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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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天上人间(2)

第二天中午田守业过来取走了他的纸棉袄。纸棉袄扎得很是马虎,如果不是初一在旁边当解说,谁也别想认出那代表着一件暖和的棉袄。好在田守业并不计较,他扛着纸棉袄,来到母亲坟头,“嘶嘶嗷嗷”地嚎几嗓子,一把火将纸棉袄烧成了灰。自从初一和十五的纸扎店关门,村里再死了人,就不兴烧纸扎了。“烧纸扎是封建迷信”,这话是上面说的,代表一种权威,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田守业的大胆举动很是让村里人吃惊,他们围在田守业身后听他唱戏般痛哭,他们对田守业指指点点,表情丰富地嘀嘀咕咕。田守业哭完了,转过身,冲他们粗声粗气地叫嚷:“我还就烧了,怎么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着?文化大革命早过去了,怎么着?”吓得村人立刻闭了嘴,四散而逃。都是要死的人了,谁还敢惹?

田守业回到家就睡倒了,傍晚时醒来,揪过老婆丽珍又是两记耳光。丽珍被他打懵,摇头晃脑地流着长长的涎水。她从嘴里吐出一颗三角形的粉红色牙齿,一只手端着,眼泪汪汪地问他:“怎么还打?”田守业兴奋地说:“刚才我又见到娘了。娘说褂子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暖和。”丽珍说:“那你打我干嘛?”田守业摸摸脑袋说:“是啊,我打你干嘛呢?”丽珍把那颗牙齿捧到田守业面前,可怜兮兮地说:“你看看还能不能安上?”田守业用两个黑色的指甲捏起牙齿,凑到眼前看了,甩开肩膀就将牙齿扔进院里的猪舍。 “我都见到娘了。”他忿忿地说,“我他娘真要死了。”

晚上田守业去找到初一,带去一斤鸡蛋和五块钱。一斤鸡蛋做为纸棉袄的再报答,五块钱想让初一为他再扎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两棵摇钱树一头牛两匹马一辆大马车五间大瓦房一个童男和一个童女。他不忘把梦到娘的事情添油加醋说给初一听,直听得初一脑后嗖嗖地冒起凉风。突然初一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正纳闷着,那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所以,”田守业扳着手指头说,“我想趁活着的时候,把要带走的东西凑齐整了。”初一吃了一惊:“你是说趁活着的时候凑齐纸扎?”田守业说:“不可以?”初一连连摆手:“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想再扎了。”田守业就开导他说:“你怕什么呢?听说生产队就要黄了,人家安徽小岗村早大包干了。你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过不了几天,你又能在公社上开纸扎店了。”初一立刻白了脸:“你不要乱说。”田守业说:“怎么是乱说呢?队上的戏匣子里说的。再说就算我乱说又能怎么样呢?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初一瞪瞪眼睛说:“让你别乱说!”田守业叹一口气:“你到底扎不扎?”初一说:“不扎。”想不到田守业竟然“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你就帮老弟一把,”他无限悲悯地说,“全公社就剩你会扎纸了。你不帮我扎,谁帮我扎?你帮我扎吧,啊?你帮我扎。我在那边的生活全靠你了。如果我过得舒坦,保证常常托梦给你。”他的话让初一头皮发麻,两手冰凉。“快起来吧!”他惶恐地说,“一个大男人腿肚子怎么能这么软?”田守业跽在地上,不肯起来:“我都要死的了人,还他娘怕下跪?”

