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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生命换来的觉醒是医者之耻(4)

“张副局长,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总看我高大军不顺眼,我是错误接收了望远同志的医院,可我认错了,检讨了,这都过去一年多你还抓住不放。”高大军见张杰提起隋纯宗,认为错收望远医院不过是个引子,实质还是对自己同隋文娟恋爱有看法,“我承认,当初为救隋纯宗我是让净土庵老尼姑骗过于桂兰,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我的准老丈人。马小六交代后于桂兰弄清原委还感谢我呢,何况现在用了隋纯宗的方子她又怀了孕。如今,隋文娟是市立医院正式职工、国家干部,虽然入党申请没被批准,可也是积极分子呀。我跟她恋爱既不违犯国法,又不违反党纪……”

见高大军情绪激动起来,张杰知道自己“准丈人”三个字说坏了,害怕这个愣小子说出更难听的话来,顶撞自己倒无所谓,可是这么多中队长在场,势必给人留下顶撞上级目无领导的印象,他自己在清洁大队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于是抢过话头:“大军,我刚才有些话说得可能不合适,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我收回来。但你今后说话能不能斟酌一下,什么谁不出钱就让垃圾粪便堵人家大门。还有你那‘摊派’能公开讲出去?不如改为‘劝捐’嘛。当然前提是要可行,我至今不知道你这28万元缺口落到谁头上。”

门玉生说:“在卫生局我们一直提倡同志间有话直说,固然是为了培养一种和谐的革命大家庭氛围,更主要的是对重大问题充分发表意见可以使我们少犯错误。为工作大家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可以不照顾门玉生局长的面子直接反驳。涉及个人私事和情感,互相要给予充分尊重并留有空间。现今困难很多,闹心的事也多,大家心情焦躁可以理解,但不要将这种情绪带入工作。高大军,说说你们落实缺口的打算吧。”

高大军拿出两张单子,每张单子上有25个名字,一张是日本人名字,一张是中国人名字,日本人那张排第一的是日本侨民会长春会长,第二个是裕东银楼;中国人排第一个的是棺材铺老板,第二个是冰果汽水厂长。日本人那张单子计划筹集15万元。中国人这张单子10万元,共计25万元。缺口3万元的后边括号里写着隋纯宗等。高大军解释说:“局里确定捐助不让卫生系统参加,主要是多数私人医院诊所尚未恢复原气,下一步防疫任务又很重,这个原则我们同意。但对有能力的开业医似乎不该一刀切,纯宗堂自愿申请认捐2万元,请局里考虑批准。”

性急的张杰抢过话头:“高大军,研究工作我不得不提一下你的准丈人。既然局里定了不允许医界认捐,任何人也不能突破。原则就是原则,如果隋纯宗捐了,其他人想捐我们接不接收?门局长刚说了不要把个人情感带入工作,你是否引起警惕了?如果隋纯宗不是你的准丈人你会同意他补缺口?我想说的是,隋纯宗首先是长春的医界领袖,其次才是你的准丈人。原则不能在他这儿突破,尤其是你亲手操作的事。更重要的是隋纯宗正在以纯宗堂为中心组织中医开业医联合诊所,直至组建联合中医院。这么大的事业我们应当投钱支持,我们没钱拨给一分,现在更不能剜肉补疮呀。你另想别的办法吧。”

长春解放前一天夜晚,长春发生了一起令人发指的血案。得知六十军起义解放军即将进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督察处的特务丧心病狂一次残害了48名在押的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学生。他们用铁丝捆绑双手、黑布蒙眼、棉絮塞口,把人押到后院事先挖好的大坑,用日本战刀和大棒一阵乱砍乱打,尔后将48人埋在一个坑里。挖掘遗体时,在场的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门玉生经请示周副市长,特别为每位死难者准备一口棺材。当时正值埋死高潮棺材奇缺,棺材铺老板竟然将棺材抬价50%。高大军抓着棺材铺老板一只胳膊把人扛在肩上,又猛地扔到一具棺材里,一边叫骂着“发国难财黑了心肝的商人”,一边指挥来人强行拉走棺材。后赶来的张杰按价付了款,吓破了胆的棺材铺老板第二天战战兢兢把钱又送了回来。门玉生代表高大军做了检讨,表示既然全市一个价,共产党进城接收工作队自然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坚持把款退了回去。事后,高大军虽然做了内部检讨,但答应去向棺材铺老板当面赔礼道歉一直没有兑现。

