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又到杰出青年
早晨的阳光有些许柔和，透过蒙蒙雾气穿过玻璃窗投影在桌子上，暖洋洋的，富有生机。
正在手工雕刻一只花筒的柯立人放下木筒，懒洋洋地伏在桌上看着桌面上的阳光发呆，空气中的微尘起舞，手背皮肤上的汗毛和沾染的木屑都变得剔透了，她今天不太想动，身体有点软绵绵的，很想睡。
收音机里两位主播正在放送深城的交通情况，还插播了新一届的深城十大杰出青年的获奖情况，本届入选十大杰青的最大亮点是本土记者——方圆，她是一位奋战在新闻一线非常敬业的年轻女记者，爱岗敬业、不辞辛苦，用手里的相机记录了很多精彩瞬间，敢怒敢言、雷厉风行，报道了诸多热点新闻，言语犀利、不惧压力，揭露了很多社会乱象，勇于进取、顺势而为，开办了深受欢迎的电视访谈节目，拥有超过六千万粉丝……
柯立人只是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儿，再睁开眼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如果不是顾客推门而入的铃铛声响惊扰了她，她还会沉沉睡下去。
“欢迎光临！”她伸手拿了口罩把自己的脸遮的严严实实，门口出现的人是父亲和父亲的现任妻子——自己的继母。
不速之客？不，这是自己的父亲，用词不当。永远不会到访的顾客突然登门，柯立人确实很吃惊，她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冷漠，自己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只好沉默。
父亲冷着脸，伸手指着柯立人的鼻子叫骂，“柯立人！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这个女人心肠太歹毒了吧？我们过几天太平日子你实在看不下去？不弄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你心里不平衡是吗？”
果然是来发威的，虽然柯立人不明所以，但一身芒刺已经防御了起来，脸上又挂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
“我女儿现在需要静养，你煽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弟弟在流水宴上胡说八道，还煽动一群记者来我家24小时不间断地围追堵截，是要赶尽杀绝吗？再不济我也给了你一条命，白白养了你那么多年！你看看你，心术不正，缺德事做的够过了，你已经遭到上天报应了，还不够？公司没了，钱没了还不够？守着一个残废傻儿子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女儿？怎么小时候我没掐死你一了百了——”
柯立人叹一口气，“坏人总是长命百岁。”
“你也是当妈的人了，尽管崽子不成器也该有同理心吧？你不该——”
这句刺耳的话，让柯立人抓起手边的玻璃杯，狠狠摔在了地上，她冷冷地说：“够了！你们最没资格对我和我的……我的家人说三道四，请马上离开！”
“这是什么态度？柯立人！你还是人吗？现在我命令你立刻找记者登报道歉！还我们家清静！”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柯先生！”
“柯先生？我是生你养你的爹！”
“什么时候？”
“你以为你怎么来的？逆子！畜生！”
“不，我说过我不是简单的畜生，我是有獠牙的恶狼，早就丧失人性了，别上赶着来招惹我，会伤着您的！”
父亲被她淡然的挑衅激怒了，抓起一盆花砸在她头上，花盆碎了，花株坠落了，土壤糊在她头上、脸上。
本能可以躲开的，但她没躲，她想疼一疼，花盆落地的清脆响声掩盖了心碎的声音，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自己成功把自己骗了一样，不知道是自己成功了，还是自己失败了，她笑了。她总想在他们面前赤裸裸地疼，让他们发觉她的疼，可是这个方法好像不怎么管用，他们总是可以无动于衷。
“疯子！神经病！你以为找个什么冠军出来说几句话就可以洗刷你的罪孽吗？有个厉害一点儿的人护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没那么便宜！我生了你，我养了你，这是事实！你别想在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你这个孽种，你太可怕了！你是骨子里带着邪恶，沾谁谁烂！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洗白不了的！我警告你，别再打我们家的主意，大不了我跟你同归于尽！”
柯立人笑笑，“别有这种想法，您好好活着，我罪孽深重，肯定会早早离开，陪着我同归于尽太吃亏了，不值得。”
“那你能不能早点死？别再祸害我们了！算我求求你了！”
柯立人皱起眉头看着他，苦笑着，“您是认真的？我活着真就这么不可原谅？我活着就这么不可饶恕？”
“对！你就是魔鬼！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我究竟做过什么？让您这么讨厌憎恨我？”
“你对我的女儿见死不救！”
“救你女儿之前呢？我也是你女儿，我做错了什么？”
