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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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哈萨克斯坦

烈女游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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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与游娜只见过一次面,连头带尾一天时间。十多年前,市里做官的老同学许打电话过来,说有个人想见我。这人是谁,我也没搞清楚,只记得当时刚完成一部长篇,苦尽甘来,仿佛牢狱里放出,心情很好,阳光很灿烂,很愿意轻松一下。老同学说知道你不愿意见人,知道你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不过我这忙你得帮,这个鸟人你还非得见一下,必须给我个面子;不要老是躲在家里,一个人老躲在自己小窝里,你还写什么狗屁的小说。

老同学是秘书出身,现如今有头有脸,权力很大。他告诉我,这人是他领导的领导的孙子。关系有点混乱,意思十分简单,有一个公子哥喜欢我的小说,是我的读者,读了小说,很想见作者本人,让他爷爷跟当年的秘书打招呼,秘书又跟自己当年的秘书打招呼,然后老同学给我打电话。老同学的声音很容易让人又回到大学时代,那时候,他就是喜欢管事的班干部。我笑着跟他调侃,说你老领导的老领导的孙子,跟我有什么关系。老同学说好吧,说得对,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那就见一见,就算他妈的委屈你。老同学说你老人家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你狠,你真的很狠,算我这个老同学求你了,行不行。

当年的同学,能混到他这地位这级别,真没几个。具体怎么见面,老同学已妥善安排:小车来接,先去金陵饭店吃早茶,然后南京一日游,我陪着玩玩就行。说好老同学一起参加,大家平时都忙,难得见面,正好借这机会放松一下,聊聊天说说话叙叙旧。第二天一早,果然有公家的小车来接,是老同学的秘书小孙。往金陵饭店送,快到目的地,小孙才告诉我,老同学有重要会议,可能没办法参加今天的全程活动。

结果这早茶吃得莫名其妙,老同学不到场,一切由秘书安排。金陵饭店早餐很高档,是自助餐,秘书已吃过早饭,他把我领到餐厅,跟女服务员解释,服务员坚持原则,不付钱,不让进。秘书便掏出手机,有些生气地跟某人通话,又让女服务员喊领导过来。很快,有个领班模样的男人过来了,与秘书一番交涉,依然是坚持原则,依然是不让进。秘书更加恼火,继续拨打电话,这次找对人了,他将手机递给领班,让领班听手机里的声音,对我挥挥手,让我进去。

这真是件让人尴尬的事,感觉很丢脸,用早餐的客人进进出出,我傻站在旁边,像个蹭吃蹭喝被人识破的混混。很显然,老同学活生生地把人给坑了,我又不稀罕吃这什么早茶。看着琳琅满目的早点,我一点胃口都没有,结果去要了一碗面条。面条都是小碗,我嫌费事,也带些赌气,索性要了一海碗。找位子坐下,十分孤独地吃着,心里还在抱怨老同学,恨他不守信用,恨他有官架子。那时候,手机刚开始普及,偏偏我又忘了带,否则真会掏出来骂他几句。

面条快吃完,秘书领着一个白面书生走到我面前,为我们做介绍,说这人就是谁谁谁的孙子。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是个有来头的公子哥,我又一次感到尴尬和狼狈,当时正捧着海碗喝面汤。放下海碗,礼节性握手,彼此说话声音有些大,餐厅里的人都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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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过手,白面书生示意我们走向餐厅的另一头,与坐那儿喝咖啡聊天的一男一女见面。男的年纪不小了,脸有点黑,脸上皱纹有点深,手上戴个大金戒指,胸前挂着大金项链,架子十足地跟我们握手,没站起来,只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盛气凌人地指指旁边的空位,让我们先坐下,又做了个手势,吩咐服务员赶快上咖啡。

那谁谁谁的孙子姓唐,叫唐君,三十多岁,长得很干净相。本名唐军,后来改成了唐君,自小在南京长大,随祖父去了北京,口音中还带着南京腔。他介绍的一男一女,男的是董事长,姓什么不知道,干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称呼,一口一个“董事长”。董事长身边那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便是游娜。我们走过去,她似乎很想站起来,或许看见董事长没站,她人都已起身,结果一犹豫,与我握手时反倒又坐了下去,握完手,觉得不太合适,又站起来。

这位董事长气场很足,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手上戒指和脖子上项链金光闪闪。唐君继续介绍,董事长显得心不在焉。说了没几句,董事长脖子转向唐君,说你用不着拐弯抹角,说点真格的,先说说人家小游的事,今天她才是主角,你应该多说说她,多介绍介绍小游。我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了游娜身上,本来还不好意思多看,董事长这么一说,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

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游娜的漂亮,美丽的女人很多,美丽的年轻女人更多,她属于搁在一群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中,依然还能出类拔萃的那一位。游娜的美难以形容,一会儿冷艳如冰霜,一会儿热烈似焰火;她看你的时候,你不敢看她,她不看你,你又忍不住要偷眼看她。唐君也不知道怎么介绍,傻乎乎地看着游娜,笑着说她这个人还真不太好介绍,你还是自己介绍自己吧。游娜微笑着不说话。她沉默不语的时候,脸上便会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郁,那绝对是一种令人难忘的忧郁。突然,她瞪了唐君一眼,这一眼不同寻常,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接下来是片刻的冷场,大家都不吭声,结果还是董事长直截了当,看了我几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是很友好地问了一句:

“你能不能给我们的游娜专门写个电影本子?”