“大军哪,唯利是图是商人的本分。只要他们没有违法和害人,对此我们应当采取宽容心态,不能要求所有的商人都与隋纯宗、吕望远一样。棺材铺老板人虽不怎么地道,但他与卖脏冰的冰果汽水厂长钱都不是最厚的。他们拿的钱应当比裕华铁器厂、大康酿造厂、春城百货栈等五六家少些才合适,名字也要往中间排一下。别让人家看窄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宽广胸怀嘛。”门玉生瞅着名单笑着说,“当然,凡事采取宽容祥和心态不光为了给大家看,也是为了决策的质量。情绪化往往得出不公正的决策,不公正的决策必然得不到理想的结果。我赞同张杰局长的意见,卫生界已经疲劳不堪这次就算了。张杰局长的‘捐’字比‘派’字好,‘劝’字虽然比‘摊’字好,仍不如叫‘认’字好听。这28万元的缺口就通过‘认捐’来解决。虽然都是出血割肉,让人家笑脸总比哭脸好嘛 。”

见门玉生一直未提3万元缺口怎么办,高大军拍了拍胸脯:“既然局里这么为难,那3万元缺口我们清洁大队自个解决,我保证用13万元干出16万元的活来,实在不行我一天干它十六小时……”

张杰担心高大军动粗蛮干:“高大军,我知道你胆子大得敢捅破天,3万元不是个小数,我的意见是往日本人那儿再摊些。反正小鬼子的钱都是赚咱中国人的。要不是有政策在那摆着,早就将他狗日的剥夺干净了。”

3万元缺口的确不是个小数,两个单子的25万元应当是极限了。门玉生所以没讲明意见,是不知道从哪弄这笔钱。张杰对高大军担心得有道理,情急时难保他不会找不顺眼的商家强硬索要。张杰的妈妈和姐姐、弟弟都死于日本飞机轰炸,带有情绪化的办法也不可取。门玉生只好含糊说:“你们都不用管,这笔钱由我来解决。”

7

预防注射遇到了普遍阻力,尤其是伤寒疫苗注射。阻力在郊区和城乡结合部尤甚。一个奇怪的理由不胫而走,打伤寒防疫针不能吃黄豆,吃了黄豆就会拉稀死人。接着又传出打霍痢拉的防疫针也不能吃黄豆,因为也属于肠道传染病。消息传得风一样快,似秋天的蒲公英伞形种子,被风一吹忽地便四散开来。以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的几何裂变,传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来,而且找到了“科学”的理论根据:注射疫苗产生抗体——球蛋白,而黄豆也是球形——内含高蛋白。注射了球蛋白的抗体再吃高蛋白的黄豆,体内接受不了必然要通过拉稀排泄出来,排泄之猛烈不亚于霍痢拉。选择一,不注射防疫针——因为打了也不一定有用,花家油坊就死了一个孩子。选择二,注射防疫针不吃黄豆。两个选择出来没几天,人们就发现还有第三种选择方便而实用,既然防疫针是用蛋白提炼的,黄豆本身就含高蛋白,吃黄豆也可以防瘟疫,干脆改注射为吃黄豆嘛。

季文举着市里刚转来的《舆情报告》中的这些莫名其妙的“选择”,痛心疾首地对马和平说:“愚昧,愚昧呀,中国老百姓太愚昧了!唯一办法就是像小鬼子和国民党那样警棍加大嘴巴子呀。可共产党政策不允许啊,你说咱们这个防疫所长该怎么当呀!”

