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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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天上人间(3)

扎纸之于初一,就像鸦片之于烟鬼。戒掉多年的老瘾一旦被重新勾起,来势更加凶猛,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放下。现在的初一就有这种感觉。他完全沉浸在扎纸的无限快乐之中,别说田守业给他十块钱,就算他倒找十块钱给田守业,都别想让他停下来。扎纸占去他除了上工吃饭睡觉以外的几乎所有时间,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扎纸的进程是那样顺利,轻车熟路,勇往直前。锄镰锨镢,鸡狗鸭鹅,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笔墨纸砚,草垛粮仓,水井花园……似乎他已经扎了千次万次,每一个细节早就铭记于心。每一天他都继续着自己澎湃的激情,夜夜陪一盏油灯熬到很晚甚至天明。所有的纸扎都加上他合理的想象和夸张,大胆的改革和创新。锄头镶了银箍,水瓢里纹了图案,鸭子们的个头赛过驼鸟,雕着牡丹和莲花图案的玉石井栏高可比肩……唯一让他工作进度放缓甚至停滞不全的,是女人。该如何给田守业扎一位女人呢?

初一当然见过女人。可是他只见过穿着衣服的女人。纸扎需要一副高梁杆绑就的骨架,他认为那是女人的裸体。除了在村子和镇子的墙上见过各种各样女人裸体的涂鸦,初一从没有见过真正的裸体女人。那些涂鸦夸张抽象并且极其下流,画上去的隐秘部位是初一见过的世界上最为肮脏、丑陋和龌龊的东西。初一将几根高梁杆绑起来又拆掉,拆掉又绑起来,仍然不得要领。后来他只得依照田守业教给他的土法子,手上动作着,心里想着田守业的老婆丽珍。这样一来,轮廓的确有些像了,感觉却仍然是穿了衣服的女人。不过在骨架扎成以后,初一还是颇费了一些心思。他先在骨架上糊些白纸,简单地营造出一位圆润小巧的女人,当成女人的裸体。裸体扎完以后,又找出一支2B铅笔,想在那上面画出一些女性的特征。他又一次想到了丽珍,又一次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他的心脏再一次突然停止了跳动,按照固有的频率,他认为这次是停跳了三下。当心脏再一次跳动起来,初一已经把铅笔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先画了两个椭圆形的乳房,画完后觉得小,又在外面套一圈大的,成为一对巨无霸,原来的两个乳房就变成足有鸡蛋大小的乳头。接着画肚脐眼儿,画出来的效果就像一粒圆圆黑黑的没有深度的大氅上的钮扣。然后初一横握着铅笔,盯着女人的两腿之间,陷入到极其复杂和艰难的思索之中。平常日子,他可以根据村里女人衣服撑起的情况来判断乳房的位置、形状和大小,根据女童的肚脐来判断女人肚脐的位置、形状和大小,可是那地方,初一知道,女人与女童,肯定有着他所想象不出的天壤之别。——如果女童是平面的,那么女人就该是立体的;如果女童是黑白的,那么女人就该是彩色的;如果女童是一间草屋,那么女人就该是一座宫殿;如果女童是农村土台子上的数来宝,那么女人就该是城里大剧院的歌舞剧。那里该是一处神妙迷人的世界,繁花似锦,风景怡人。可是丽珍那地方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直想到天亮,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想不明白,却不能够留白,于是他非常敬业地在那里画了一丛乱蓬蓬的黑色茅草。仅仅是一丛生长在平面上的茅草,茅草里没有任何沟沟坎坎。初一也知道这肯定不形象不生动更不写实,可是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田守业在那边如何对付和享用这一大丛茅草,就不是他初一的事了。

