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对他的手指感兴趣。”少年揽着梦妍往外走,又在门口站住。“我看还是挑了秃头的大筋吧!”男孩回过头说,“留着他的手指好戴戒指。”梦妍小口抿着可乐,少年的无畏和残忍让她很是兴奋。她甚至偎倒在少年怀里,弧线优美的下巴轻蹭着少年的胸膛。
“不不不不不……靠手艺吃饭的人一定要剁手指!”长脖说的斩钉截铁,“快带上你的牌子滚蛋吧!”
……少年经过废墟的时候又一次见到光头男人。烛光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给男人的脸涂抹上一层灰白。他仰躺在理发椅上,身上搭一条厚厚的毛毯。少年试图从旁边悄悄绕过去,男人却突然睁开眼睛。他冲少年笑笑:“回来了?”少年只好站住,跟他要一根烟。少年一声不吭把烟抽完,将烟蒂弹出很远。月光下的烟蒂拖一条红的弧线,瞬间闪进一片瓦砾之中。
回到家,父亲仍然在喝酒。酒盅在手里紧紧地捏着,父亲盯着盅底的裸女发呆。少年看父亲一眼,夹着灯牌进到自己的房间。 “你妈的病又重了。”父亲叹一口气,声音悠长并且混浊。少年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自言自语。父亲常常在夜里自言自语,将梦中的少年突然惊醒。
少年不喜欢父亲,更不喜欢母亲。少年七岁的时候,母亲离他和父亲而去。母亲妩媚迷人,一双凤眼瞟啊瞟啊,直勾得面前的男人丢了魂魄。春天里她离开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少年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个男人做着生意,比父亲年轻,比父亲帅,比父亲有钱,比父亲会讨好和心疼女人。母亲在嫁过去的第二年里生了病,那病唧唧歪歪缠缠绵绵,将男人的家底一点点地掏空。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还是一年以前,那时母亲侧卧在床,正歪着脑袋喝一杯糖水。母亲早没了娇美的样子,她脸色蜡黄,头发干枯,曾经的丹凤眼呆滞无神,几乎垂到嘴角。她的两条腿肿得很粗,裤管从膝盖处齐齐剪断。少年怀疑面前的女人是他曾经的姥姥,姥姥临死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母亲说:“强子。”少年皱皱眉,扭头看窗外风景。母亲说:“强子,我有九年没听见你叫我妈了。”少年站起身,将手中的果核狠狠地掷出窗外。果核直奔一只麻雀而去,麻雀惊慌失措,箭一般逃离。
他认为母亲早就死了。在他七岁的时候,死在另一位男人的怀里。他鄙视母亲,更鄙视父亲。父亲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他窝囊得像茅坑里的粪便。
第二天黄昏少年再一次经过那片废墟。男人的房子现在只剩两面墙壁,远看去如同在废墟上胡乱折起的一张硬纸。他在专心为一位老人剪头,少年怀疑他和老人都是从瓦砾间钻出的鬼。剪刀在老人的头顶嚓嚓地响,银亮的碎发在空中做着短暂的停留,将烛光一点一点吞噬。男人左手捏着梳子,小指高高翘起,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少年走进烛光,两手深袖进裤兜,若有所思地盯着男人的手。男人停下来问他:“要烟?”摸一根烟扔给少年,剪刀再一次动作起来。老人的脑袋逐渐清爽有型,铮亮的脑门上映出戒指的灿烂光辉。旁边放一桶用来洗头的清水,那是男人从很远的地方提来。少年在水桶里看到自己淡红色的轮廓,他后悔出来得晚了。如果早一些,说不定会让男人给他剪个头。平头,打上硬硬的摩丝,一根根头发染得五彩斑斓,就像旷野的杂草。烟烧到手指,少年弹掉烟蒂,将灯牌换到另一个腋窝。
演唱会上人山人海,少年和女孩梦妍被挤到舞台左侧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舞台正前方霸着二十多个服装统一的女孩,每个人的手里都高举一个写着另一位歌手名字的灯牌。她们训练有素地摇晃着纸牌,幅度大得不可思议。突然一位女孩哭嚎起来,她高呼偶像的外号,泪流满面。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嘴里发出高亢尖锐的裂帛之声。那声音让少年心生恐惧,他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她们。他把灯牌高举过头顶,却险些被人群挤倒在地。他回过头破口大骂,他所等待的女歌手在那一刻登台亮相。
