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空气沉闷得似要爆炸。听江平汇报章小山伤寒病已经确诊,王文化柏油样大便的肠出血症状,加上粪便培养伤寒杆菌呈阳性,众人一时陷入沉默。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面前,注射了伤寒预防疫苗为什么还染上伤寒?不说话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性急的张杰发言:“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因伤寒病死孩子?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预防疫苗有质量问题,不起预防作用;二是疫苗注射有问题,量大了或量不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原因。”
坐在角落的魏大山张了张口要发言,望着张杰激动的神态,又赶紧闭上了口。江平知道张杰“疫苗有质量问题”的话让魏大山很有压力,便接过话头:“我们卫生技术厂疫苗按批量送到各诊所,每支规格5毫升,每人注射1毫升,每支注射四至五个人。如果这支疫苗有问题,四五个人都该有问题。因此可以认定我们生产的疫苗质量没有问题。当然,如果一支5毫升的疫苗没有用完,间隔一段时间,比如下班前剩的留到了第二天上午还用,疫苗开封一夜难免不变质。还有一种可能,是否有特异体质的人对伤寒疫苗有排斥?这只是一种医学假想,至今国内外防疫学术没有报告的先例。”
季文说:“门局长安排我跟着张杰局长去金德亮诊所那天,我认真查验了相关凭据,注射记录清楚记载着王文化和章小山的注射量都是1毫升,两人都有自己按的手印为证。据金德亮说,另3毫升注射的三个学生都没问题。江院长说的疫苗开封后隔夜留用也不存在,老师同学都可以做证。最后一个学生注射完剩了小半瓶,金德亮当着学生面扔掉的。现在看疫苗没问题,注射也没问题。我们的预防注射要继续呢。”
张杰一拍桌子:“疫苗没问题,注射没问题,总该有个问题吧。难道出了鬼不成?咱们总得找一个确切的理由出来,不然和孩子的家长怎么交代?下一阶段预防注射还怎么继续?”
多年的防疫生涯使季文比任何人都害怕预防注射半途而废。张杰的话虽然硬了些,却说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头痛难题:尽管在座的人除了张杰之外都明白死人跟伤寒疫苗无关,老百姓却不会这样认为。你越解释他越认为你在掩饰打针死人的问题,而注射任务却迫在眉睫。受了抢白自己不敢同张杰争执,用脚猛劲踩了一下身边的马和平。马和平钻心一个刺痛,说话声随之高了起来:“哎呀!张局长,预防注射是重大原则问题,不能出了一点问题就半途而废。问题的原因当然要弄明白,我们可以边注射边查找,预防注射必须继续!”
高声大嗓的顶撞反倒使张杰哑了声,众人便一齐把脸转向了门玉生。门玉生却闷在一边想心事,张杰的一句“出鬼了不成?”仿佛头顶响了一声炸雷:既然药没有问题,那一定是注射出了问题。注射实施者是无意的失误,还是有意的设计?如果注射者本身有问题,那太可怕了!应当抓紧私下同于东方沟通一下,但愿是杞人忧天。当然这不是在这个场合谈的话题。思考中猛然觉得耳边静了下来,见大家静静望着自己,知道该自己讲意见了。张了一下嘴未发出声来,用力“咳咳”了两声清了清肿痛的嗓子:“预防注射的效果大家都看到了,没有大规模的注射,我们不可能老实坐在这儿讨论该不该注射的问题。死于疫病的现实会代我们向群众答复这个问题,但那将是付出人民群众生命的染血答案。所以无论部分群众有多少误解,我们都要坚定实施预防注射。对出现的问题我们绝不回避,给死者家长交代的事由我去办。”
门玉生约卢大力一起去花家油坊看他的老娘,卢大力电话中不冷不热地说:“我已经回去过了,最近没有时间。你那么忙就算了。”
几天来,门玉生陷入了深深自责,那个虎头虎脑想长大当自己这样的大大夫的孩子一直在脑海萦绕,自己这个领导着全市医疗队伍的大大夫却没有留住那童稚的生命。到了卢大力老娘家门口,似做了莫大亏心事,腿上注满了铅,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老太太比预想的要平静,像往常一样把门玉生往炕头上让,并感谢门玉生这么忙还来看望自己,显然是强捺着内心巨大伤痛在尽待客之礼,同时在努力寻找爱孙死亡的缘由,尤其是是否与自己的不当行为有关:“门局长,我知道你是实诚人,不会诳我这个老太太。我想问的是,打了伤寒防疫针拉稀跟吃黄豆有没有关系?你实诚话告诉大娘。”
门玉生:“谢谢大娘的信任。我从医二十多年,经历的病人也不算少了。伤寒虽然是一种肠道传染病,但注射预防伤寒疫苗绝对不会拉肚子。拉肚子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肌体的一种保护性措施。比如暴饮暴食伤了脾胃,一时消化不了发酵腐败了,大脑神经会一方面指挥肠胃加快运转,医学上叫蠕动,另一方面指令肠道关闭吸收水分的毛孔,就造成了自我保护性排泄——拉肚子。古时候怕坏东西在胃肠里不能排出去,也视患者体质给一定泄药——巴豆、大黄等,促使毒素排出体外。”
老太太:“这么说二小拉肚子真是吃黄豆的关系了。我可是作了孽呀!”
