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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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生命换来的觉醒是医者之耻(2)

从诊所出来的二小与石头跟同学们一样拐拉着腿,装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状。好在孩子们都在关心自己的痛苦,没人注意两人动作的夸张。离开了学校,两个人便似那断了线的风筝,撒欢地奔跑回各自的家送书包。二小姥姥听说外孙挨了针,亲自上锅台炒了半瓢黄豆“补偿”,灶火旺中徐缓,黄豆儿个个笑开了嘴,金黄金黄的,一咬嘎巴脆响,口舌生香,二小把衣服裤子所有的口袋都装满了,连揣石子的口袋也塞进了豆子,兴冲冲找到石头,二人高兴地对击一掌。二小将豆子的一半掏给了石头,坐在大树根下先是一顿大嚼。炒黄豆应当是过年或者过生日时候,大人给孩子的特殊犒劳。二人越吃越香,越香越吃,开始是鼓着腮帮子一把一把地吃,等小肚子圆起来时,则躺在地上一粒一粒抛空仰脸张口接着吃,多半豆子从空中落到了鼻子和腮上,二人又大张着嘴对坐着往对方嘴里抛着吃。豆子吃了多半时口干舌燥,好在村子里喝水的地方挺多。水井边挂着吊水的柳罐斗,村部门后的水缸里,铁匠铺饮马的水槽子里都有水,用手撩开水面上的浮尘,咕嘟咕嘟灌了一顿。

石头喘了一口长气,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说:“要少喝呢。我爸说‘吃黄豆,喝凉水,拉稀屎,淌满腿’。”

二小说:“你没觉得嘴里一喝水甜滋滋的吗?金大夫给的红糖水浓浓呢。”

石头觉得金德亮这回够大方,也把金高丽的称呼换成了金大夫:“金大夫是看了你姥你妈的面子呢,谢谢你让我借光喝上了红糖水。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喝红糖水呢。”

二小说自己也是头一回喝红糖水,只是喝的时候光顾着甜,没想着给我姥我小妹留两口,所以回家没敢说。石头说,我回家也没敢说,怕姐说我馋嘴呢。为了金大夫的大方和甜甜的红糖水,二人商定就不报复他家那两条叫声恶劣不懂礼貌的狗了。

两个人做梦也想不到糖多口咸促进多喝水,而硫酸镁水溶液过浓则排泄迟缓,多饮水必致狂泻。结果到了晚上,二小便肚疼难忍,一夜拉了个天昏地暗,人恶心欲吐,胃里泛上来的气味馊不可闻。二小妈认为黄豆吃坏了肠胃,第二天一大早急找金德亮看,也说是急性胃肠炎,让禁进食水拉净就好了,拿了一大堆药,内中仍杂以泻药。虽然肚里已无东西可排,腹泻状态仍没有大的缓解。

二小妈妈不解地询问:“孩子拉肚子过去吃点药就见效,这次怎么吃忒多药还止不住?”金德亮的解释是:“防疫针本身有毒性,孩子抵抗力下降,自然好得慢,应当无大碍的。”二小妈妈望着两眼空洞,往常牛犊一般欢实的儿子,小绵羊一样恹恹卧在炕上,难受得心如油煎,金德亮“无大碍”的话却让自己放下心来。

一心盼望二小产生“大碍”的金德亮时不时让花桂枝前去探视。第三天下午花桂枝欢喜地回来报告说:“好了,二小见好了。今儿上午便了三回,还喝了两口米汤呢。”金德亮陡然变了脸色:“好个屁!你个猪脑子婆娘!”花桂枝猛然醒悟过来,一声不吭呆坐在床。她明白,二小好了,就是自己一双儿女的不好;只有让二小“大碍”了,自己的儿女才能安全。越想心里越纠结,竟滴下一串伤心的泪水来。

金德亮检讨“攻击性”行动所以没有产生“轰动”效果,是自己不该给开活性炭。原以为一堆药物中最黑最丑的活性炭不会被优先选用,没料到二小妈认定了苦药丑药必是良药,加量给二小服用活性炭。活性炭一旦与硫酸镁并用,就会产生对食物与药物中毒的消解作用。被金德亮认定为“命硬的小崽子”的二小竟然挺过来了。