少年尖叫起来,高高举起的灯牌有节奏摇摆。他的尖叫声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淹没,没有人听得到。舞台正前方的女孩们发出一阵阵欢畅的嘘声,她们背对着舞台,表示对台上歌手的不屑和不齿。这时候音乐戛然而止,女歌手嗲声嗲气地和观众打着招呼。如果不为那一百块钱,少年也许会马上逃掉或者像女孩们那样发出嘘声。可是现在他必须让自己兴奋起来,让低沉的声带变成一只尖锐的哨子,发出足以盖过一切的高亢刺耳的尖叫。
少年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一种突如其来的钻心的疼痛。
脖子刹那间抻长,青筋毕露。一股经过压缩的气流自胸口深处直冲而上,挤过狭窄的剧烈颤抖的声带,渐渐拉成一线,有了形状和温度,像刀锋一点一点切开皮肉。那尖叫不再颤抖,它平缓,冷静,饱满,游刃有余。少年心中攸忽升腾起一种快感,那快感随着越来越高的尖叫声越放越大,终于变成一团五彩斑斓的火焰,将他的皮肉烤得滋滋作响。
女歌手说说停停,少年和梦妍们的尖叫恰到好处地间插进去,气氛空前热烈。他不知道自己尖叫的内容,他只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停下来。突然他想起废墟上的光头男人,这时候他也在尖叫吧?用了被烟熏得沙哑疲惫的喉咙。长脖的砍刀猛剁下去,两根手指在地上蹦跳不已。一根手指上箍一枚金黄的戒指,将地面敲击得叮当有声。毋庸置疑,男人不可能守住他的手指和戒指……
女歌手唱起歌来,咿咿呀呀的,像倚在床头撒娇。少年得到暂时的停歇,他吐一口唾沫,那里面翻滚着粉红色的血丝。女歌手唱完一段,少年和梦妍再一次尖叫起来。女歌手冲上前来,她跪在舞台边缘,探着身子跟梦妍和少年握手。她的脸红彤彤的,一双手却白皙透明,有着蛇的纹理与冰凉,手们碰触到一起,少年陡感寒气逼人。他打一个寒颤,尖叫变成狂嗥。他的嗓子早就失去知觉,尖叫声却依然刺耳。
女歌手终于下台,所有尖叫的嗓子猛然刹住。少年拉着梦妍挤出人群,梦妍却意犹未尽频频回首。少年将她松开,她再一次钻进人群,再一次狂呼乱叫。少年坐在距演唱会不远的马路边休息,然后独自挤上回去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今天晚上他和梦妍赚了二百块钱,这让他很是满意。他们太需要这笔钱了,有那么几次,少年甚至动了抢劫的心思。他们看中南郊一栋旧居民楼中的两室一厅,租金每个月四百,算很便宜了。前几天少年交给房东二百块钱押金,这几天内他必须再搞到二百块钱。现在他想,只要他和梦妍愿意,明天就可以搬进去啦。想到这些少年兴奋不已。他轻轻哼起了歌。
这才发觉嗓子疼痛难忍,似乎里面有一张粗砂纸在不停地打磨。用手指去掐,去薅,去捏,去抠,毫无用处。少年停下歌声,下车,左拐,走向一片废墟。他在黑暗中看到一点跳动的烛光,他知道那个光头男人仍然守在那里。
男人躺在理发椅上,腿上搭一条红色的毛毯。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陷入沉思。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碎布条,右手夹一根香烟。他吸一口烟,将烟雾喷上面前的镜面,再吸一口,再喷。男人的确在动,少年却感觉他像一尊远古时就伫立在这里的雕像或者石碑,包括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男人问他:“来棵烟?”
少年抽着烟,盯住男人的左手。布条上不断渗出血花,与男人红色的眼睛交相互映。“被人剁了。”男人冲少年笑笑,“两根。”他扔掉烟蒂,右手伸进口袋。他冲少年挤挤眼睛,将握成拳头的右手伸到少年面前,又突然展开,于是少年看到躺在手心里的两根苍白死去的手指。中指。无名指。那枚戒指已经不见。后来少年在男人右手的无名指上看到它。两根断指短了很多也细了很多。——它们在突然之间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