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记忆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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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觉,经纪人劳拉打来电话。当然,我是应该早早起来,做做瑜伽,跑跑步,或者像个无病一身轻的人,粗声喊叫着迎接新一天的到来,然而我却窝在厚实的貂皮被子下面流口水。

“你好有创意,竟然用这种办法给你的书造势。”劳拉在她的助理打通我的电话之后叽叽喳喳地说道。

“啊?”我霍地坐起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才早上六点十四分。

“就你跳水那事!那新闻太及时了——有人从棕榈泉的小网站上扒了出来,现在是人尽皆知。《多萝西的往事》出名了!出版界博客有三篇专门写你的文章。索要样书的人比以前多了好多,预售订单飙升。干得好,姑娘!”

我想开口说话,但被她压了下来。“还有传言说你认为有人想杀你。”她发出一阵短促的哈哈声,“你真的就像书里的小多一样。演得煞有其事,真的。生活源自艺术。继续保持!”

我没见过我的经纪人,因为她住在纽约,而我害怕坐飞机,但每次谈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浮现一幅景象。在我的设想里,她身材高挑,走路昂首挺胸,做事雷厉风行,头发柔顺,光彩照人,右手上带着一枚硕大的方形钻石戒指。她肯定有一双疯狂的大眼睛,总是眨都不眨一下。她肯定爱跟人对视。我敢打赌,她的助理没少挨骂,但她们依然为她奋不顾身,就像饱受摧残却又衣食无忧的小狗一样。

我仍然不敢相信她会喜欢我的书。在把初稿寄给劳拉一周之后,她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写得太好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等下,真的吗?”这似乎有些太过虚幻了。这本书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同时也让我感到窘迫。也许情节无聊得味同嚼蜡,也许这是史上最荒诞的书。鉴于我这辈子读的都是史诗和垃圾恐怖小说,我分不太清虚构作品的好坏。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所谓的作家都会像坐过山车一样心情不定,还是就我一个人这样。

我把脚从被子下面挪出来,吓得喘了一口粗气。我忘了昨晚跟安德鲁做爱之后醉醺醺、迷糊糊地把脚指甲涂成了黑色,还以为自己得了坏疽。

“我那不是自杀。”我告诉劳拉,“我们得发布一份通告。”

“反正也没人信网络上的东西。”劳拉嘲弄道,“重点在于你确实勾起了大家的兴趣。有几个人要求采访你。出版社想多送出一些样书,扩大评论者的覆盖面。你想让我把书寄给谁?”

“千万别寄给我的家人!”我近乎咆哮地说道。我咽了口唾沫,为自己的情绪波动感到尴尬。

“我说的不是家人。”劳拉说道,“除非他们是《娱乐周刊》或《人物》杂志的内部人士。你认识那些杂志的人吗?认不认识优兔图书博主?认不认识图书分享博主?”

“我连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我坦承道。

“哦,这样啊。没关系!哦,对了!我还没公布你的电话号码,但是如果有记者弄到号码打电话给你,你也不必吃惊。”

“他们怎么会弄到号码?”我心口一阵抽痛,大声喊了出来,“我必须接受他们的采访吗?”

“绝对不行。在书上架之前,什么话都不要讲。我觉得应该营造一种浓厚的神秘感——这个艾丽莎到底是谁?书里的情节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是虚构的!”我近乎吼叫着说道。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说,人们现在会充满好奇。你已经展现了神秘的魅力,营销和宣传团队高兴得像上了天一样。还有,等到书一上架,你就要开始巡游了。”

“巡游?”我仿佛从没听过这个词一样滑稽地重复了一遍。

“签名啊,读书会啊,问答啊。”她砸着舌头说道,“好多处女作家连巡游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天大的好事。开心点儿!”

惊惶的感觉已然袭来。

“在售书活动期间,如果有人乱提问题,我该怎么办?比如私事?还有我不愿回答的问题?”