第二天清晨田守业再见到初一,他已经在灶间忙开了。地上堆满了高梁杆和白纸条,旁边一个豁口碗里盛满了黏稠的浆糊,初一蹲在地上,正笨拙把两根高梁杆往一起捆扎。“这么多年没扎了,手太生。”初一说,“扎得不像可别怨我。”田守业嘿嘿笑着,从灶台上拿一根筷子帮他搅着浆糊。“不怨不怨,”他说,“反正我在那边就全靠你了。”初一停下手里的活,对田守业说:“得一个多月。”田守业低头沉思,“一个月以内我应该还死不了……反正你尽量快些扎就是了……千万别耽误我上路。”初一“啪”地折断一根高梁杆,将一口粘痰射出很远。“你他娘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现在农活不算太忙,这让初一有了更多时间和体力为田守业营造死去的世界。他先为田守业扎了一头牛,扎得并不成功,很抽象。牛眼就像灯笼,牛头就像水缸,牛身就像磨盘,牛尾就像笤帚,四条腿就像四根树桩。他把田守业叫过来看,田守业乐呵呵地说:“不错不错,膘肥体壮。”初一说:“那我就这样扎了。”田守业说:“扎!扎完了我搬回家,让别人眼气去!”

一个月不到,纸扎全部顺利完成。不仅用时短,效果也比想像中好了很多。除了那头牛很不成样子,其余纸扎竟然全都惟妙惟肖,生动逼真。不仅如此,初一还别具匠心,将老套的概念化的纸扎添加进很多新的内容。比如他为田守业扎制的大宅,不但依据了旧时地主老宅的结构,还想方设法把门窗做得更大更亮堂。窗台上摆着盛开的盆花,外墙上挂着咸鱼腊肉,圆滚滚的灯笼挂在屋檐,葡萄藤上坠满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完全是一副欣欣向荣红红火火过日子的模样。大宅的门窗都是独立的,可以自由拆卸和组合,他还自作主张地在大门上贴了一幅对联: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横批:金萱焕彩。虽然初一的屋子不大,光线又不好,可是他完全可以想像这些堆放在他面前的大宅局部全部组合到一起的壮观场面。到那时,大宅气派豪华,童男童女垂手而立,牛马在厮间欢快地进料,院子时堆着金山银山……哎哟娘,那场面,了不得啦!他闷在屋子里将大宅不断拆卸和组合,连连暗自赞叹自己真是个天才。也许多年前他就应该是纸扎店的大师傅,只是因为哥哥十五的存在,他才没有亲自上阵的机会。

所有的纸扎全都摆放在屋子里。地上摆满了,就摆到炕上,炕上摆满了,就摞起来,直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人从外面走进来,眼前立刻白花花金灿灿一片,仿佛刹那之间进入到另外一个瑰异的世界。这里的所有牛马都可以腾空而起,这里的所有房子都轻飘飘没有质量,就连初一睡觉时都必须用被子将身体压紧,以免早晨醒来时悬浮空中。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扎们“哗啦啦咯铃铃”响,纸牛抖着下巴,纸马喷着响鼻,童男童女们交头接耳,场面好生热闹。初一在纸扎的围绕中迷迷登登地睡去,他梦见自己穿了华丽的绸缎长衫坐在一张宽大的雕着复杂花纹的红木椅上,两只手抱一个鼓着气泡的水烟袋,眯着眼美美地抽。远处传来“咚咚咚铿铿唴”的锣鼓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初一站起来,一只手提着衫角,另一只手把水烟袋塞给身边温顺可爱的小丫鬟……

田守业拖着平板车,心花怒放地来取他的纸扎。五月天已经很热,田守业光着毛茸茸的膀子,肩上搭一条白毛巾。他的头发和胡须缠绕到一起,眼睛、嘴巴和耳朵在山羊屁股般的脑袋里时隐时现。他把平板车扔在门口,急切地喊一声初一,然后兴奋地推开了柴门。他一下子愣住了。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一个空空荡荡破旧不堪的农家土院,而是一个错综复杂豪华壮观的旧时大宅院。宅院上空翻腾着浅紫色变幻莫测的稀薄雾气,门前的两棵摇钱树不断发出铜钱相碰的清脆声响;几盆花草在窗台上竞相开放,屋檐下的燕巢清晰可见;牛圈马厮建造精致,一牛一马正在欢快地嚼着草料;一条卵石小径曲折迂回,男仆女佣们忙忙碌碌。田守业甚至在大宅里看到了自己。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满足地喝着花茶,身后墙上挂着一副画了竹林贤士的水墨画。一切都那样真实和虚幻,熟悉和陌生,美好得想让人大哭一场……宅院大门紧闭,每一块墙砖每一个卵石每一盆花草每一位佣人全都散发出陈年皮革的微腥气味……浅紫色的薄雾继续在大宅上空翻滚,气温在霎时变得很低,甚至,站在宅门前的田守业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来的乳白色雾气。他打一个寒颤,将扎在腰间的背心重新套上。还是冷,极舒服极轻松的冷,极安静极诡异的冷。田守业的身体在大宅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给大宅跪下。他泪眼婆娑,喉咙里“嘶嘶”有声。他趴倒在地,努力将身体放平,嘴唇热烈并投入地亲吻着大宅前面白色的台阶和黑色的土地。