门玉生:“大娘你千万不可这么认为,吃黄豆与拉肚子尽管有一定关系,但我们诊断二小绝不是死于胃肠炎,而是感染了伤寒。”
老太太:“以往孩子们吃黄豆拉肚子都没大事,怎么打了防疫针就拉得凶猛,把人拉虚了?我年轻时候听说,这伤寒和霍痢拉一样,都是使人烂肠子。门局长,我说一句话你别在意,打这个防疫针咋就能预防烂肠子病?”
门玉生:“大娘说的霍痢拉,医学上叫霍乱,也是肠道传染病。我打了不恰当的比喻,使人得病的细菌比如伤寒杆菌吧,它的毒素如同蝎子毒只在尾针而非全身,我们将致病杆菌中有毒部分,包括内脏、血液和毒腺等去除掉,剩余部分通过生物繁殖培育制成减毒菌苗,注射到人体内使人产生一种抗体。抗体就是抵抗致病菌的细胞,医学上统称丙种球蛋白,从而产生对伤寒的免疫作用。所以二小拉肚子尽管比以往重,但吃黄豆与防疫针绝对没有关系的。”
老太太脑筋反应很快:“这么说,伤寒疫苗尽管减毒了,它只是毒轻了,毒还在,对人体还是有害吧?”
门玉生:“是的,注射之后的人多少都有难受的反应,但都在人体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老太太追问道:“身体不好的人是不是不能乱用?用了是不是容易感冒拉稀呢?”
门玉生诚实答道:“是的。病人、孕妇、老人与孩子抵抗力差,应当慎用,有的就不能用。尤其感冒或拉肚子期间。不过,只要注射了相对应疫病的预防疫苗就不会得那种疫病。”
“门局长,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得了伤寒,这话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打死我也不会相信。针是你们让人打的,要是董道铸当卫生局长那年月,一准会找个别的病搪塞过去,老百姓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可你不躲不闪告诉我了,就凭这一点,你是个实诚的人,大娘不埋怨你。可是,可是……”老太太在努力组织着合适的语句,要把谜底替大女儿揭开,“到底是防疫的药不管用,还是打错了药,或是二小的体质特别?大娘不是想找谁的责任,是想弄明白到底咋回事人就没了呢。”
门玉生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一旁的季文插话说:“大娘,我讲几句反向话语,可不是有意呛您老的话。我搞防疫三十来年,经过了几次大的疫病流行,得了伤寒病的人有不少也治下来了,多得益于抢救及时。我听说二小在很危重的情况下,跳大神耽误了大半夜呢。如果及时送医院,就像他同学章小山,人便抢救过来了。”
老太太不高兴了:“我说过了,没有找谁责任的意思。人死不能复生,只是要死个明白。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长春这几次大瘟病都经过的。你们公家人会治实病不会治虚病,虚病不去除了咋能利手利脚到医院看实病?我现在最悔恨自个的,是不该给二小炒黄豆吃。”
门玉生:“老人家,你提的问题也是我这些日子苦苦思索的问题。二小死于伤寒是确定无疑的,疫苗是我们工厂生产的,注射是我们管理的开业医实施的,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责任都在我们。首先是我这个局长没当好。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和检讨就能交代过去的。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二小是特殊体质也不该出现那种情况,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在这儿郑重表态,门玉生一定给您老一个负责的交代。”
6
按着门玉生的意见,会议到清扫保洁大队召开,吸收了清洁大队中队以上的干部参加。此前一个月,门玉生已把干练的高大军派到清扫保洁大队任大队长兼指导员。一个月来,高大军用脚走遍了长春大街小巷,查清了全市积存垃圾约30万吨、粪便5万吨。虽然清扫人员由19人增加到268人,比起国民党时的上千人仍然差了许多,更为困难的是运输车马寥寥无几。听了高大军的介绍,吕望远倒吸了一口冷气:“按我们清洁大队的现状,日产日清尚且做不到,怎么清除那些积存的垃圾呀?”
“不光垃圾,还有集存的粪便啊,何况40多万人哪个人每天不再拉一次。哎呀!不对呢,现在一些人何止一次、十次八次都挡不住的。病从口入的宣传把人嗓子都喊哑了,可那些人从伊通河凿上冰来就吃。”性急的张杰一想到满街的粪便就焦火,“高大军,就你粪车中队那四十来人、二十几台粪车,猴年马月能把城里的粪便运出去?工作效率不能小脚老太太那般慢吞吞搞粪车游街吧?”
