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的主人田守业仍然没有死去。虽然腰还是痛,歇工时也还是扭来扭去,动作幅度却越来越小,那表情非但不痛苦反而似乎很是享受。早晨洗脸时也不再硌手,对着镜子拨开胡子一看,胡须里面竟然长出两片白白胖胖的肉腮。田守业跟丽珍嘀咕:“难道死不了了?”丽珍说:“再去公社看看吧。”缺一颗牙齿的丽珍说话时嗖嗖地漏着风,蓬乱的头发上沾了一根稻草和两个谷粒。丽珍的眼睛仍然雾蒙蒙的,却有些白内障的感觉。并且那眼睛上方,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根又弯又长的睫毛。
田守业去了公社医院,找到上次的老中医。他问老中医上次是你看错了还是我理解错了?老中医说我也没看错,你也没理解错。男守业说那我怎么非但不死,反而越活越精神?老中医对他的怀疑非常不满,就放下手里的活,重新为他号脉。这次他号得更加认真,时间也更长。号完脉,又看了他的舌苔,听了他的心跳,闻了他的口臭,然后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没错。晚期了。”田守业问:“那我越来越精神是怎么回事?”老中医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回光返照你懂不懂?”田守业说:“难道没有一点活下来的可能?”老中医肯定地说:“没有。你死定了。平时最爱吃什么……”田守业“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指着老中医就骂开了。“这像医生说的话吗?”田守业的手指几乎戳进老中医的两个鼻孔,“医院怎么请这么个玩艺儿坐在这里?”老中医摊开双手,不急不恼地对等候在周围的人们说:“你们看看,竟还有这种人……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对病人实话实说,是我们的职业道德。”然后他转过脸来,关切地问田守业,“是猪血炖粉条吧?”
未及进屋,田守业就站在院子里冲丽珍喊开了。“回光返照!这次我他娘真死定啦!”
真死定了,却仍然不死;仍然不死,却坚信自己即将死去。猪血炖粉条是天天要吃的,大量过剩的营养让他越来越白,越来越胖,走在街上,浑身上下颤动的肥肉似乎要飞出去。他就这样甩着一身肉膘,来到了初一家。
“都扎完了?”他站在院子里问初一。
“都扎完了。”初一站在院子里回答他。
“摆摆看看?”他问。
“我刚收回屋里。”初一说。
“可是我没看到。再摆摆看看?”
“好。”
两个人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所有纸扎小小翼翼按部就班地摆放好。正午阳光毒辣,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可是纸扎们并不理会,它们只顾“唰唰”抖动,各尽其能各司其职。院子里气温骤然下降,初一和田守业的眉毛上很快结起冰霜。潮湿微腥的皮革气息再一次氤氲开来,田守业的表情也在霎时变得恍惚不定,他再一次深深地弓下他的身子,像一只饥饿的野猫或者野狗,试图从宅门钻进大院。他把宅门挤成了圆形,他把大宅挤得东倒西歪。大宅里的一切再一次变得惊惶失措,包括檐下的燕子和水墨画上的苍蝇。当他终于爬起来时,人已经气喘吁吁、虚汗淋漓。脸色蜡白的他突然抱紧了初一,浑身觳觫不止。“我真的进不去了,”他的鼻涕和眼泪从毛脸里喷涌而出,“你告诉我,我怎么进去?”
“你不用进去。”初一淡淡地说,“到那一天,你自然就进去了。”
田守业放开初一,蹲在地上,抽掉一筒旱烟炮,喝掉两葫芦瓢凉水,又用两根拇指使劲地刮着自己的太阳穴,才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开始细细端详垂着眉眼的女人,表情越来越沮丧。“这个,”他指指女人,“怎么有点像丽珍?”
“本来就是照着丽珍扎的。”初一说。
“怎么可以照着她的模样扎?”田守业非常不满。
“不是你说的么?”初一更加不满。
田守业不说话了。他白色的身体在炽烈的阳光下很快变红,先是脸,再是手臂,然后是胸膛。那红色在他的身体上迅速浸渍和扩散,就像一张白色的宣纸落进一口盛满血水的大锅。袅袅蒸气从他的脑门上升腾,田守业如同一只刚刚出锅的大肥蟹。他盯着女人看了很久,撇撇嘴,叹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卷成一沓的十二块钱,塞给初一。
“是十块钱。”初一把两张一元钞重新递回田守业,“用不了这么多。”
“是十二块钱。”田守业说,“我感觉我暂时还死不了。”
“你什么意思?”
“再给我扎一个医生。中医或者西医都行。最好是中医。西医治表……”
“那边也会生病?”
“有备无患。”
“要不要再来个小护士?”
“如果你不嫌麻烦……”
“你真疯了。”
“我不是疯了。我是要死了。扎完医生,我就该死了。也不再扎了。我保证。”
“你疯了。”
初一低下头卷一筒烟炮咬在嘴里,然后掏出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给烟炮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香辣的烟雾深达肺部,初一顿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浑身没有了力气。
“到底扎不扎?”田守业等他的烟抽得差不多了,问他。
“扎!”初一将烟屁股扔到地上,一只脚踏上去狠狠地搓。“中医西医都有,再加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小护士!”
