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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命换来的觉醒是医者之耻(5)

卢大力手上用力一抽马鞭子,那条腿虽有伤痛神经却敏锐,疼得龇牙咧嘴,原先准备一箩筐慰问贵芬的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头便往东屋老妈那儿去,走到门口感觉心亏语滞,索性又转身出屋,到大树下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猛挥一鞭,“驾”,人便不见了踪影。

东屋的老太太一大早就起身,两腿耷拉着坐在炕沿上,耳朵耸起来捕捉西屋的声响。人腿脚虽不硬实却耳聪目明。一声“千金”入耳,似被抽了筋骨,人立马绵软下来,赶紧挣扎着拉起双腿,一寸一寸挪到炕里,瘫倒了下来。继而那阵“得、得、得”声入耳,每声都在刺着自己的神经,尤其那一声“驾”似在脑门上炸了一声雷,身子便蓄上了劲儿,嘴上骂道:“大力你个混球,忒糊涂呀。”颤巍巍下到厨房,亲身弄了两个荷包蛋,添加满满一勺红糖冲水,双手捧着送到贵芬床前:“孩子,你给卢家添人进口有功了,只要是你和大力的孩子,不管男女妈都喜欢呢。”

一句“有功”说得贵芬想起十月怀胎的辛苦和大力不辞而别的委屈,又窥到老太太虽说“喜欢”,却一眼未瞅身旁的孩子,越发泪流不止。旁边三姐一句“妈你看这孩子眼睛大大呢。”使老太太猛地警醒过来:“好看,像你妹呢,贵芬快别哭,月子哭会坏眼睛的。”

贵芬心里镜子一样雪亮,老太太这病根算是坐下了,只恨自己肚子没有争气。贵芬的直觉很快应验了。

长久以来,老太太对表面的儿女满堂有着持续的担忧与恐惧,自己繁衍的家族最大缺憾是男丁稀少,罕缺的阳男生长于诸多阴女之中,阴胜则阳衰,先是伤残了顶梁的儿子大力,后又突然失去了外孙二小,痛不欲生,唯一念想在贵芬隆起的肚子里。产婆一声“千金”,振兴家族的最后希望彻底化为了泡影。弥留之际,当卢大力拉着贵芬在耳边高声喊着“妈,你等等!我和贵芬还能生,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时,闭上的眼睛一直不睁开,但周边所有人都看到她摇了一下头。

8

卢大力大姐自老娘死了后,原本好转的糊涂病又逆转回去了。每天家里做完饭,打发丈夫上班孩子上学后便去卢大力家看妈,到了才看见东屋炕上空空的,心里便虚虚的没了底儿。顺脚去找好朋友花桂枝,会看到两眼同情的目光,喝上一杯红糖水,两人会共同回忆一段二小的往事。有时也会往城里去,找到卫生技术厂说要见厂长魏老头教授。门卫老王头会问见魏厂长干什么事,她会说要问一下一百支疫苗里会不会有一支是坏的?我家二小打伤寒针死了,花姨神说防疫针不好使,金大夫说好使。

魏大山听说王文化的妈找上门来,脑门上立马流下汗珠,双手乱摇着对老王头说:“快说我不在,不在,告诉她疫苗出厂时都是好的,是防疫所组织的注射。有事去问防疫所长,快告诉她。”

卢大姐再找到防疫所要求见所长,季文听说王文化的妈找上门来,马上把马和平推出去接待,自己戴上口罩从边门溜了出去。卢大姐见了马和平先是讶然,说你这么年轻,头上又没有白头发,就会管大夫打防疫针?难怪二小打防疫针就中毒了。又听马和平尴尬解释说,防疫针不中毒,全长春打了几十万人,怎么会单单你家二小一个中毒?便长叹了一口气:“看你这小兄弟急得脸都红了,我大力弟也是公家人,都不容易呢。何况二小已经死了,大姐不想难为你们,只是想弄个明白。”

马和平见她人已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醒的,只能随着她的意愿下保证说,让所里许多人共同想办法、找原因,弄清结果后立马就去告诉大姐。卢大姐得了答复觉得满意起身就要走,马和平见她步履绵软,便去仓库里推出所里的自行车,在后货架上垫一个坐垫,硬逼着她坐稳当了。自己从前边骗腿骑上车往她家方向奔去。骑车出城离花家油坊还有一半路程,见马和平累得直喘,卢大姐死活下了车自己走了。望着蹒跚走远的人影,马和平觉得腮边冰凉,用手一摸发现是自己流下一串眼泪来。

