”。或许《卡洛维的骑士》终于要出版了;或许她遇到了心上人——第三任丈夫。小多不再为《洛杉矶时报杂志》那事介怀了,主要原因是那件事会产生她所担心的反作用。最近,医生决定为她安排每天十五分钟的探视,同校有七个学生来看她。他们带来了糖果、碟片,还有她没来得及读的平装书。向来受小多崇拜、脸色苍白的玛蒂尔达坐在床边,惊叹小多的胳膊上有那么多针眼。

两天后,小多又收到一张多萝西的明信片;她即将启程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调查之旅。震惊之下,小多打给了多萝西。

“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小多哭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多萝西说道,“你很坚强。你能应付得了。我把工作搁置了太长时间啦,亲爱的。终于有个经纪人看中了这本书,而且还给我定了期限,我只能重新着手。”

“你说过那本书已经写完了呀。”小多说道。

“问题就出在这儿。”多萝西说道,“现在没人喜欢讲野蛮人的小说,经纪人要我调整结构,改成有关圣杯的故事。所以说啊,我必须得去一趟法国南部。唯有亲眼看看那里,这个新情节才能写好。”

小多听出姨妈的语气有些冷淡,仿佛她在为小多所做的某件事生气。难道她以为小多对护士说了什么话,才导致自己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吗?可小多究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过,小多现在好多了,脑子变得更加清醒,也不再犯病。第二天,学校里的小伙伴又来探视,小多跟他们聊了整整十五分钟,丝毫没有觉得头晕目眩。后来,妈妈穿着牛仔裤和T恤——那身工作服终于被换掉了——出现在门口,小多没办法再假装睡觉。看到小多醒着,小多妈妈怔住了,车钥匙哗啦一声掉进手提包的某个口袋里。待她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泪眼汪汪的了。

“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上班吗?”小多冷冷地说道。

小多妈妈坐到床边。“我请了一天假。”她仔细而有些迟疑地端详着小多,“小多,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哪里对不起我了?”小多问道。

小多妈妈泪如雨下:“所有的事情。”

接着,小多妈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音乐盒,上面是个能转动的芭蕾舞女孩儿。她摇动曲柄,音乐盒里便传出“彩虹之上”的曲调。

“芭蕾舞女孩儿?”小多做了个鬼脸说道。

小多妈妈咧着嘴笑了:“我知道这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只是想着……”小多妈妈让芭蕾舞女孩儿再次转动起来,两人静静地看着她翩翩起舞。

不久之后,小多脑子里迷糊的感觉彻底消失,医生说她的各项指标完全正常,可疑的脑部肿块也没了。他们甚至停药观察一天,而在这一天,她竟然也没有犯病。小多妈妈、未来继父、继妹跟医生讨论了病情,虽然会议氛围很愉快,小多却禁不住觉得这一家人团聚的场景缺了些什么。多萝西也应该在这里,陪着她迎接这隧道尽头的第一缕光。

“多萝西什么时候回来?”小多问妈妈。

小多妈妈勤快地把她的物品装进一个崭新的格子行李箱里:“你一定会喜欢咱们的新家。装修差不多快弄完了。”

“多萝西见过了吗?”

“还有你的房间!好大的一间哦,小多。还有窗座哦,是你一直想要的那种。”

“多萝西出去旅游了吗?”

小多妈妈终于看向她。“不知道。”她毫不客气地说道,仿佛这个问题有些荒唐,仿佛小多问的是公园里看到的某只松鼠去了哪里,或者经常飞来楼上卫生间的那只瓢虫遇到了什么事情。

“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吗?”

小多妈妈耸了耸一侧的肩膀:“她就这样,小多,向来这样。她总是来去无踪,你不能指望她。”她脸上的表情变换了一下,还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你房间是长方形偏椭圆的,有点儿非同一般,不过我觉得你能适应。”

小多心里涌起一股失望和愤怒。妈妈显然仍在嫉妒小多和多萝西的特殊情谊。万一妈妈没有把新地址告诉多萝西呢?万一多萝西找不到他们家呢?妈妈到底是怎么了?她突然想到:我有手机啊,我可以自己发短信告诉多萝西地址。这下看你怎么办。

心情重归舒畅之后,小多问道:“房间墙壁的颜色我可以自己选吗?”

小多妈妈停下打包的动作:“你想要什么颜色?”

“黑色。”小多调皮地咧嘴笑道。

小多妈妈哧溜一声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也咧嘴笑道:“或许黄色更让人心情愉快。我想涂成黄色和灰色。”

悄然走到小多门前的护士丽莎欣喜地说道:“黄色配灰色很可爱哦。”她走上前来,想跟小多拥抱告别,小多却从她胳膊下溜了出来。丽莎也跟多萝西的离去有关系吗?

“他们全是贱人,嫉妒我们呢。”

小多想起多萝西评论护士们的那些话。即便只是在心里咒骂,小多仍旧觉得困窘和羞愧,可同时又觉得像是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