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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M尝试了很多开头,其实他一直想不好自己小说的主人公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每一部小说都有一个主人公,那么整个故事都应该围绕主人公而讲述。他又迷惑了,因为无论怎样构思,他试图虚构的那个主人公总是一再与自己现在所处的各种情况发生重叠,小说的开头也在这种重叠中神秘地成为某个新生活开始的预兆,M无从下手。楼下又飘来了炸鱼薯条的味道,循环往复。

大概就是在前一天的下午,他终于走进了楼下的小快餐厅,他早就下定决心,不在万不得已时绝不在这家餐厅觅食。事实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家餐厅食物的好坏,仅仅是因为这家餐厅就在他的楼下。我们总是这样,轻蔑地忽略眼前的事物,不知所因地想要讨好离自己很远的东西。

M点了一份炸鱼薯条,还有一扎自制手工啤酒。他其实不怎么喝酒。每次饭桌上有酒的时候,他总是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太擅长穿梭在各种酒局之中了,而且每一次都可以让大家尽兴而归。M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理解“尽兴而归”是否就能缓解每个人每一天所要面临的总是相同的问题与喜悦。

他是下午四点半来到这家餐厅的。还好,在伦敦,没有人管你是几点吃午饭或是吃晚饭,伦敦的时间被拉得很开,同时又很有规律。尤其是每到周五和周六的晚上,与布鲁姆斯伯里几个街区之隔的苏豪区(Soho)就像突然被脉冲的跳动的心脏一样,一刻不停地告诉你:这里是伦敦,是世界上最绅士也最无赖的地方。

M的邻居,怎么说呢?这里和位于苏格兰小镇的学校不一样,大家不会自动打成一片,互相之间也并没有太多真诚地想去认识对方的表示。他几乎从来没见过自己的邻居,他也不知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住着的是谁,他只知道楼下是这间小餐厅。或许,此时正坐在窗边的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的邻居也说不定。他几乎不能确定任何事情,但他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成为他小说的主人公。

四点半的时间,保守经典样式的眼镜,和每个季度潮流无关的格呢西服——这样一个中年男子也许是旁边那所伦敦大学的某个教授。从来伦敦的第二周开始,M就学会了通过服饰,有时再加上言语,判断一个人的阶级和职业。他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个伪装的作家身份,这使得他既不需要操心每天的日程规划,也不需要认识任何人。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成了伦敦的一个舒服的局外人,一个旁观者。

这里的炸鱼薯条味道出乎意料地竟然很好。他在看餐厅里的服务生——一个从东欧来的年轻男孩,用塑料杯子帮他装好那杯他只喝了一口的啤酒时,发现原来在冷却制酒器的墙后一直挂了一块看起来很骄傲的牌子,上面写着“伦敦最好的炸鱼薯条”。这对他来说倒是一个新发现,至少,他在没有任何食物可吃的时候,他知道走下楼就是“伦敦最好的炸鱼薯条”,虽然每天循环往复弥漫出的不变样的食物味道会麻痹他对“最好”的猎奇感,从而使炸鱼薯条的质量不客观地降为仅仅是填个肚子的级别。

那个女孩也许绝对不会来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她已不再经常出现在M的梦中,M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将她的记忆涂抹编织成了另一种更适合与自己共生的语汇。这3年来,M为她想了无数个名字,从A一直到Z,每一个字母都贴切无比又毫不适合。M也为她设想了无数种她喜欢吃的食物,从生牡蛎一直到炸鱼薯条,他发现他的想象力的限制正是自己的生活边界。

是不是每一个作家都面临这样的问题?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似乎向M的方向瞥了几眼,又低头认真地切开了一大块炸鱼。即使这个中年人是一位教授,他处理眼前食物的方式也并不绅士。本来,教授也无法代表绅士,知识没有特权,特权只是属于特权本身的。他从小享受过一点点特权,尤其是生病的时候。他记得12岁那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紧急切除阑尾。因为M不喜欢住医院,所以在手术后他破例被允许住回了自己家。为他切除阑尾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父亲非常信赖的一位外科同事。父亲信赖他的理由之一,据父亲说,这位大夫是一位天主教徒,他会在手术前为病人祈祷。