上午天下了雨,生产队不用开工,初一就猫在炕头继续对付这个女人。他给画好的裸体女人涂抹上厚厚的浆糊,足足用掉了两大瓢珍贵的面粉,然后,在浆糊的外面为女人粘上漂亮的衣服。浆糊抹得厚,有两个目的:一,待浆糊干燥以后,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他在女人裸体上的涂鸦杰作;二,可以让衣服和裸体之间的黏连变得牢不可破。想着田守业在那边猴急地脱着女人的衣服却硬是脱不下来,初一一个人在炕上笑岔了气。

如果没有给领袖献花圈事件,丽珍或许会成为初一的老婆。初一读了几年书,人长得雅秀英俊,加上会纸扎的手艺,便很得镇上适龄女性的爱慕。初一还记得那时候王大豆腐的女儿王兰经常往纸扎店里跑,每次都会带上一块豆腐或者两张豆腐皮或者一碗豆腐渣。她把海哲般肥胖无骨的身子硬往初一怀里钻,吓得初一忙拿两个花圈护着自己,连滚带爬地逃出王兰的控制范围。每次都是如此,王兰就死了念头,再有豆腐豆腐皮和豆腐渣,就送给隔壁“李记棺材铺”李大麻子的儿子李小麻子。其实初一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喜欢的人——那时的丽珍就住在镇上,那时的丽珍就像一粒吹弹可破的水灵灵的葡萄。她慵懒地磕着瓜子从纸扎店前面走过,雾蒙蒙的眼睛淡然地瞟一眼纸扎店或者初一,又垂了眼睑,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香喷喷的瓜子皮。阳光使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个小小的可爱阴影,使她饱满鲜嫩的红唇闪烁出甜丝丝温暖明亮的光泽。青春的丽珍让青春的初一有了男人的感觉和欲望。那欲望货真价实,膨胀不止,夜夜将他纠缠。

然后纸扎店就关门了。然后他和哥哥就被人捅出了给伟大领袖送花圈事件。然后他每天生不如死。然后田守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给丽珍家送去一袋小麦两袋玉米四袋薯干并且为丽珍的爹娘翻修了破旧的房子。然后田守业瞅了个没人的空子将丽珍压在炕头上办了。然后丽珍的爹娘被灌上一个奇怪的罪名关进了牢房。然后丽珍每天像一条尾巴一样可怜兮兮地跟在田守业的屁股后面。然后某一天,田守业眉开眼笑地长叹一声:你这样低三下四跟着我,我只好娶你了!就把丽珍带回了家。那时的田守业徒有四壁。他的那点家当,全部被他当成钓来丽珍的香饵了……

女人终于扎成,低眉顺目很让初一喜欢。田守业的所有要求现在全部得到了满足,锄镰锨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鸡狗鸭鹅,笔墨纸砚,粮仓草垛,一口水井,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清晨,初一小心地关上柴门,一个人把所有纸扎全部搬出屋子,各就各位摆放整齐。然后,他再一次走进那个诡异阴冷的世界。

那天他再一次被田守业赶了出来。田守业任两个小丫鬟搀着,前摇后晃地站在宅院里赏牡丹。看到不请自来的初一,田守业皱皱眉头。他转过脸去,很隐蔽地冲院角的狼狗使使眼色。聪明的狼狗立刻冲将过来,锋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切割着初一腿上的肌肉。初一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大宅门口。田守业看差不多了,就指使下人把狼狗赶开,然后颤魏魏假惺惺地走上前来问他受伤了没有。田守业拖着一把又白又长的像是京戏里的道具胡子,似乎真得活过了一百岁。初一腿上的肌肉被狼狗撕成了长条,那些肉条随着他的走动一荡一荡一晃一晃,就像在他的腿上挂满了色彩艳丽的流苏。初一完全是用两根粉红色的腿骨走出了大院。他在宅门前跪下身子,两手着地,屁股撅起,脖子抻长,脑袋前探,狼狈不堪地爬出大宅。爬出大宅的他再一次看到自己破旧的黑色的缝隙里爬满青苔的柴门,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回头,大宅还在。宅院的上空仍然翻滚着紫红色淡薄的雾气,水烟或者鸦片的幽香连绵不断地从大宅里飘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