他没有觉察到身边的初一。他只知道初一将他扶起,然后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击了一掌。“干什么呢?”初一问他。他不答话,再一次伏下身子。他打开大宅的大门,努力将身体缩小,试图挤进大宅。可是他没有成功。他听到大门被他挤出“嘎吱嘎吱”的可怕声响,他看到整栋大宅即刻变得摇摇晃晃。院子里的牛马惊惶失惜,男仆女佣们脸色苍白。田守业抽回身体,举目望天,努力将胸膛里的空气全部挤出,再一次紧缩身体,再一次往大宅里面钻爬。他试了很久,终于失望地站起来。“我进不去了。”他用手心接着从胡须和头发里流淌出来的浑浊的泪水,目光散乱呆滞,“我的家,我进不去了。”初一在他后脑勺上又拍了一巴掌:“你傻了是不是?这是你在那边的房子,你现在钻进去找死?”田守业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他摸摸脑袋,目光一点点回聚。“是啊!”他说,“我他娘的现在钻进去干什么?”

一切都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他站在初一破旧的土院里,面前是用白纸扎成的庭院和牛马,用红纸扎成的辣椒和葡萄。天上烈日炎炎,微风把纸扎们吹得东倒西歪。一棵摇钱树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田守业急忙伸手将它扶住。这时他才注意到纸门上的对联,他站在那里研究半天,然后问初一:“怎么还兴贴对联?——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什么意思?”“是百岁寿联,”初一笑笑说,“图个吉利。”心情刚刚好起来的田守业于是再一次伤感起来:“我要死了才找你给我扎纸的……真要活到一百岁,这些纸扎早都烂成灰了。”

田守业掏出烟荷包,给初一卷一筒烟炮,又给自己卷一筒更大的。初一掏出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在田守业面前“嚓”地打着火。冒着黑烟的长长的火苗几乎烧到田守业脸上的长毛,田守业后腿一步,探身点上火,然后蹲下,表情黯然地抽起了烟。两个人谁也不肯说话,他们默默地盯着院子里的纸扎,任太阳一点一点地西行。临近黄昏时,田守业猛地站起来,默默地把纸扎一件件往屋子里搬。初一问不是要搬回家吗?田守业斩钉截铁地说:“先不搬了。”

“不搬了?”

“你再帮我扎些别的。我是这样想的,咱既然要弄,就弄个齐全……”

“还要扎什么?”

“锄镰锨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鸡狗鸭鹅。笔墨纸砚。粮仓草垛。一口水井。一个女人……”

“你疯了?”

“你不会扎?”

“我都没摸过女人,你让我怎么扎?”

“不要你扎光着身子的女人,要你扎穿着衣服的女人。”

“穿衣服的女人我也不会扎。”

“童女。你把童女放大几个尺码就行了。”

“操!你下得去手?”

“或者照丽珍的样子扎。”

“你疯了。”

“你到底扎不扎?”

“问题是我不会扎。”

“把丽珍给你摸两把你就会了?如果有这个必要,尽管吱声。”

“操!你真是疯了。”

“我不是要疯了,我是要死了。如果你可怜我,如果你还把我当你弟,你就帮我扎。别照丽珍扎,你扎个年轻点的。起码得比她年轻。能漂亮些那就更好啦。说好了,上面这些,你都扎。钱,过几天我送给你。这次十块钱。十块钱啊!你一年能不能剩下十块钱?保证一分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