这一日,大丫头又害肚子疼,卢大姐用木刀斩了一只鸽子,进屋里去唤二小撒童子尿,只有二丫一人在屋,方想起二小这几日都住在老妈家,便焙好了鸽子搁在碗柜里,转身往大力家走去。到了大力家方想起妈与二小都不在了,暗自落了一会儿泪,便想找大力弟诉说诉说。到了区政府听说大力去乡下检查工作了,便想找那好脾气的马和平把心里委屈诉说出来。哪知到了防疫所,听说马副所长在康德会馆的局里开会,便又赶往局里。局办公室一个年轻姑娘听说是王文化的妈妈要找防疫所长说话,倒了一杯白水先把人稳往,急冲冲去会议室找李光荣小声报告。正在记录的李光荣向正在主持会议的门玉生说:“接下来该防疫所汇报了,我出去应付一下就回来。”

一边的季文没有注意,听到李光荣“应付一下”的话门玉生不高兴地皱了眉头,自顾自地插话:“换个人做记录吧,你应付一下不行,起码得一两个钟头呢。每次来都是马和平副所长接待呢。每周少说来一回,有时来两三回呢。”

门玉生说:“今天的会暂时告一段落,改在晚上八点钟接着开。马和平的做法应当肯定,尽管每次一两个钟头的接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家的问题,但每次做耐心的听众,会让人家感到我们在同情、关心着她,使她心中积攒的郁闷得到施放,从而减轻精神压力使心理疾病缓解。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人家孩子亡故的真正原因,该办的事没给人家办到,有能力不足也有客观原因,我们主观上不应该缺少耐心和同情。所以不是无奈被动地躲闪搞‘应付’,应该是主动热情地接待;而且不是‘一下’,是人家啥时候来,我们啥时候接待她。现在我要亲自接待她,都散了吧。”

卢大姐见到了门玉生十分高兴:“门局长,你和我大力弟是公家人里边的好朋友呢。我妈临咽气前告诉我,我二小是命里该着呢,嘱咐我和大力不能因为打防疫针的事埋怨你。说你是实诚办事的好人,是你治住了她的痨病,她才多活了那么长时间。”

门玉生:“大姐,按正理我该经常去家里看你才对。这段忙得没顾上,以后每周我都抽空看你,咱们唠唠家常。我若没时间就让马和平去,你还愿意跟谁唠,我让他跟你唠去。花家油坊这么远,真够难为你的了。”

卢大姐:“大力弟说你比他还忙,不让我找你,要不我早就找你了。大力说心里憋得慌让找他说,可又经常找不到他。今天我本来找马副所长,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我妈说你是大学问人,你今实诚告诉大姐,我二小到底是不是伤寒病没的?金大夫说伤寒针好使,他花姨又说伤寒针不好使。”

门玉生:“就是不冲着我和大力兄弟的关系,也不冲着大老远你一趟一趟地跑啊问啊,我门玉生对着刚刚走了的一老一小也不敢有半句瞎话。大姐呀,二小真的是没于伤寒病。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正在努力查找,而且动用了各种手段和资源,就是为了把真相弄清楚,给大姐一个明白的答复,也告慰那一老一小的在天之灵呀。”

见卢大姐陷入了沉思,门玉生又舀了一勺白糖要给她往杯子里续,卢大姐捂住了杯子:“门局长,我二小最愿喝糖水,临不行了那天晚上,说胡话时还说红糖水真甜呢,说喝糖水打针腿都不知疼了。打针那天花姨给他喝了一杯浓浓的糖水,不是你这样的白糖,是大补的红糖呢。在村里我跟花姨最唠得来,花姨会发神呢。”

如一道电光火石射入耳目,门玉生赶紧追问道:“大姐,你说打针那天花姨给二小喝红糖水,打针屁股不疼,这是真的吗?”

卢大姐:“是啊,连老章家的石头都跟二小借光了呢。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花姨最喜欢二小,跟自己孩子一样。”

门玉生掏钱让李光荣去街里饭馆买饭菜,劝卢大姐多吃肉补补身子。卢大姐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我家二小最馋红烧肉,农村每到年底才能杀一次猪,他见了肉小眼珠都能粘上去,嚼也不嚼就吞下去了。我那老妈呢,就爱吃氽白肉,白肉片子软软的,一次能吃三四块。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哪吃得下,得给他俩留着呢……”

门玉生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去,掩饰地咳嗽两声,低声说道:“大姐,二小那事,我,我,我真是对不起你啦,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