“你的存在就是错误！跟你该死的妈一样！”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柯立人转过身去，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了，淡淡地说：“你们可以走了，我要睡了。”
“柯立人，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找我们麻烦！不然，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我的生命凭什么不宝贵？期待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会有你这种父亲？”她转过身低沉又严肃地说：“不！我要为自己讨回公道，那些让我疼过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越是来找我，我越是不会控制自己，我会疯给你看的！跟你的女儿一样，我是肉做的，会疼的，你找上门来骂我，我会难受的，你打在我身上，我会流血，会死的！你那个女儿已经病恹恹的了，这个还活蹦乱跳的，所以就不行吗？”
“别提我女儿！”又一个花盆砸在她的眉骨上方，顿时血液顺着眉毛、眼睛、面颊流淌到脖子里，染红了白衬衣。“畜生！畜生！你活着我也当你死了！”
柯立人用手抹了一把额头，沾了满手的血腥，她笑着说：“原来你真的是一位好父亲，只是不是我的，我是没有来处的畜生，我往后会牢记这一点的。没错，我是真的很讨厌，可是我的钱却清高宝贝得很，如果有一天我去了，你需要钱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你唯一的宝贝女儿要出嫁，嫁妆一定要很丰厚才行吧？将来孙子孙女满院子跑，一定要很宠爱才行吧？我的遗嘱里没有你的名字，可以吗？你会不会把我的坟墓挖开挫骨扬灰呢？或者每年清明都会对着我唾骂半天？诅咒我成为孤苦无依的孤魂野鬼？就像我活着的时候？如果你愿意连我的钱一起讨厌，我会感激你的。”说完，柯立人踉跄了一步，她用力抓住了花架，才没摔倒。
尽管她满脸鲜血，仍无法阻止父亲怒气腾腾燃烧，他用了蛮力把屋里的花架都推翻了，花盆噼里啪啦地落地，一地狼藉。
柯立人还是没有生气，没有暴躁，吃力地蹲下捡拾。
这时门口的铃铛响了，推门进来了一个人，竟然是方圆，她环顾四周，目睹了这种情况，只是皱皱眉杵在原地，丝毫没有结束打扰的意思。
柯立人随手拽了一条毛巾捂住额头的出血点，“今天花房不做生意，所以方记者可以离开了。”
“柯总，我们可以谈谈吗？不需要占用您太长时间。”
“不可以。”
方圆不合时宜地冲两位怒气冲冲的老人嫣然一笑，“那我可以找伯父伯母谈谈吗？”
柯父抢先问：“你是记者？可以谈，我们什么都可以谈，谈这个畜生吗？你们记者不是伸张正义吗？为什么不把这个畜生送到牢房里？伤天害理的事情她都做尽了，你们怎么就会袖手旁观？柯立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没爹没妈没人性，她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未婚生子，败坏风气，勾引有妇之夫，丧尽天良，这么多罪名还不够坐牢吗？她有几个臭钱，你们就替她办事吗？现在还要反咬一口，说我们只生不养？教女无方？本性这么恶毒，是她天生的，神仙也救不了！”
方圆笑着问：“伯父息怒，您见过您的外孙了吗？”
“什么外孙？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女儿知书达理，品行端正，哪像一些下贱胚子？未婚先孕生下野种？”
“闺女再有错，孙子是无辜的。”方圆的劝慰激怒了柯父。
“闭嘴！胡说八道！我没孙子！没有！我女儿本分得很，不像某些社会败类不守妇道！恬不知耻！”柯父骂骂咧咧地拉着老伴儿离开了。
柯立人强忍着客气，说：“方记者，请你离开好吗？今天花店不营业。”
“柯总，端木禾已经跟端木太太分居了，端木太太已经搬到酒店住了，您知道这件事吗？”
“你可以离开了，花店要打烊了。”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端木禾已经开始办理离婚手续，准备跟你在一起了，是你的意思吗？还是你们两个讨论之后的结果？”
“要我报警吗？”
“柯总，事情既然发生了迟早要曝光的，这种事是藏不住的。”
“身为深城新晋的杰出青年，你能不能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什么都不做也好过把侵犯别人的隐私当乐趣。”
“所以，你气急败坏是因为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取代了原本属于你的荣耀？很抱歉市民给的这份荣耀让你感觉不舒服了，我知道你最见不得小人物坏了规矩，其实我有今天全仰仗你当初的无视，才拼了命努力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存在感，现在也算小有名气了，应该值得让柯大总裁抬抬眼皮了吧？难道还入不了您高高在上的势力眼吗？”
“请问你可以离开了吗？”
“柯立人！你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你已经身败名裂了，就连赖以生存的安居都已经易主了，你的傲慢还不肯收敛吗？”
“顺境逆境，都要抬起头做人，中国人都这样。”
“还真能扯！你知不知道你正在破坏别人的家庭？你做人真的没有底线吗？”