“张副局长,我可没有光拣领导愿意听的报喜,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不摆出来怎么研究解决?你怪我粪车走得慢,第一,你看看哪匹拉粪车的马没露肋条骨?第二,你再看看哪辆粪车不破烂?我总不能把粪车当成马路撒屎机吧。”见张杰把焦火撒向了自己,高大军也抬高了嗓门,“还有,张杰同志,我要给你提条意见,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应当对人民群众满怀感情,即便他们不接受卫生知识教育胡乱吃了脏东西,那也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你说病从口入我也赞同,病都是从嘴吃进去的。但你别忘了,吃是人的本能,是活着的基本方式。不说围城一年来把全城人肋巴都变成了搓衣板,就是我们这些肋巴不凹陷的人少吃一顿哪个不眼蓝?那些肋巴瘦成搓衣板的人们哪天不在挥汗如雨?嗓子眼渴冒烟了,如果是我见了冰块也会不管不顾啃上两块。当然我不是赞成他们吃脏冰……”
自打高大军为救隋纯宗找净土庵老居姑蒙了于桂兰后,加上错收望远医院那件事,张杰便对高大军有了看法。后来高大军与隋文娟谈起了恋爱,张杰又有了高大军以情循私的怀疑,凡高大军的言行举止总要设法挑出毛病来。门玉生知道张杰并无恶意,让高大军去清洁大队这个最需魄力的岗位便是张杰的建议。张杰本意好苗子必须时常砍掉横杈才能成材,岂不知挑刺的办法用在吃软不吃硬的高大军身上往往事与愿违。见两人脱离了主题又要争执起来,门玉生打断了高大军的话头:“清理积存垃圾粪便还是要打人民战争,像‘埋死’那样,各区自搞门前清,发动群众大搞卫生清洁活动。也可以继续组织市民以工代赈。专业清洁队伍的任务是保证日产日清,你说还得多少车马,给你多少钱能完成任务吧?”
高大军到清洁大队不久,便把高中生周玉成从清扫中队副队长调到了事务室,当了领导三十多人的室主任。见门玉生发问,高大军把手往后一伸,身后的周玉成递上了一份材料,高大军清了一下嗓子:“按现有的40万人口基数计算,做到垃圾日产日清、粪便无积存,眼下要新购进胶轮大车65辆、手推车40辆、粪车18台;年内按10万人口增量,十月份还要增加胶轮大车30辆、粪车12辆;按市价共需16万元……”
不待高大军把话说完,张杰把手往桌子上一拍:“高大军同志,我们是在认真讨论工作,不是骡马市场讨价还价,有你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吗?买几十辆车要那么多钱?你想攒小团体的家底呀!现在长春什么最困难?缺钱哪!没钱不干活吗?不能吧,那就要想办法克服困难。如果把钱一摞子一摞子摆在那儿敞开了花,傻子都会把长春弄干净,还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
高大军也把手往桌上一拍:“张杰同志,不要把别人都看得觉悟那么低,如果是一个月前你说出上边的话我会带头为你鼓掌,因为那时的我也不知道清洁大队家底被国民党糟蹋得多么残败,得投入多少钱才能维持起码的运转。你以为一辆大车只是两个轱辘架一个厢板呀,那还得有马呢。有马得盖马棚吧,你得喂马和铡草吧,豆料和草料得花钱买吧,马生病了得有兽医吧。马掌掉了不能都到社会铁匠炉挂,得自己人挂省下钱吧。再说那车不能总不坏,坏了得有修理工吧。还有你说那些总往大街上漏淌屎尿的粪车得换上好松木吧。再说那挖土的锹、刨冰的镐,搂乱草破絮的耙子和破砖乱瓦的二齿钩子……”
张杰虽然性急,也是个明理的人:“行了,行了,也别摆你的家底了,我们也听明白了你是卡着脖子在计算,讲得有理有据。可你再有理有据,门局长兜里的钱就那么多。东北人民政府考虑到长春死了那么多人和城市严重破坏两个情况是特拨了40万卫生事业费,都怎么花的我也给你报一下账:前一阶段‘埋死’以工代赈及新墓地建设用去12万,市立医院和传染病院恢复重建用去14万,全市种痘和鼠疫、霍乱、伤寒疫苗注射又用去11万。下一步全市垃圾和粪便清运,虽然由各区组织但以工代赈的钱不能不给,最少得打出5万吧。还有厕所、水井、排水明沟的改造10万元,如果再加上你们清洁大队16万元,这是多少了?哎呀!我的天,缺口28万元哪。这可不是门局长和我张杰不讲理,是钱不跟你高大军讲理呀!”
“没钱总不能让尿憋死了吧?门局长兜里没钱,有人兜里有钱呀。我们的意见就两个字,摊派!谁受益谁就应该出钱,反正那些商户的钱都是从老百姓那儿赚的。”高大军咬牙切齿地说,“明白事的,我就把他的店铺周边垃圾粪便清干净。不出钱的,哼!我就让垃圾粪便堵上他的门,看他还咋赚老百姓的钱。”
“高大军呀高大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才过去一年多就又犯老毛病了?望远同志可是坐在这儿呢。”张杰简直恨铁不成钢了,“我们可是共产党啊,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那一套办法你也说得出口?现今长春这些个商户有几个能拿出钱的?即便能出两个,城市税收还指望他们呢。你那准老丈人倒是有钱,我们能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