马和平知道,面对春暖草绿,疫病日益逼近,门玉生在不放松宣传教育的同时,已经对少数单位的强制措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尽管这对卫生局和他本人的形象是个损害,但比起预防注射的半途而废几乎算不了什么。为取得警察有力支持,近日还特意找于东方向各分局派出所打了招呼。只是光懂技术不了解组织内部运作规律的季文看不出这些来,便安慰说:“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是了,出了问题我担着。”

广播和报纸已经几次宣传了预防注射与产生抗体防病的意义,并请专家就黄豆的有限作用搞了专题答疑,宣传材料发到了工厂、学校和街委,黄豆不防霍乱和伤寒的论调开始占上风的同时,强制措施也在起作用。不打防疫针,工人不许上班,学生不许上课,外出没有注射证不许进车站。全市抽调三十多人组织了若干个巡视组,每组都有警察参加工作。在一些大的活动场所、商店、电影院门前,时不时出现抽检注射证的,无证的不许进门,有证没注射的就地补注。批评与诟病不断增加的情况下,预防注射也在缓慢地推进。在宣传鞭长莫及的地方,黄豆与疫苗的关系仍然混乱不清,继而波及所有豆制品,令人啼笑皆非的无奈时不时发生着。

劝农乡金星小学紧邻花家油坊。这天早上,听老师宣布上午打防疫针,当即有9个学生举手请假,理由是早上吃了豆腐。接着又有7个学生举手说早上喝了豆浆。老师便嘱咐今明两天不许吃豆腐、喝豆浆,后天一准去诊所补注,不然在校长那儿没法交代。没承想走到半路又跑了12个学生,有的是吃了酱土豆,有的是吃了大葱蘸酱。老师领着15名学生到了诊所时,年轻的医生立马光火:“咋才来了三成的人,上边注射任务这么紧,完不成你负责任?”

老师一句话便堵得医生哑口无言:“打死了人你若负责任,我就把人都领到你面前!”

一时间,凡轮到打针的村屯,打针前后三四天黄豆绝对是要命的忌口食物,包括黄豆所有的衍生制品无人敢吃,哪怕一小口。还是在金星屯诊所,前来打针的人堆满了院子,医生和老师心情都欢喜,却不料门外来了一个恼怒的豆腐匠,把一板豆腐全泼到了诊所门口。一群鸡不顾孩子们人头攒动,从院落四面连跳带飞抢到门前不管不顾狂啄起来,并不时欢喜地引颈高叫几声。白白嫩嫩的一板豆腐瞬间变成了鸡刨豆腐泥。学生们欢快地哄叫起来,如观赏久违的社戏。豆腐匠又心疼又羞恼,抓起豆腐板边框便对一只芦花鸡甩了过去。真准!那只鸡当即便倒在地上挣扎着扑腾翅膀,颤抖着踢蹬两腿。学生们一声“鸡打死了”的惊叫把正用注射器吸药水的年轻医生叫了出来。望见倒地那只早上刚下了一只蛋的芦花,医生不禁悖然大怒:“你凭什么打死我家大芦花,它招你球了还是惹你卵了?”

豆腐匠:“你打针咋不告诉一声,我六板豆腐卖给谁?你赔呀!”

医生:“你脑袋让豆腐房蒸汽熏进水了吧,我打针跟你卖豆腐有关系吗?你出多少钱雇我给你报信的?你不赔鸡,老子跟你没完!”

豆腐匠:“不是你急着完成打针任务,拍卫生局的马屁保看病执照,一下子弄这么多人能没人买我的豆腐?让我赔你的鸡,你先把我六板豆腐赔了再说!”

“你以为老子愿意白白干这出力不讨好的活计,”医生恼怒极了,啪地把手里注射器连同半支吸剩的疫苗摔得粉碎,“走,你跟老子找个地方说理去,不去你是丫头养的。”