或许因为吃得过饱,或许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了阑尾,不需要担忧饭后活动会造成任何隐患,M决定走到特拉法加广场附近,走到那儿大概需要半小时。M故意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他依然穿着自己的那件巴宝莉风衣。如果有路过的行人看到他疾步走路的样子,会不会把他当成一位已在伦敦生活定居的绅士?在一般人看来,只有常年生活在伦敦的人,才能达到这样快速和不迟疑的步履,不需要犹豫着寻找下一个转弯。他宁愿让别人这么以为。没有了学校的管控,学生身份对他来说变得既假又真。没关系,他根本不需理会这样一个身份,那只是为了让他的英国签证可以长期合理化的原因罢了。

他想在特拉法加附近看一部戏剧,于是M走进了Vaudeville Theatre(杂耍剧院),这里正在上演《远大前程》。说实话,M对狄更斯没有太多感觉,他认为狄更斯不是他想象中作家应该有的模样。对于他来说,狄更斯过于日常,过于深沉,他喜欢的作家一定要是别人一听就和凡俗日常迅速做出区别的作家,比如加缪,比如黑塞,比如张爱玲。他的父母太了解如何处世,他们从不信任书中的虚构世界,也不理解写作和文学的价值。虽然M很清楚,自己即使顺从地在曼彻斯特大学继续兢兢业业研究病理、解剖、动手术,也需要父亲去打招呼,才能进入真正的医院体系,或许,他即使动一辈子手术,也无法像父亲一样轻松地持续给自己的孩子拿出一笔留学的费用。所以他又有什么理由轻视在曼彻斯特大学报到那天想向他示好的中国男孩呢?建立一个看似亲密的关系网,才是我们的肉身之躯在这个世界的绝望的生存之道,虽然事实上,什么都能轻易伤害一个人。

M对于自己的文学判断能力一点儿都不自信,他心知肚明,自己并没有任何在文学上的天赋,他没有这方面的血液和遗传,他无法轻松地揭开文学的奥秘,文学对他来说始终神秘不朽。因此,M异常敏感,仿佛只有表现出对世界对自己的敏感,他才能像一个作家,才能和父母、和身边的人有一点儿区别。他失眠,他焦虑,他对酒精过敏,他总觉得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悬而未决的谜语。M依旧端着那杯打包来的啤酒,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不羁的、游荡在伦敦的浅夜中去看《远大前程》的作家。

他买了第三排中间的票。来这个剧场的游客不多,大多数的中国、美国游客都直奔西区的女王陛下剧场去看《歌剧魅影》了,那是旅游必备项目,为了表明自己也见证了伦敦西区的文艺气息。他想到报了印度瑜伽旅游的母亲,她是否也是为了去寻找印度的神圣气息?但他在伦敦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印度人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瑜伽的气质,他们和他一样,每个人都企图掩饰自己的经历,却对自己的梦想毫不掩饰,甚至连梦想中的异国气息都很浓烈。

狄更斯确实是一个他没看过的作家,他并不知道《远大前程》说了什么,只知道《远大前程》这个题目本身被引用的次数比故事的内容要多得多。很多时候是这样的,故事的题目在日常的文学生活中往往取代了故事的价值。人们经常说得出一本书的题目,就好像自己明白了这本书的价值一样,那他要不要写一本书,题目叫作《人类生活样本》,里面一个字都没有?这才是他真正认为的生活,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空虚,即使目睹死亡也并不会改变什么,鬼魂也根本无力克服空虚的本质。

“我要成为一位绅士。”

主人公皮普走上台来,带着鬼魂一般身着白色婚纱的郝薇香小姐。郝薇香的悲哀诡异顿时与舞台的烟雾一起弥漫,M根本注意不到藏在他们身后的艾斯黛拉。在这出戏里,在这个故事里,任何人的出场似乎都抵不过郝薇香的在场。鬼魂一般的女人,足以牵制整个故事的发展与结局,而属于她们的结局永远不是孤独,而是自我毁灭。M看懂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但是他一直没有看进去。舞台上使用的戏剧道具往往粗糙可笑,烟雾也无法适时适量,狄更斯也许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然而当他的故事被一再演绎和一再改编的时候,文学的想象力就不断被克制,最终成了一个文本,仅仅是一个待演绎的文本。