“你可以随意质疑我，杜撰、编纂、想象、妖魔化都可以，怎么玩儿随你高兴，但是请你不要诋毁我的朋友，端木禾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死有余辜，他不容侵犯。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关注点，我推荐你去调查一下他无偿代理的法援案件，很多案件都很棘手，无人问津，有媒体助力一定会事半功倍，那些生活在困境中的人一定会感激你。”
“你不要遇到原则性问题转移话题好吗？如果基本的小善良都没有，谈何人间大义？在我面前，实在没有必要道貌岸然。”
“方小姐，不是拿出手秀给你看的善良才是善良，不是所有星星都喜欢闪闪发光。”
“所以你自诩为不喜欢出风头的商业明星喽？可你似乎非常喜欢挑战遥不可及的事业和遥不可及的……别人的婚姻。”
“我知道你饱读诗书，博学多才，可你似乎忘了最简单的道理——尊重。于情，此时此刻我感觉不舒服，你却苦苦纠缠，这是强人所难；于法，你不是我的朋友，不请自来便是私闯民宅。你接受过的教育里，哪本书、哪堂课、哪位老师告诉过你可以这样做了？我累了，你可以移步了吗？”
“柯总，你咄咄逼人优越感、了不起的高傲到底从何而来？因为你是一家著名企业的老总？可那已经是昨日黄花！你怎么可以永远保持眼高于顶、趾高气昂、傲视一切？这是一种技能吗？根本不屑不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放在眼里？还要大言不惭地跟我谈尊重？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沉默为金，傲慢冷酷，是为了制造噱头成为传奇还是发自肺腑对这个世界充满厌恶呢？”
柯立人低头扯出一抹无法察觉的笑，又马上消失，“优越感？高傲？我有吗？我凭什么优越？凭什么高傲？凭什么傲慢？你知道我是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人，这样的嘲讽还真是别具一格。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工整的人，怎么敢眼高于顶？一个从来不曾幸福地坐在教室里把空空如也的脑袋装满知识与智慧的人，怎么敢趾高气昂？只要一开口便会无法遮掩自己的粗鄙与无知的人，凭什么傲视一切？我知道自己代表安居，而安居里有很多有才华、有能力、有梦想的伟大的人，他们努力创造维护着安居这两个字，我凭什么不沉默？怎么能因为我的失言成为一个笑柄？让世人觉得安居被一个傻瓜领导？从而忽略掉安居背后所有的努力？降低安居的格调？在其位谋其政，才不配位的痛苦我知道。不过现在好了，我谁都不代表，两袖清风，一身轻松，如果还能为你带来茶余饭后的话题，想作什么样的文章，你自便，我无二话，事实上我本身就是一个没文化、没文凭、拖了国家教育后腿的粗人，不怕诟病，但是，端木禾不行！他是国之栋梁，他正在为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匡扶正义，为一群像我这样惶惶无措的人撑起一片天，他做的很好，他将来还会做的更好，更多！我知道我在你这里没有什么可信度，可我还是要为他正名，他是个好人，我会不遗余力支持他！如果有人试图无中生有炮制新闻妄想毁掉他、他的事业、他的名誉，我不会袖手旁观。”
“第一次，听你说了这么多，为了一个别人的男人。”
“支持、保护一个顶天立地、心存天下的男子汉，说几句话不算什么，倘若需要，我能做得更充分。”
“柯总保护端木律师的决心，我是相信的，一码归一码，如果端木禾为了第三者抛妻弃子，我就不客气了，在我的价值观里道德凌驾于一切。”
“在你的价值观里，把尊重别人放在什么位置呢？”
“首先，那个人要三观端正，值得我尊重，不会在一段感情里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他的三观没有问题，令我怀疑和担心的是你不够专业、不够中肯、不够深度的报道。”
“所以，端木禾不会离婚？”
“端木禾是个思虑周全的成年人，不需要代言人来回答他的隐私。我不知道你学新闻的宗旨是什么？做新闻的初心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满足个人偏执的八卦心态，那你可以换一个人试试，因为你的娱记水平已经降低了他的水准。”
“你爱他！”方圆猝不及防捕捉她的反应。
“当然！”她的肯定斩钉截铁，目光里没有一丝躲闪。
“用情至深到不惜破坏他的家庭？”
“度人用的都是度己之心，方小姐狭隘了。我的时间很宝贵，不喜欢被人浪费，你可以走了。”柯立人再次下了逐客令。
面对赤裸裸的驱逐与不屑，方圆强忍怒火，看来自己这个新晋杰出青年在她眼里仍旧一文不值，不由心生怨怼。她接到通知成为深城十大杰出青年之后，非常兴奋，的确有了来探看柯立人的兴趣，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拭目以待，后会有期。”
“最好忘了我。”方圆离开之后，柯立人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栽倒在地不省人事，直到熟识的快递员下午来取件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唤醒她微浅的意识，只好拨打了120把她送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