劳拉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就别回答啊。这又不是考试,不用把所有的空白都填满。但你真的应该去巡游,艾丽莎。图书行业最重要的就是构建人脉关系,当隐士可成不了事。”

“托马斯·品钦就做到了。”我随口说道。我对这位作家的了解仅限于此。他的书我一本都没读过。我曾翻开《V.》,第一页读了不下二十次,但是我总觉得那书有严重的印刷错误,所有的字句都编排不当。第二页也是如此。

劳拉说了些有关托马斯·品钦的事情,我没听清,只听到她说:“起码在社交媒体上露露面,好吗?图享啊,脸书啊,阅后即焚网站啊,哪个都行。提一提多萝西和小多,讲一讲角色的灵感来源。我敢说,这次游泳池事故之后,你肯定收到了很多好友添加请求。对了,这事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但是还记得你的编辑波西吧?她人就在洛杉矶。她想跟你在红宝石拖鞋咖啡馆吃顿晚饭——好像是在比弗利山,可能是想谈谈怎么利用这次游泳池事故,给这本书再造造势。你今天中午十二点半能去吗?她在那儿等你。”

“我不是为了给书造势才落水的。”我轻轻说道,“这一点你要记住。”

“我明白。”劳拉安慰我道,“不过我就当你答应去见波西了。记住,务必要准时,波西很忙的。”我听见她的另一个电话响了起来,“祝你好运,亲爱的!她一定会超爱你。”

我还没来得及搭话,她就说声再见,挂断了电话。我盯着手机,然后望向窗外灰暗的早晨的天空,思忖着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视线落在地板上的四个大箱子上。这是我去宁静酒店的那个星期六当天收到的。每个箱子侧边都贴着出版商的商标;商标下面用沉闷无趣的字体写着:《多萝西的往事》,艾丽莎·方丹。我坐起身,弯腰拉过来一个箱子。我用指甲轻松地撬开纸板箱,把最上边的那本拽了出来。

书拿在手里有种厚重感,指尖在毛边纸上的触感令人愉悦,纸张散发着神圣的味道。粉红色的封面像口腔内壁一样光滑无比,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发女人并肩而立。那是小多和多萝西,我创造的两个主角。

我思考着在社交媒体上写些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就行。我以前在图享上发的大多是恐怖玩偶图片和旧物商店拍的小雕像,但今天不同以往,我把书举到与脸齐平,拍了一张照片,发了出去。“倒计时四个星期”,我加上文字说明。别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果然像劳拉预料的那样,一个用字母和数字拼凑成的账号给我点了赞,接着又有三个人点赞。软件上弹出一条评论:你为什么跳进那个游泳池?

我深吸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回书上。我翻到封底的作者照片。那是我的脸,面色苍白,嘴唇鲜红,美艳不可方物;那是我的头发,乌黑发亮,杂乱无章:但又看着不像我。那个人自信满满,不可一世,胸有成竹,绝不会被人推进游泳池。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很快就能弄清楚了。我在心里回答那条评论。

红宝石拖鞋咖啡馆在贝弗利大道最受游客青睐的地段。去那里的路上,我给德斯蒙德·威尔斯发短信,问他有没有收到棕榈泉警察局的回复。时间够久的了,换作别人,早就应该得到回话了。德斯蒙德没有回信。我有种被人冷落的感觉。他在做什么?什么事比跟我说话还重要?

电话铃声响起,吓了我一跳。我看了看屏幕,是盖碧打来的。

“在干吗呢?”我小心翼翼地说了声“喂”之后,她爽朗地问道。

我在一家肥皂商店门前停下脚步。这家商店的商标是个圆滚滚的胖天使。

“没什么事。你呢?”

“哦,工作啊。昨天落下的事,今天都要补上。”

我听到背景音里盖碧的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她肯定是在用耳机跟我说话。

“我就想看看你……有没有事。你在家吗?”

“盖碧……”我清清嗓子,觉得这是个契机,“我那天晚上真的没有要自杀,千真万确。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呃……”

我听到她深呼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可能是想说她不相信我吧。我截住她的话头儿:“还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医院?”我绝不能容忍再有人怀疑我的精神状态。

“……什么?”盖碧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我醒来的时候,你在医院里。你们几个都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通知你们的?是医院的医生,还是酒店的职员?”

盖碧咳了几下,又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

“他们从你钱包里找到了驾驶证,不知道怎么就联系上了妈妈。你问她吧,电话是她接的。不过之后她打电话给我,我们就一起开车去了棕榈泉。”

“你们是在我醒来的当天早上到的?还是晚上到的?”