缓过神来打听石头情况,说也同样拉得起不了床,只是没有二小拉得重且少拉了两天。姥姥三天后得了消息,恨不得打自己的老脸,把装黄豆的瓢都摔成了四块碎片。二小腹泻是好了,身子却拉空虚了。一周以来,每天半日或隔日去上学,回家便躺着。姥姥便每日颤抖着两条腿去大女儿家看着、守着。一日,听说村西周喇叭家吹鼓手的爷俩一齐染了疑似伤寒病,家里被消了毒,人被收到了市传染病院。二小妈望着窗外园子里霜打的蔫茄秧子便担心起二小来,二小苫匠爸爸王成庄安慰说:“不打紧,喇叭匠爷俩去朱家屯弄红白事错过了打针才染的病,他家其他人打了针都没事呢。”二小姥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二小这针罪遭大了,不过能抗过伤寒也算值当了。”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连着几天阴着脸,这一日西北风猛地吹跑了满天阴云,空中露出了太阳昏黄的脸,还未感觉暖意,冷风却一下子吹进了人们的骨头缝里。感冒来了,全村、全校,乃至家家户户似乎商量好了,一齐咳嗽起来,一时儿谁不咳嗽反而不正常了。光咳嗽还不够,一些老人与孩子发起烧来。以往二小碰上流感,顶多吸溜两天鼻涕。这一次鼻涕倒没有,半天咳嗽只成了一个前奏,接着便发起烧了,而且一波便烧到39℃,嗓子眼里似含着通红的火炭,周身难受极了。赶紧又找金德亮,说是重型感冒,用上退烧针体温降下去,旋即又起。金德亮说重感冒病程都得一周方能好,何况不久前打针破坏了身体抵抗力,拉稀又损了元气。没承想到了第三天,活脱脱一个孩子竟然有些神志恍惚,表情淡漠,间或胡言乱语起来。

花桂枝见二小越发沉重,便埋怨丈夫医术不精,应当送城里医院去治,并说二小不光实病,还有虚病在身。虚病之说不过是花桂枝的职业习惯,谁知说者无意,听者上心。这倒提醒了二小妈,坚持让花桂枝发神驱邪。此时门外闯进了苫匠王成庄惊慌报说听到一个消息:“石头章小山也同二小一般症状,找到本家在市立医院的大夫章大为帮忙,送进了市传染病院。医院诊断为疑似伤寒,咱也赶快找大力他舅联系熟人把二小送去吧。”

二小妈听到“伤寒”两字心慌乱地颤抖了一下,转头看金德亮夫妻。金德亮叫道:“胡说,打过了防疫针怎么可能得伤寒?学校有朱家屯三十多学生,打过防疫针的哪有一个得了伤寒?”

一句话把二小妈慌乱的心稳了下来,也不管花桂枝扭捏推托,坚持让她发神。理由是:“送医院也得把虚病去了,才好利手利脚地走。他花姨你就好人做到底。”

花桂枝发了半个钟头的神,先是呆滞不发一语,继而猛地颤抖一阵,手里舞着一把桃木剑,变男人粗声大嗓嚷道,我看到了你在门外,又到房檐下墙面贴着,你又想从后窗进来,别怪我不客气。走,走,快走开!又过了半个多钟头,人似虚脱一般,满头脸冒虚汗,连后背都透湿了,徐徐睁开眼睛,恢复女声对二小妈说:“大姐,是二小他姥爷要来带二小走,他的魂魄罩在二小周围。马上套车送医院,医院阳气重,鬼魂进不去呢。去市里医院把实病治好了,哪天晚上我再给你把他姥爷送走。”

金德亮:“我根本不信那一套,照你的说法,鬼魂跟空气和影子一样轻飘,一侧身顺门缝窗缝都能进屋,你去医院能躲逃开?就不怕路上直接魂魄附身?没道理嘛。”

金德亮一番正理反说,反倒坚定了二小妈驱邪鬼去虚病的心思。花桂枝从晚上八点钟又开始一轮驱邪,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又拿一把筷子往瓢里站立。边立边不停地念叨,又不停地往瓢里撒苞米细糁子。不知是心慌手抖,还是糁子颗粒大黏性差,一把筷子怎么弄也粘不成捆立不成柱。弄得满身大汗,半个多钟头后总算立住了,又念叨了半天,才把瓢里的水和糁子一起泼到了院子……

