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河内(今河南洛阳市)人。生于长安,幼年丧父,家境贫困,随母刻苦读书。贞元九年(793年)明经及第。元和元年(806年),举制科,对策第一,除左拾遗,历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贬江陵士曹参军,徙通州司马,改虢州长史。后交结宦官,逐日升迁。长庆二年(822年)拜为宰相,之后出任同州刺史,又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大和四年(830年)为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因暴疾卒于武昌任所。新、旧《唐书》均有传。他擅长写诗,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为新乐府运动倡导者之一。诗文成就在白居易之下,部分作品有独创性。其传奇《莺莺传》(一名《会真记》)是“西厢故事”的蓝本。著有《元氏长庆集》。
【原文】告等:吾谪窜方始,见汝未期,粗以所怀,贻诲于汝。汝等心志未立,冠岁行登,古人讥十九童心,能不自惧?吾不能远谕他人,汝独不见吾兄之奉家法乎?吾家世俭贫,先人遗训常恐置产怠子孙,故家无樵苏之地,尔所详也。吾窃见吾兄自二十年来,以下士之禄持窘绝之家,其间半是乞丐羇游以相给足。然而吾生三十二年矣,知衣食之所自,始东都为御史时。吾常自思:尚不省受吾兄正色之训,而况于鞭笞诘责乎!呜呼!吾所以幸而为兄者,则汝等又幸而为父矣!有父如此,尚不足为汝师乎?
吾尚有血诚将告于汝:吾幼乏歧嶷,十岁知方,严毅之训不闻,师友之资尽废。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志于学。是时尚在凤翔,每借书于齐仓曹家,徒步执卷就陆姊夫师授,栖栖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十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矣。如是者十年,然后粗沾一命,粗成一名。及今思之,上不能及乌鸟之报复,下不能减亲戚之饥寒,抱衅终身,偷活今日。故李密云:“生愿为人兄,得奉养之日长。”吾每念此言,无不雨涕。汝等又见吾自为御史来,效职无避祸之心,临事有致命之志。尚知之乎?吾此意,虽吾兄弟未忍及此。盖以往岁忝职谏官,不忍小见,妄干朝听,谪弃河南,泣血西归,生死无告。不幸余命不殒,重戴冠缨,常誓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耳!呜呼!及其时而不思,既思之而不及,尚何言哉?今汝等父母天地,兄弟成行,不于此时佩服诗书,以求荣达,其为人耶?其曰人耶?
吾又以吾兄所识,易涉悔尤,汝等出入游从,亦宜切慎。吾诚不宜言及于此。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信之乎?吾终鲜姊妹,陆氏诸生,念之倍汝、小婢子等。既抱吾殁身之恨,未有吾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寄之,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稹付、郑等。
——《全唐文》卷六百五十三
【译文】告元侄等:我被贬官流放才刚开始,再见到你们的具体时期难以预料,现在我大概地把想到的心得,留给你们作为训诫。你们的志向还没有明确,可是就要是二十岁的成年男子了,古人曾嘲笑鲁昭公到十九岁还有嬉戏的童心,你们能不自己警惕吗?我不能拿离你们远的其他人作比,你们难道没见我兄长是怎样奉行家法的吗?我们元家世代穷困俭朴,先辈传下遗诫常担心广置家产将会使子孙庸懒,所以家中没有薄田可耕种,这是你们所详细知道的。我私下见我兄长二十年以来,以最低的俸禄来维持贫困至极的家庭生活,其中一半要靠奔波在外向人乞讨才能供给家用的不足。但是,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懂得穿衣吃饭的来由时,开始于我出任东台御史。我常常自问:我还不知道接受我兄长严厉面色的教导是什么,更何况是用鞭子荆条打我,用高声厉语责问呵斥我呢!哎呀!我很幸运有这样一位兄长,你们又幸运地有这样的父亲!有这样好的父亲,难道还不足以做你们的表率吗?
我还有肺腑之言将告诉你们:我自小缺少聪慧的见识,十岁时才明白道理和礼制,父亲严厉弘毅的教诲不曾听到,师友的帮助几乎没有。记得刚开始读书时,母亲的一句话令我感慨,从此就立志于学业。这时还在凤翔,每每向齐仓曹家去借书,徒步拿着书到姐夫陆翰那里拜师求学,辛苦而忙碌。我开始读书时的情景就是如此。到十五岁时,我考中明经科举,于是又捧着先人的旧书,在西窗下钻研深究,几乎足不出户。像这样认真读书十年,之后才勉强做了一介小官,略有了一点名声。到现在回想起这些,上不能像乌鸦反哺一样报效父母的养育之恩,下不能减轻亲戚的饥寒之苦,抱憾终身,而苟且偷生到了今日。所以李密曾说:“生来期望做人的兄长,可以得到侍奉长辈较长的日子。”我每想到这句话,莫不潸然泪下。你们又见到我自从做了御史以来,忠于职守从无全身避灾的念头,遇到事情就有抛弃生命的意志。你们还了解吗?我的这些念头,即便我们兄弟之间也不忍心谈及。因为往年愧任谏官之职,忍不住个人的细小看法,胡乱干涉朝廷的听闻,在河南洛阳遭到贬谪,我泣血洒泪西归,生与死无法向人诉说。不幸的是,我残余的性命尚能保住,重新戴上了官帽,常常发誓效命于君前,传扬名声于后代,死后有用以告慰地下祖先的言辞了!唉呀!到那时而没想到这一切,已经想到而来不及了,还有话可说呢?现在你们父母健在,兄弟成行,不在这时刻苦研读诗书,以求得荣宗显贵,那还算是人吗?那还能叫人吗?
我又认为我兄长所结交的朋友,容易招致自我悔憾和他人的斥责,你们与人交往,也应该非常严谨。我的确不应该谈及这些。我生长在京城,朋友很多,但是我不曾知道歌楼妓院,不曾在繁华的闹市放眼观看,你们相信这些吗?我少有姐妹,陆家的各位后生,我想起来多过你们和小丫环等。即便我抱有终身之憾,又没有我克己的诚心,每日每夜想到这些,似乎忘了身在何处。你们趁便抄录这封信寄给陆家诸位后生,希望他们自强不息。你们一定要努力,不要虚度片刻时光。元稹写付于、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