“当天早上。我们到的时候,你还在睡。医生把官方的说法告诉了我们。”

官方的说法。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话似乎很可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她的话里找出什么漏洞,只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在我的大脑里是一片空白。有很重要的事情被我遗忘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说伏特加是你拿出来的?”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啊?”

街对面有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摔倒在地,哭得稀里哗啦。她的妈妈用胳膊圈住她,眼睛盯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你应该说是我拿出来的。”我说道,“你应该让我妈妈闻闻我那一大杯伏特加。为什么你没有那么做?还有,我对此表示歉意。我当时简直就是个大混蛋。”

盖碧的语调有些古怪:“我不记得什么大杯伏特加,艾丽莎。你确定那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确定。我当时写在日记里了。”

“唉,你那会儿就很会编故事了。”

这显然是一个阴谋,盖碧肯定记得。我继续逼问:“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拿走比尔给你买的那件卡什米尔毛衣,穿着它去聚会,上面洒的全是啤酒,你怎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往你的床上放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从棺材里窜出来吓你,你怎么不说实话?”

“你提这些干什么?跟现在有关系吗?”

小女孩站了起来,紧贴着她妈妈的腿。我看着她们朝人行横道走去。“我刚刚想到的。”我心虚地说道,“我就是想知道原因。”

“你好像有点儿不对劲。”盖碧说道,“要我打电话给妈妈吗?”

“天啊。我没事。”

我气冲冲地挂断电话。我往肥皂商店的窗户里张望。所有销售人员都戴着天使翅膀,挂着亮片,走路踏着小碎步。我绝不会进这家店的门,我心想。无论他们家的肥皂有多好,我都不会去。

盖碧怎么会不记得伏特加那回事呢?那可是一件大事。细节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妈妈脸上的怒意,轻易操控盖碧所带来的兴奋感,还有她说“也许你不该喝酒”时犹疑的语气。再之后,盖碧背了黑锅,这事很快就没人再提起,似乎最好不要深究一样。

莫非这事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但如果真的是我臆想出来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盖碧和我见面之后就在沙发上玩起了乌诺纸牌?看了迪士尼动画片?互换了精灵宝可梦卡片?我不是那样的人,那跟我的性格大相径庭。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在撒谎——她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想谈论。但她为什么不愿意谈论这些事情?更何况我已经道歉了。

我突然想起忘了问盖碧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不过我现在也不会打回去。

红宝石拖鞋咖啡馆——我跟波西会面的餐馆——在比弗利山显得简陋而不起眼。这个小地方昏暗不堪,嘎吱作响的桌子摆得密密麻麻,还播放着嘈杂的巴西音乐。我进门的时候,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我跟波西只通过画面模糊的视频见过一次,所以这里的人哪个都可能是她。我站在排队就餐的队伍后面,时不时地被别的顾客撞一下。

每次有人撞到我,我全身就涌起一股不适感。嘈杂的声音,咖啡的味道,低沉的音乐……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无处可藏,很不安全。有太多人盯着我了。刚想到这里,餐馆另一端就有个男人抬起头,直视着我。他戴着浅色眼镜,鼻子长而瘦削,下巴宽大。一顶扬基队棒球帽紧紧地罩在头上,压着他卷曲而发灰的头发。我猛然愣住。很久以前,在我还不害怕坐飞机的时候,我跟妈妈在纽约市曾遇到过一个身穿雨衣躲在建筑物之间的隐蔽处,对着我们窃笑的男人。他解开外罩,露出阴茎和皱巴巴的阴囊。那张脸永远地被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够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还没做好面对这个世界的准备——或许有人在监视我。我蜷缩着身体从两个凝视着馅饼的男人中间挤出来,走到餐馆的前廊。车辆嗖嗖地疾驰而过。成群结队的漂亮姑娘穿着高跟鞋在人行道上漫步。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手指颤抖着去摸索口袋里的手机——我要坐车回家,马上就走。

“艾丽莎?”