再看二小,脉博细弱得几乎摸不到,不停地胡言乱语:“金高丽打,打不疼针,腚不疼,疼,肚子疼,疼,疼……红糖水真甜,甜,甜了渴,渴,渴。”

话入耳金德亮心惊肉跳,赶紧注射了苯巴比妥让人安定下来。众人一致商定明天一早送城里医院,没想到了半夜人便摸不到脉搏了,鼻息轻微得几乎没有,慌了神的二小爸妈赶紧弄了马车,铺上草再铺上厚褥子盖上棉被,把车赶得飞快。车马还未进城,便闻到一股恶臭,二小屁股里流出了柏油样大便,已经没有了呼吸。待到了急诊床上,医生翻开睑皮看了瞳孔,又摸了颈部,惋惜地摇了摇头。

4

从气温上区分,长春应当叫短春才对,春天短得让人猝不及防。半年多的干冷冬天,棉衣裤须臾不敢离身,突然一天热度上来了,拿出夹衣秋裤却发现热得只能穿单衣薄裤了。从农时上看,长春的春播时机只有7?10天,早了大地未化透,晚了误一年的收成。老百姓习惯把春播叫作“春脖子”,如同那死眠了一冬的乌龟,没有睡眼惺松,没有露尾伸腿,没有缓慢蠕动,没有张望试探,总之没有任何铺垫和征兆,突然一天猛地把龟头伸出来,便疯狂地大啖起来,只吃得屁眼里“吧唧”一声喷出一团绿浓的稀屎来,才将龟头缩进那截短短的脖子里。

据历史记载,长春这个名字最早产生于1800年。那时的嘉庆皇帝在一天早朝突然钦命远在伊通河畔的地方设置长春厅,再往前完全寻不到长春这个名字了。是不是因为长春的春天太短暂,才促使嘉庆皇帝钦点了长春这个名字,现今已无法进行考证。不过,一些长春人往往用对温度的感受把四季不甚分明的长春划为了两大季节,半年多以冬连春秋的冰冷自然为寒季,半年以夏连春秋的温暖则为热季。寒季是毫不留情的真寒冷,热季却无大热是舒服的温热。这是老天对长春人的恩赐。当然,长春人还从肌体变化上来佐证自己划分的两大季节:咳嗽等于寒季逼近,拉肚子等于热季来临。

就在一夜之间,热风似乎吹进了人们的肚腩,全城人肠蠕动的频率前所未有地速捷起来。铁匠铺里,时常有人扔掉正在敲打的锤子说声“等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往门外厕所跑。“一会儿”往往是二十分钟或半小时,那个拿火钳子夹着通红的马蹄掌放到砧子上,等大锤再次砸下来。谁知第二次大锤刚举到胸前尚未往下砸时,举锤人“哎哟”一声扔了锤,捂着肚子又往外跑去。课堂上,老师声情并茂地领颂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只两句便有三四个学生举手请假上厕所,老师无奈摆了摆手又领颂“野火烧不尽……”这回只一句,又有三四个学生举手,老师不高兴了:“能不能等我念完,春风吹……好了,大家预习吧。”自己弯腰捂肚抢步出了教室。

厕所紧张起来,阴雨连绵使多处公厕成了粪水坑,蹲位踏板被粪水浸泡得若隐若现,有那未被浸泡的深粪坑,足以没人的脖子。先是厕所周边摆起了屎堆,一堆连着一堆,不小心就会跺上一脚。继而墙角树根草丛都成了方便之处。夜晚腹痛难挨,慌慌冲出房门,转过墙角一把褪下裤子,半天才挤出一点,不甘心再蹲到两腿发麻时,又一人从别院蹿出大声“咳,咳!去,去呀!”知道把自己当成一只蹲着的狗,便回了低声的“咳,咳”。那人便转身寻另一边墙角,慌张褪下裤子。双方庆幸多亏夜色掩盖,屁股不曾被人尽情觑窥。只是苦了白天腹痛者,有那无奈蹲在树根下一时起不了身的小姑娘,望见人来顾不上一片白白屁股,只好把裙子往上一翻,连头带脸盖个严实。全城背角处都成了厕所。好在长春人大度宽容,见有人蹲,多半同情绕道而行。无法绕行的宁肯停步误了车点和办事,也尽量不让患病人尴尬。