M没有看进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身白色婚纱的郝薇香小姐似乎不再是郝薇香,她在舞台上幻化成了3年前海边的那个女孩儿,她们一样,都在他的眼前自我毁灭。至少,剧场里的舞台讲述了前因后果,补充了郝薇香小姐的前因后果,否则观众将无法看懂整部戏剧。至于他在苏格兰海边遇到的那个女孩儿,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故事,也许正因为他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她的故事,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他愿意编造的故事。

这个密闭的小剧场里,看这出戏的人只坐满了一半的观众席位,大多数是英国人,大多数是学生和老年人。他猜测,来的学生大概是旁边国王学院学习文学或者艺术史的,只有这两个专业的学生热衷于通过伦敦传统的文艺项目追溯经典。老年人几乎是伦敦文艺活动的珍宝,没有了老年人也许连伦敦国家美术馆都无法存活运营下去。

在舞台用廉价的花火效果去演绎郝薇香小姐的死亡的时候,他座位前面一排有一个黑头发的女孩拿出了自己的苹果手机。M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她,她太安静了,黑色的头发很容易就融没在密闭的剧场里。这个黑发女孩迅速转过身子,面向M坐着的这一排,背后是正在燃烧自己的郝薇香小姐。女孩举起白色的苹果手机,熟练迅速地按下了拍摄键,嘴上摆出一丝和后面的舞台完全格格不入的微笑。借着那一刹那的亮光,M似乎看清了她的脸,他迅速肯定这是他的中国同胞:白得发光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齐眉的刘海儿与齐肩的黑发一定经过精心打理,应该还散发着他并无法实际闻到的香味。

黑发女孩的精心打扮一定是有预谋的,她终于等到了台上这个看起来充满了外在戏剧效果的时刻,舞台上的人造花火与正在自燃的郝薇香小姐在照片上看起来应该能够迅速让人信服她在伦敦,在伦敦看了一部有英国意味的戏剧。这一系列的动作会让黑发女孩在微信朋友圈或是微博上看起来高雅而又洋气。M从来不在任何社交媒体上发状态,他没有办法同步自己被隐藏的作家身份。但他喜欢翻自己的朋友圈,看到的都是日常的奇观异景,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着工作,或是忙着生活。剩下的只有他自己,虽然他没有拍下任何照片,然而他知道自己和这个黑发女孩一样,不会沉浸在舞台上郝薇香小姐的死亡场景中,他们都在脑海里编织着另一套叙事语言。郝薇香小姐的燃烧,只不过是又一出奇观异景罢了。

就连虚构的死亡,他都不会联想到解剖或是救命这两个领域了,他完全有意放弃了一个医科学生的本能。这一点,使M对自己既暗喜又失望。他知道自己已渐渐失去一种正当谋生的直觉,而任由作家这个不明所以的身份纵容自己连接所有的真实与虚构。

台上的戏剧几乎要到结尾,皮普一直穿着他刚到伦敦时定制的礼服。在M看来,他目前见到的绅士除了亚瑟,另外一位就是自己冰箱上贴着的詹姆斯·汉密尔顿。这两个人经常在他的想象里混淆不清。自从本科毕业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亚瑟的消息。

其实他几乎没怎么和本科的同学联系,只有学校不断发来校友光荣录更新的邮件,而他从来不去打开那种邮件。日常的联系中,几乎有一半的工作是无所作为,而历史就是靠这些无所作为才得以一片片拼接至今,目前也没有丝毫要断绝的迹象。关于詹姆斯·汉密尔顿,M还是对他的故事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一位绝对的绅士。和海边的女孩不同,M无法自由自在地编织汉密尔顿的故事,因为他的肖像画被印成了量产的冰箱贴,具体地出现在他每天的日常起居里。也就是说,汉密尔顿的故事已被历史学家记下来,收在了历史的档案里,总有一天会像挂在曼彻斯特美术馆的他的肖像画一样与M相遇。如果在那之前,M赋予了汉密尔顿一段并不属于他的故事,那将是一个悲剧,却与叙事与否再不相关。