在将咖啡馆和街道分割开的小门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眼神和蔼的女人。她比我高了至少一英尺。她的胳膊很长,腿却很短,像一只猩猩。就连手指都很修长。她披着一头像棉花糖一样蓬松的黑发。气温只有十五度,阴冷无比,她却穿着一件扣皮带的背心裙。裙子被她那因怀孕而臃肿的大肚子撑得紧紧的。

“波西?”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对!”她抱住我的手,“你刚到吗?咱们进去吧?”

我另一只手的手指还抓着电话:“我,呃……”

她径自把我拉进餐馆:“我真是太可恶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你的书差不多就要面世了!可惜我还要办理种种试管婴儿的手续,就为了这些家伙。”她指指自己的肚子,“而且办理这些手续好慢的。你知道他们让我每天都塞着阴道棒吗?正常日子都没法过。还有晨吐——我基本上连家门都不能出。”她弯下腰,对着肚子说道,“你们怎么这么调皮?就不能歇一会儿吗?”她的语气充满了严厉的味道。

“里面有几个啊?”我一边爬楼梯,一边紧张地问道。

“三个。”波西咧嘴笑道,“三个小男孩。”

“哇。”

波西拿起一份菜单,轻车熟路地走到餐馆后面。她示意我坐到包间里,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只得照做。就跟她聊几分钟,我心想,然后找个借口走人。我偷偷看了一眼手机,取消了叫车服务。我环顾了一圈这间屋子。再也没人盯着我看了。也许我没事了。有人陪着我,我感觉略微安全了一点儿。

没过多久,波西面前的玻璃杯后面就摆上了三块三明治、一大瓶苹果汁和一大块胡萝卜饼。我点了一份巴西莓奶昔,但我不敢喝下去。“好了。”她双手支住脸颊,凝视着我说道,“跟我说说,讲讲你自己。”

我耸耸肩,把奶昔放下。饮料一滴没洒,这真是一大奇迹,因为我的双手还在剧烈地颤抖。

“哦,这个,你知道,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为你痴狂呢,说你是个自己跳进游泳池的神秘作家。”

“我没有自己跳进去。”我脱口而出,紧接着猛然抬起头,“全世界?”

“唉,就算不是全世界的人,也是有很多人的。我得承认我们有点儿添油加醋——我们说书里的女人经历坎坷,也许创作这样一个角色给你造成了太大压力,你想洗清内心的污秽,所以才有那么一场事故。”

“可是……”我震惊了,“这不是真的!”

“所以你才要在书出版之后的采访里解释清楚啊。”波西尖声笑道,我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她又说道,“好了。是什么促使你写《多萝西的往事》这本书呢?我们最好统一口径。”

这不过是波西的工作,她好奇是人之常情。她买下小说版权,预付款可能相当于二十多岁的普通人十年的工资,如今自然想让这本书大获成功。我不能因为这些问题而对她有看法,但从声名狼藉到声名鹊起的转化过程却让我感觉……卑鄙无耻。搞得像书都已经被卖光了一样——其实还什么都没卖出去。书写得好不好,应当并且只能用文学标准来衡量,不是吗?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的前几次溺水事故都没有公开——当时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没有公开的必要。但如果有人想深挖下去,肯定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在圣莫妮卡把我从太平洋捞出来的那对父子,就可能出面说些什么。或者清理戴斯酒店浴缸、发现我脸朝下趴在泡沫里的那个门卫。我甚至可以想象新闻会如何报道。“她根本不是我们的顾客。”门卫会这么说,“她没有门卡之类的东西。浴缸区平常封闭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去的。她还说有人追杀她,可是我没看见任何人……”

我意识到波西在等着我答话。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说出下面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突然转移话题,但这句话禁不住脱口而出:“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大三读到一半的时候,我得了脑瘤。”

“跟小多一样?”波西用一只手托着脸颊问道,“老天啊!”

“差不多跟她一样。是同类型的肿瘤——我借用了这个病,因为我了解这种疾病,能猜出来该怎么治疗。”

波西皱了皱眉头。她脸上沾了块黄瓜,但我不想点明,免得让她尴尬。

“你说你能猜出来该怎么治疗是什么意思?”