土炕上堆积如山的纸扎让初一根本没有躺下睡觉的地方,所以那几天他是抱着田守业的女人睡觉的。想到自己在女人的衣服和肉体之间抹了那么厚的浆糊,想到女人的衣服永远不可能脱下来,想到那一丛茅草下面什么情况也没有,初一又开始后悔。黑暗中他铁着脸,打发童男童女们去灶间为他舀一瓢凉水,然后极其豪爽地一饮而尽并将空瓢交给旁边候着的一个童女。童女擎着一只萤火虫做成的蓝幽幽的小灯笼,白青着脸,耷拉着眼,抱着空空的凉水瓢呆站着傻笑。初一于是火了,他抬起一条毛腿就将童女踹下了炕。“笑你娘个鬼!”他大声骂。骂舒服了,翻一个身,继续抱着像丽珍的女人,呼呼睡去。
田守业的胃口似乎永远得不到满足,初一的纸扎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他不但扎了中医和西医,还扎了体温计,血压仪,病床,担架,吊瓶,针管,拔罐,导尿管,坐便壶,病号服,孤零零的肾脏和心脏……为此他特意抽空去了两趟公社医院,做了详细周密的实地考察。肾脏和心脏是计划外作品,那天医生告诉他,一些大的医院可以为内脏有疾的病人换心换肾,换完心肾的病人只需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出院了。于是初一回来后暂停了扎护士的工作而全身心投入到扎心扎肾的工作之中,他扎得特别小心,连指甲都剪得很秃。他知道这两件宝贝极其脆弱,必须轻拿轻放。
当最后一位护士的最后一个手指扎成,时间正是正午。太阳很大,紫色透明,不断喷薄出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黏稠的蓝色或者粉红色的胶液。一项伟大的工程瞬间结束,初一火一样燃烧的激情也在瞬间熄灭并冷却下来。现在他身心疲惫,仿佛大病初愈。他爬到炕上,把白色的女人抱起来,然后仰躺在女人空出来的位置。他紧紧地搂着轻飘飘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气,澎湃的口水将女人的眼睛打湿。他的喘息声让屋子里所有的纸扎再一次“刷刷刷哗啦啦”地抖动起来。
所有的纸扎都是那样无可挑剔。它们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初一眯着眼睛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打开柴门,看街上风景。他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街景了,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沉浸在田守业的纸扎之中。街上疯跑着一个光脊梁的小男孩,那是田守业的儿子大鼻涕。他举着一把木头刻成的手枪,瞄准着并不存在的敌人“啪啪啪”地射击。忽然他倒下了,手捂着胸口,脸上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我中弹了。”他看着初一,翻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说,“鬼子打中我了。”
初一冲他笑笑,然后转身,看空空荡荡颓废破败的院子。心脏在这时停止了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初一并不紧张。按以往经验,他知道,心脏很快就会铿然强劲地重新跳动起来。四下。五下。六下。似乎不太对劲。心脏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要动起来的迹象。初一慌乱起来,眼前变得迷雾茫茫,胸口似乎被压了千钧巨石。他急急地转身,朝向街口。七下。八下。九下。眼前变得漆黑一片,身体软得像一团海哲或者水草。十下。十一下。十二下。初一仰面摔倒在地,后脑勺磕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大鼻涕!”他拼尽全身力气高喊,“快喊人救我!”
村子在十几分钟以后变得混乱不堪。门前的初一早已经不见,那里只留下一小滩浅紫色的血痕。初一的房子火光冲天,那火焰是绿色的,哔哔剥剥,疯狂劲舞。火焰中有腊肉被烤糊的味道,有头发和粮食被烧焦的味道,有牛马的叫声,有狼狗的叫声,有鸡鸭和燕子的叫声,还有童男童女们的笑声,女人婉转悠扬的歌声。初一大声地念着百岁寿联,他的声音抑扬顿锉,火焰中左冲右突……
“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
火光外,田守业跪倒在地,恸哭不止。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抓,头发和胡子被火光染上一刮即掉的铜绿。他的哭声时高时低,节奏迟缓。很快,铜绿色的头发和胡子上,就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快救火!”似乎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他朝周围的村人大声喊,“快救我的火!快救我的房子的火!快救我在那边房子的火!”
他跳起来,疯狂地冲向火海。人们慌乱地将他抱住,然后把他平抬起来。他的身体瞬间被无数双手紧紧地箍住,动弹不得。空中的他两手外划,两腿蹬踢,脖子一伸一缩,做着怪异并笨拙的划水动作。他要划向那一片绿色的火焰,可是他只能够无奈且绝望地呆在原地。
“我的高楼大厦!我的猪羊牛马!”田守业一边划着虚无的水,一边歇斯底里地向大火嚎叫,“我的锄镰锨镢!我的桌椅板凳!我的锅碗瓢盆!我的鸡狗鸭鹅!我的笔墨纸砚!我的粮仓草垛!我的医生护士!我的娇妻美妾……啊哈!我的财富!啊哈!我的女人!”后来他把嗓子喊哑,人们只能勉强听到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二胡一样的颤音。
“啊哈!我的那个娘……”
房子被彻底烧成灰烬。人们从烧得几乎坍塌的土炕上找到了初一。他已经被烧成焦炭,面目全非。那焦炭保持着一种温柔的搂抱姿势,搂抱的却只是一缕空气或者青烟。那具焦炭用右手五根烧裂烧焦的黑色骨头,紧攥着一只滚烫变形几近溶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