他看完了整个的《远大前程》,他还是不了解狄更斯。他也不会因为想去了解狄更斯而走去所谓的狄更斯博物馆。在布鲁姆斯伯里,在他居住的四周,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上经常会挂着一些不是很大的、圆形的蓝色铁牌,这是伦敦的蓝牌子。牌子上会写着某人的生卒年份、职业,和寥寥几句概括生平的文字。牌子上的某人曾经在被挂牌子的房子里生活或是工作,他们往往是政治家、诗人、艺术家,还有作家。M一直觉得,英国人是疯狂的历史收集者,然而谁又不是呢?历史和现实之间一直是镜像,可说不可说。

M只正经去过一处这种挂着蓝牌子的故居,英国人更愿意称呼其为“博物馆”。他只去过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旧居,是因为伍尔夫的旧居并没有像狄更斯、威廉·莫里斯[8]甚至福尔摩斯那样,被打扮成不辨真假的博物馆的样子,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离得很近。他在刚来伦敦的那周很容易在布鲁姆斯伯里迷失方向。他本来是要去买一盒豆浆——他对牛奶过敏,只能喝豆浆,却在无数个雷同的转弯处来到了布鲁姆斯伯里的戈登广场——所谓现代文学或是布鲁姆斯伯里派的起源。幸亏有蓝牌子的指示,告诉了自己这个知识。M认为,这是一种缘分,也为了掩饰自己找不到超市的尴尬,因为找不到路又让自己像是一个在伦敦的陌生人,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只能从容地走近伍尔夫曾经居住的房子,反正他也进不去。

伍尔夫在她的时代生活得无忧无虑,也许正是她担忧20世纪初所爆发的教育的普及性将摧毁她一小部分阶级的优越感,她才将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形象。不可否认的是,M喜欢读她的小说,尤其喜欢《奥兰多》。这次搬来伦敦,M手头没有拿太多的书,他也不用电子阅读器去读书。他给自己设定的想象是:伦敦布满了旧书店,他可以从旧书店里购买一些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英国人写的书籍,进行重新的、还原式的阅读。但是M带上了中文翻译版的《奥兰多》,那是他中学的时候用父亲给的网络电商礼物卡买的。父亲经常给他各种各样的充值卡和礼物卡,他也不知道这些是谁给父亲的,但从小母亲就和他说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虽然如此,他依然从中学开始,就用这些印着一大串代码的卡学会了不问来源地消费。卡上的一连串代码完全掩盖了真正支付金额的人,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用那些卡买的基本都是书,知识总没有道德感吧。

终归,伍尔夫或是狄更斯,也需要这么一块小小的圆形蓝牌子指示自己曾经的处所,和现在的存在。没有人生来就能学会尊重谁。

M那天早上在买过豆浆之后,从超市里带了一盆10镑的蝴蝶兰回去。他也没有给花浇水,刚刚一周,蝴蝶兰就全部枯萎了。

每个艺术家和作家几乎都有这样的困惑:在别人眼里,他们当然有着极为丰富的精神生活。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和权贵交好,其实他们喜欢和权贵交好。一旦成为作家或是艺术家,就意味着一种公众身份,这和爱好艺术或是爱好写作其实是不一样的。然而多数的情况是,大部分人分不清情感和身份之间的界限,所以总是徘徊在自我和世俗之间,两头不得。如果可以的话,M也希望自己能够进入一百年前的布鲁姆斯伯里这样的群体,那就是一个利益圈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难题在于,他嗅到了现实中亚瑟的精英气息,然而亚瑟是亚瑟,他是他,他们除了解剖课上短暂的默契之外,他压根儿无法靠近亚瑟一步。他只能将对亚瑟的理想寄托在汉密尔顿身上,至少,他还能花5个英镑买一个汉密尔顿的冰箱贴,在某一刹那虚幻地拥有他。他还认为,他曾经在海边看到的那个女孩儿也带着精英气息,只有精英才拥有死亡的哲学意味。

他忘了在哪份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报道上说肯特郡有一个保姆爱上了家里的男主人,保姆谋杀了漂亮的女主人,她幻想女主人死后,她才能嫁给男主人。然而男主人却立马将保姆的作为告诉了警方,保姆被判刑。这真是一个好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有太多故事,而一个诚实的人脸上总是写满了生活的一切。于是,生活就会无情而任性地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