“我做治疗那段时间的记忆比较模糊。手术做得很直接,之后我就一直……稀里糊涂的。”

“真的?”波西往前挪了挪,仔细地看了看我的头皮,“你那整形外科医生手法太妙了,我都看不到伤疤。”

“毕竟是洛杉矶嘛,对吧?”我有些阴郁地说道,但更多的是觉得尴尬,“他们采用了新技术,不用开很大的口子。不管怎样吧,我觉得我现在好好的,好得不得了。大家都说这是个奇迹。”

波西闭上双眼:“我还见人就抱怨做试管婴儿、扛着三个拖油瓶呢。你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我好心疼你。”

“的确是很难熬,主要是因为我以前总担心自己会得脑瘤。”我坦承道,同时又厌恶自己照搬妈妈的话,“结果一语成谶。康复之后,我搬回父母家里住。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像离了水的鱼一样难受,想着找点儿事做,于是写出了这本书。”

波西听得眼睛发亮:“你几天时间就写完了全书,对吗?”

“不是几天时间,不过也就几个星期吧。我收不住笔,要一股气写完才行。”

“你那是神游症。”波西高兴地说道,“我早就想见见得过这种病的人了。当时是什么感觉?你分裂出第二个人格了吗?”

“呃……”我倒希望自己分裂出了第二人格,那样好有趣,“不,没有。我只是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趁着还没忘记,把它全部写下来。”

波西伸手抚摸着肚子。“你们这些作家啊,你们那一套路子啊。跟我合作过的一个男作家,他的整本小说都是在往返上东城去做他那差劲的医生助理的地铁上写出来的,而且工具只是一部黑莓手机,你能相信吗?那个可怜人连一部新款手机都没有,只能靠那别扭的键盘打字。”她往前凑了凑,“那你为什么写这个情节?有什么动因吗?”

“刚开始是随便写的,想用言语记录我的个人经历,就是生病这事。于是我写了一个待在病房里的女孩。她望着街对面的牛排店,想象自己到了那里,身边还有一众稀奇古怪的角色。我为她创造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之后就……成形了。”

“你重写了很多次吗?有没有拟定情节大纲?”

或许我当时的确处于神游状态,因为我记不清写作的过程和构思灵感从何而来了,只记得灵感迸发之时,我就会写下来。也许那时有一只无形的怪物浮在我身旁,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也许是罗马神话里的创作女神。估计德斯蒙德会喜欢这个说法。

我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而深感不安,上了年纪、更加睿智的作家或许会知道该如何回答。业余爱好者艾丽莎只会在她的键盘前瞎摆弄,敲出一串串词语,把词语编排成句,那些词语便会翻翻白眼,自动改换顺序。词语翻着筋斗,快速飞动,直至创造出一个故事。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就是这种感觉。仿佛别的东西取代了我,而我不过是个见证者。“我最好的构思都是在半夜想出来的,”我竭力回忆道,但这是假话,“在沉沉的梦境中迸发。”

“太棒了。你会以小多为主角再写一本书吗?”

我做了个鬼脸。为什么要再写一本以小多为主角的书?她在终章里已经无路可走了。她的命运毫无转机。

“打扰一下。”

那个“纽约市露阴狂”站在我们身旁。距离近了之后,他身上散发出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他的眼神不像我所期望的那样狂野,但我的心仍旧猛地一沉。他站得很近,几乎要贴在我身上了。

“什么事?”波西像保护领地一样抱住自己的肚子。

那人看着我:“我们见过,对吧?”

我眨了眨眼睛。喝了没几口的奶昔里的巴西莓种子在舌头上翻来滚去。突然之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答案吗?

一股不悦之色掠上他那满是褶皱的脸:“哦,或许没有吧。对不起,抱歉打扰你了。”他对我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波西朝他皱了皱鼻子。“洛杉矶跟纽约一样诡异。”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这才意识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一个滑稽的所在。这里令人神魂颠倒,无所畏惧。我多希望自己能跟他们一样啊。

波西抓住我的手:“跟你说,我们收到了一个让人兴奋的采访请求。采访内容会在书上架的那天播出。你准备好了吗,《罗克珊医生》?”

我皱了皱眉头:“让我上医疗节目?”

她用“哦,我真傻”的姿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你不看电视,对吧?肯定是了。《罗克珊医生》是一档脱口秀节目。她的名声几乎可以媲美奥普拉。奥普拉退出之后,她就接手了读书俱乐部。”

“等一下,你想让我上电视?”