见两人扭打着出了院子,学生们像赶上了多年不遇的好节目,不顾老师招呼,跟着跑了出去。

卢大力的大姐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总算爬了起来,只是神情委顿,言语锐减,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明白时也知道做饭、洗衣服、喂鸡喂鸭,糊涂时便将仓房里的半口袋黄豆扔垃圾一般全撒到院子里。欢喜得一堆鸡鸭头朝地,屁眼朝天拼命抢食。大姐一旁欢喜地眉开眼笑,直到鸡鸭个个吃得向天抻脖咧嘴,屁股底下还铺了一层黄豆,大姐才无趣地回屋寻衣服洗。洗了半天觉得少了最脏的两件,猛然想起是少了二小的一套脏衣裤。岂止一套,二小的衣裤除了随身埋在后山土包里,其余的连同小枕头一块都在路边烧掉了,心便被刀剜了般疼下了眼泪。半盆衣服就那么扔在那里,起身去大力家找妈。出门一看,早上抢吃黄豆最欢的鸭子倒在地上直蹬腿。鸭食盆里的水已干枯,知道吃进腹里的黄豆胀大了一倍,活活胀死了。也不觉得可惜,转身自顾往院外走去。

大力妈在炕头坐着,眼神自早上起便一直望着窗户。外边没有太阳,是个假阴天。窗户玻璃被风卷裹来的尘土涂抹得灰蒙蒙的,这段时日谁也想不起来擦。往外瞅模糊一片,老太太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瞅呀,瞅呀,好像玻璃上隐藏着什么风景。听进门的大女儿喊“妈”,老太太即刻转过身来,呆滞的眉眼立马活泛起来:“大妞,躺妈身边,妈给你梳梳头,看头发乱的。”

卢大力大姐感觉妈的手轻轻的,像小时候用篦子给自己篦头上的虮子,边篦边讲着故事。入耳的是“都会过去的”,“命里该着的”,“去天上享福了”,入耳的絮语轻轻的,似微微的凉风吹入心房,焦躁得裂了口子的心房便不那么疼了。不痛了血流得便顺畅起来,头脑也感觉凉爽清醒起来,方明白妈的心房同自个一样疼,便起身说:“妈,我好了,过去看看贵芬。”

贵芬的肚子已经看出大了,人觉得疲乏,和衣侧身卧在被垛上,见大姐进屋,赶紧爬起来。大姐望着贵芬隆起的肚子说:“显怀了,要是个男的,咱妈还能好受些。”

贵芬指着桌子上的半碗酸菜条说:“大力也是这么说,我天天吃酸的呢。我也担心这回肚子会不会争气。”说着用两个手指捏起一条酸菜放在嘴里嚼,才嚼了两口,便一个恶心险些吐了出来,赶紧用力往回憋忍,连眼泪也出来了。大姐心疼地说:“不愿吃别硬吃,快吐出来,吐出来。唉,也真难为妹子你了。咱妈说得对,一切都是命啊,别强求命里注定不该的东西呢。不过我怀二小那会,也没感觉爱吃酸的,你别整天担心忧愁坏了身子。”

一句话说到贵芬心里柔软处,眼泪便流了下来:“姐,大力嘴说生男生女都行,可二小走了后,他把肚里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卢文化,破天荒给我买了一瓶山楂罐头,那意思不是明摆在那儿嘛。”

“文化”两个字显然碰到了大姐心里柔软处,用手指擦了一下眼睛:“这个大力呀,看我见面好好数落他。”

一个半月过去了,这一个半月对卢大力老娘的四个孩子四个家庭所有成员来说,过得又快又慢,所有人都在盼望贵芬快点临产,快给这个家庭再添一个男的。那一天又迟迟不来,慢得让人心焦。所有人心中都没底,真若再生个女的,那一天就不要这么快到来,因为那将给家中的主心骨老太太沉重打击。最为不安的是腹藏谜底的贵芬,越是受到全家人的呵护照顾,人越发恐慌不已,忐忑中希望立马把肚里的孩子捧出来看看,又害怕看到婴儿裆中缺了一截宝贝疙瘩。

生产的那一天,卢大力尽快结束了会议,头天晚上便骑快马赶回了家里,一夜未合眼。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屋里传来了贵芬痛苦的喊叫,卢大力如同一个站在法庭外等候亲人宣判消息的人,手持马鞭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敲打那条伤腿两鞭子。屋里终于传出了“哇、哇、哇”的哭声,抢步到屋门口,同时传出了贵芬的抽泣声,心忽悠一个下沉:“瞎种了!”果然,产婆抱出门一个肉团来:“一美千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