痢疾与肠炎在长春城里流行开来,各医院诊所挤满了捂肚子的病人。市立医院和传染病院更是人满为患,人多来不及化验诊断时,江平便在市医院和传染病院大门口设了两个问诊台,有脓血便和里急后重者进传染病院,无上述典型痢疾症状只有泔水样单纯水泻者入市医院。城里的大蒜脱销了,亲朋好友走动送上大蒜代替糕点,会使收受者欢喜万分。因为它不仅超过两瓶好酒的价格,而且能防止肚子疼。接着,马齿苋、白头翁、黄连、黄芩都成了稀罕物,大顶山的黄柏树皮几乎被剥光了。整个长春城从冬季酸叽叽的醋味变成了草药之中掺杂了若干莫名腐烂的复杂味道。

季度统计报告显示,有登记的肠道病患者达到7636人,其中确诊痢疾1233人,死亡38人,患病人数与比率远高于小鬼子统治时期的伪满洲国。分析会开了两个晚上,一致的认识是肠道传染病的源头就隐藏在腐烂味道的背后。代理保健科长吕望远以三条论据估证了自己的论点:一是长春一年多未向城外清除垃圾和粪便了,如同一个家庭整整一年在屋里吃喝拉撒,长春人已在垃圾粪便的包围之中生活;二是新近发现,去年“埋死”遗漏尸体达三百余具,围城以来死亡的近万只野猫、数千条曾经吃尸体的死狗和数不清的食腐死乌鸦,一直未来得及处理,它们在腐烂中制造了各种致病菌;三是上述垃圾、粪便、腐尸滋养了数以亿计的臭虫、蟑螂和蚊蠓,在环境最差单位尤其城乡结合部,一个人起码会受到数十只苍蝇的包围。它们在与人们抢夺饭食的同时,不仅仅成为痢疾杆菌最佳传播使者,而且带来数十种其他疾病的细菌。

卢大力和三个姐姐家犹如卢家老太太精神大厦的四根柱脚,二小是大厦正堂里最炫目的一颗珠宝。二小死了如同失去了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往日光耀的堂屋陷入一片黑暗。得到消息那一刻,老太太仿佛从阳光灿烂的温暖山顶,猛然坠向冰冷刺骨的深渊,一口气没喘上来人便昏了过去。家人七手八脚乱作一团,又掐人中又扎脚心总算把人弄醒过来。醒过来抬起泪眼看周边的人,四个孩子独少了大女儿二小的妈。卢大力说大姐止不住泪怕妈看了难受,在家躺着呢,遂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来,也不顾众人拦挡便要去大女儿家:“大力,你们都围着我,帮妈犯糊涂吗?脚趾头掉了心疼,可是脚比心还痛呀。”

二小妈侧身向墙躺在炕上,见老太太颤巍巍挪过炕边先是一惊,又见老太太露出满是怜爱的目光,继而委屈地扑过去,把头埋在妈的怀里放声大哭。老太太突然感觉像回到了四十年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拍打着:“大妞呀,哭吧。妈知道你憋屈,哭出来就好了。哭吧。”

二小妈边哭泣边诉说:“妈,二小没了,我心疼、疼、疼,舍不得,想得受不住了,住了……”

老太太:“大妞,妈知道,知道。你爹没那年,妈也像你一样。会过去的,有妈在。”

二小妈:“花姨说难治的虚病她都给治了,二小是走在实病上。打防疫针有毒,把身子骨弄虚了才沾上了实病的。妈,我好委屈呀……”

老太太:“虚病也好,实病也罢,病走了二小是该着呢。命里该着咱就能享这么大的儿子,委屈呢妈做主,凡事要听妈的。”

二小妈:“命里该着也行,可是我二小走得不明不白呀。感冒发烧拉肚子哪个孩子不得?二小哪年不摊上一回两回?他花姨说是伤寒防疫针不好使,他金叔说防疫针好使,市里医院又说是伤寒。妈,我不甘心二小稀里糊涂走啊……”

老太太:“这个,这个,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得伤寒?有妈在,妈帮你弄明白……”

二小妈:“妈,俺知道这挂连着大力弟的公家人,俺不想难为大力弟,可俺觉得委屈,俺不甘心呢……”

老太太:“大妞,妈一时半会儿脑袋也转不过弯来。妈不会让你委屈,可你得让妈想想,捋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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