“劳拉说你会同意的。艾丽莎,求求你,好不好?我们会在播出之前审查所有问题。如果你不想提既往病史,那就不提。就当是一日水疗——他们给你设计发型和妆容,在更衣室给你换上好看的衣服。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她切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再说了,这是你应得的。毕竟你在医院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对吧?”

咖啡馆的门开了,“露阴狂”早已没了踪影。推门进来的男子身材颀长,面容俊秀。他对我笑了笑。“露阴狂”换帅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对波西点了点头。“好吧。”我说。因为我想博取她的欢欣,我不想让她失望。

更何况,上电视能有多恐怖啊?

摘自《多萝西的往事》

读初中时,小多跟玛蒂尔达成了好朋友。玛蒂尔达和小多一样,也喜欢剪短头发,穿上用锡箔做的后现代服装。两人坐在玛蒂尔达哥哥凯尔卧室里散发着汗味的沙包上,用黑胶唱片听朋克摇滚——死亡肯尼迪乐队、后人乐队和爱丽丝·杜娜特乐队。玛蒂尔达给小多抹上酒精,用针头给她的肚脐打了个眼。小多用她爸爸的推子剃光了玛蒂尔达的头发。她们把莎士比亚有关“黑女士”的《十四行诗》读了一遍又一遍,期望自己也能把他人内心里的这种断断续续而又狂热的情感激发出来。

有一天,正当两人创作“芭比娃娃出车祸”的透视画的时候,玛蒂尔达的妈妈走进屋里,叫玛蒂尔达去看望外婆。她的外婆已经病重,几个小时内就可能去世。

小多问能不能跟着去,玛蒂尔达的妈妈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你确定要去吗?”

“嗯。”小多透过几乎涂了一整管睫毛油和一整管眼线膏的化妆品瞥了一眼玛蒂尔达的妈妈。玛蒂尔达的妈妈不情愿地同意了。或许玛蒂尔达的妈妈只是害怕神经质的女儿和女儿那同样神经质的朋友,又或许她特别忍让小多吧。小多自九岁以后就没再犯过病,可毕竟《洛杉矶时报》的那篇报道白纸黑字地写着她的一只脚踏曾经进过死亡的门槛。

两人坐进玛蒂尔达妈妈的奔驰轿车。小多原以为会去医院,结果却是在穆赫兰道上蜿蜒辗转,来到了一栋俯瞰峡谷的别墅前。“你外婆在后面的卧室里。”玛蒂尔达的妈妈说道。小多忍不住要出口讽刺。不然会在哪里,在游泳池里游泳?

接着,玛蒂尔达的妈妈转头对小多说道:“你可以坐在厨房里等着。”

“不,我也进去。”小多坚决地说道。跑这么远的路,哪能就这么坐在外面等着。

外婆坐在摇椅上,腿上盖着一条阿富汗毛毯。她的双眼炯炯有神,身上却插着各种管子,银色的机械在给她供氧。她每动一下,周围的人便惊慌失措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点儿东西,氧气够不够,冷不冷,热不热,无聊不无聊,害怕不害怕。小多为这戏剧性的场面深感困惑。有些地方说不通。后来,小多想明白了:以往处于玛蒂尔达外婆这种状态的是我。如今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别人就不再担忧了。

小多打量着自己,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以前一次又一次地犯病,现在怎么……安然无恙了?病魔什么时候会重新回到她的大脑里?再做扫描还会什么都查不出来吗?

小多期望姨妈能知道自己现在多么健康,可多萝西去做书籍调查还没回来。五年过去了,多萝西音讯全无,也没见她的书上架。离开医院时,小多给多萝西发了新家的地址,然而多萝西从来没有回复。小多往白玉兰酒店寄信,却每次都被退回,说是多萝西没有提供转寄信息。小多常常在网上搜索她的消息,却一星半点都找不到。小多翻阅各种杂志,心想多萝西可能会出现在某张名流照片里,毕竟她一度也是个名流吧?小多打出“多萝西·班克斯,阿尔罕布拉”和“多萝西·班克斯,阿拉斯加”,把所有的州都搜了一遍,仔细查阅所有的多萝西·班克斯的信息,看看是不是她的姨妈。小多用同样的方法搜了英格兰、意大利、日本和东欧的各个城镇。小多努力回想两人玩“葬礼”游戏和“奥斯卡颁奖晚会”游戏时多萝西最爱用的化名:特蕾莎·迪·温琴佐、哈妮·莱德、吉西铃木。小多惊讶地发现,这些竟然都是邦女郎的名字。她把邦德电影看了一遍,想着能从中找出线索。她想搜索多萝西曾经约会的隐形眼镜先生或那位政府要员,可仔细想想,她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具体名字。就连“弥尔顿·班克斯,已逝电影制片人”这个跟多萝西前夫有关的链接也查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小多跑去各个墓地,寻找多萝西的儿子托马斯的坟墓,却次次无功而返。她甚至翻出了自己的纪念物,凝视着多萝西留下的寥寥数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多萝西和她站在白玉兰酒店的游泳池旁边——正是那一天,小多回想起来,多萝西给她讲了冥河的故事。从那天起,小多遇见水就唯恐避之不及。另一张照片上,多萝西和小多戴着同款披肩;多萝西拿着夹着烟的长烟管,小多的嘴里则叼着一根用糖果做成的香烟。

这个人曾经和我朝夕相伴,可如今她已不知所踪。小多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照片,一边想到。人真的能从世界上消弭踪迹吗?

有那么几次,小多觉得在镇子里看到了多萝西。每当看见一个身材苗条、黑发的女人在等公交或者在药店排队时,小多的呼吸都会短暂停止。有一次,跟父母在帕洛斯福德庄特雷尼亚酒店吃午饭吃得不开心的时候,小多走出女士卫生间,看见多萝西推着一辆清洁车沿着走廊朝客房走去。

“多萝西!”小多喊叫着抓住她的胳膊。姨妈转过身,脖子上紧紧地围着独属于她的爱马仕潜伏猎豹围巾。小多高兴地抱住多萝西,管它什么愤怒,管它什么背弃,全忘得一干二净。多萝西回来了!万岁!

可是多萝西却往后直退:“什么?谁?别!”

这人的声音比较高昂尖锐,抬起头时,露出一双绿色的眸子。她一脸恐惧地看着小多,很可能是因为小多距离她只有几寸那么近。

小多猛地闪到一边。这女人的声音把她脑子里的某个齿轮啪的一声撞回了原位,一缕模糊的记忆——姨妈纠缠医院里的某个护士,因为这个护士跟姨妈长得很像——泛上心头。这会是那个护士吗?小多记得自己听过她的名字,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对不起。”小多急忙道歉,然后转身离开。她一路跑回餐厅,差点儿撞倒一个推着装满路易斯·威登小行李箱推车的服务生。

小多时不时地向妈妈询问多萝西的消息,每问一次,对妈妈的愤恨便更强一分——妈妈肯定插手赶走了多萝西。妈妈似乎感觉出了这种愤恨,可她没有像别的父母那样努力争取赢回女儿的爱意,却对小多十分严厉,经常叫她坐直、梳头、做作业,天啊,别把睫毛膏涂得连着太阳穴,跟疯子一样。小多便会反驳她,两人从争论到对吼,小多妈妈最后总是转身对新任丈夫说:“我再也受不了她了。以后她做什么我都不管了。”一副当小多没在屋里的样子。

小多原以为向妈妈问多萝西的事会引发新一轮的争吵,可她妈妈经常漫不经心地回答此类问题。“多萝西这个人吧,没个定数。”小多妈妈近些日子好像有心事,“可能是在摩纳哥卖地毯,也可能在索邦学习写作。”

“索邦是哪里?”小多颇有兴致地问道。

“巴黎。”小多妈妈回答道。

小多的双眼迸发出了光芒。法国!姨妈说过她要去那里!“她怎么会去这么长时间?”小多问妈妈,“法国的生活成本不是很高吗?”

小多妈妈耸耸肩:“你姨妈啊,最不缺的就是钱。”

小多双手叉着腰问道:“既然她那么有钱,我住院的时候,你怎么不问她借钱?”她见妈妈迷茫地看着自己,便解释道,“那样你就不用那么卖力地上班了。她能分担一些费用,你也能多来看看我。”这还需要解释,小多恨恨地想。她觉得心好累,如此无助。妈妈早些年就该想明白其中的逻辑了。

小多妈妈摇摇头说:“不,不行。多萝西的钱就是多萝西的钱,绝不能花到别人身上。对了,除了托马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小多来了精神:“托马斯是什么样的人?”

“他……很古怪。”小多妈妈的眼神飘忽,“听着,我不是说多萝西没经历过悲苦,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能忽略她的缺陷。”

小多轻蔑地说道:“具体是哪些缺陷?”

“小多,现在该让你知道了,你姨妈……她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指……精神方面。她……”小多妈妈把头转向一边。

“你说她是个疯子?”小多质问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姐姐?”

小多妈妈耸耸肩:“我知道你爱她,但我知道她是个疯子,因为我是她妹妹。我和她一起长大,她从小就这样。”

小多思索着这番话。妈妈和多萝西的成长故事,她所了解的并不多。父亲是纽约的银行家,总出差;母亲涉足模特行业,但大多数时候只会嗑药、喝酒,给朋友逗乐。他们住在长岛的农场里;姊妹两人有专属司机,读的是曼哈顿私校,白天晚上各有保姆照顾。生日宴会奢华大气,不过小多妈妈记得爸妈从来没参加过。后来,姊妹俩去了不同的寄宿学校。既然读的不是同一所学校,小多妈妈怎么可能知道她姐姐的为人如何?妈妈一定是出于嫉妒:无论相貌、天赋和财富,姐姐一样都不缺。妈妈却恰恰相反,她不拿家里的一分钱,靠修牙为生,而且头发稀疏又粗糙。

“你以前很爱她。”小多痛苦地说道。

“这跟我爱不爱她没有关系,问题在于是非曲直。”

“嗬,我倒觉得她精神正常得很。”听了这话,小多妈妈跟继父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小多翻了个白眼。

少了姨妈的陪伴,小多的心口仿佛被剜了一个洞。有一次,她甚至自己跑去学校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坐到桌前,要他停下手里的工作跟她聊聊。小多知道,这个心理医生早就想找自己聊聊了。她见过这个医生躲在走廊里,看着她努力融入平常人的生活。每周都有那么几天,当她戴上六英尺宽的翅膀,都会听到这个医生跟另一个老师的窃窃私语:“那翅膀是用人皮做的吗?”

小多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说,一定是因为她做了某些事,挚爱的姨妈才狠心抛弃了她。“你为什么这么说?”心理医生问道,“你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

小多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生病了?在医院里说错了话?感激之情没有表达到位?就算有理有据,也不能乱扔杂志激怒她?

“我觉得你应该就当她去世了。”心理医生说道,“跟她聊聊,她会听你说话的,但是你要接受她已经离去的事实。你要相信她去了更好的地方,你自己也要摆正心态。”

小多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鬼话,但她的确听从了那位辅导员的一些建议:每天晚上,她都会在日记里给多萝西写信。信里大多都只罗列了一天里所发生的事情。做了磁共振扫描,仍然没有异常。我在解剖室和布罗迪·费西亲热了。他似乎有些紧张,因为我们坐在二十只开膛破肚的猫咪旁边。玛蒂尔达和我在放学后点着了自己的头发。那味道好难闻。

小多还写了多萝西的回信,每封信都讲述了多萝西在巴黎所做的种种趣事。住在能看到凯旋门的公寓里;与法国总统同居过夜;带上一条狮子狗,用尤克里里在戛纳的大街小巷即兴表演。多萝西最擅长哼唱谁人乐队的歌曲。可这些回信总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它们根本帮不上忙。

小多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心理医生,只是一个获得教育学位的学校辅导员。

在玛蒂尔达外婆临终之时,在各种医疗设备的环绕之中,小多看着这个注定将死去的老人热切地拥抱玛蒂尔达。老人眼里的英勇让小多感到迷惑。这个老人是发自内心的果敢,还是故意摆出姿态,以免家人担忧?小多心想:这就是爱的终极展现,这就是我渴求已久而不可得的爱。她对多萝西的陪伴是那么的渴望,以至于心里阵阵抽痛,几乎能尝到那种苦楚,像金属一般坚硬冰冷,让人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