终于弄明白见面目的。原来唐君和游娜是一对小情侣,游娜电影学院刚毕业,董事长是一位有钱的金主。他们正在考虑涉足影视,想让游娜扮演女主角。我当即表示对影视无兴趣,隔行如隔山,影视行业水太深,不想蹚这浑水。唐君听了,立刻表示这次见面只是务虚,大家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他更有兴趣的,还是将我的小说改编成影视,问我哪部小说适合改编,又听说某导演正准备改编我的小说,如果真是这样,能否推荐游娜扮演女主角。

这一天我们去了玄武湖,去了中山陵,去了夫子庙。秘书小孙一路陪同,他与唐君坐一辆小车在前面开路,我们坐另一辆车在后面紧跟。我们的车很高级,又高又大,我坐在副驾驶位置,董事长和游娜坐后面。一路无话。游览过玄武湖,董事长的话渐渐多起来,说他和游娜一样,都是新疆过来的,不过他是汉族,游娜是哈萨克族。去中山陵要路过美龄宫,我为他们做着介绍,无意中回头,发现董事长那只戴着大金戒指的手,竟然肆无忌惮地搁在游娜的大腿上。游娜的大腿很白,游娜的裙子很短,游娜的两条腿并得很紧,那只黑乎乎的手,搁在雪白的大腿上,十分醒目。

虽然短暂一眼,我赶紧目光移开,赶紧坐端正,两眼看着前面的道路,若无其事继续说当年蒋委员长与宋美龄结婚时如何如何。董事长也若无其事,说你们南京人是不是都喜欢称呼“蒋委员长”。我不知怎么回答,说不清楚别人怎么称呼,可能只是个人习惯,我总是这么称呼老蒋,而称呼毛泽东呢,通常都是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这时候,游娜忽然很天真地冒出来一句,这是我记忆中,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毛主席他老人家岁数大,还是蒋委员长的岁数大?”

董事长抢着回答:

“当然是蒋委员长岁数大。”

这一路上,秘书小孙对唐君很殷勤,唐君对董事长和游娜很殷勤。董事长话不多,游娜的话也不多,一起游玩还好,有风景可以看,唐君经常追着问这问那,各自回到车上便有些无聊。他们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游览中山陵,灵谷寺,从无梁殿出来,来到一片空旷的坟场,一直沉默不语的游娜突然问唐君,她可不可以唱一首歌。董事长说当然可以,想唱就唱嘛。唐君看看我,征求意见,我便说最好不要,起码在这地方唱歌不合适。毕竟是埋葬着当年的抗日将士,新鬼烦冤旧鬼哭;这里又不是KTV厅,不适合唱歌。听我这么一说,唐君对游娜摆摆手,示意她不要造次。游娜看了看我和小孙,又看了一眼董事长,说好吧,不让唱歌,我就跳个舞。说完,也不等别人批准,已做起了舞蹈动作,扭胳膊扭腿扭屁股,动作很优美。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再高的鞋跟,也不影响做动作,一边跳,一边嘴里还轻轻哼着,哼着唱着,董事长居然也跟着舞蹈起来。

再接下来,去夫子庙品尝秦淮小吃。途中游娜的手机响了,接通了,竟然是老同学打过来找我,电话里连声抱歉,说刚开完会,正准备去夫子庙与我会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有些不痛快。他问哪家的秦淮小吃最好,我想了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哪家都不好。老同学就说,干脆不玩什么秦淮小吃了,我们去品尝品尝民国大餐怎么样;你对南京有研究,到底哪家的民国大餐更有名。我觉得用人家手机这么聊天有点过分,便告诉他,据我所知,南京根本没什么民国大餐,民国穷得很,当年的南京国民政府很狼狈,战乱不断,经常窘迫,哪来的什么民国大餐。

老同学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再次解释今天会议有多重要。完全不理会我是在用别人的手机,花的是别人的手机费。我一次又一次表示要结束通话,可他就是继续说,继续说,说完这个又说那个。我硬着头皮听,带着歉意地回头看了游娜一眼,没想到这一眼更加冒昧。她的坐姿不太好,这辆车座位太高,我们之间的角度又有点那个,她裙子实在短了一些,反正是走光了。我在无意中看见了游娜黑色的内裤。她怔了一下,白了我一眼,忙不迭地将腿并拢。

夫子庙有很多家经营小吃的餐馆,早已经预订好了,老同学先到一步,一本正经站在门口,恭候我们的到来,然后一起去包厢,一起用餐,品尝传说中的秦淮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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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又过了好几年,北京一位同学来南京出差,召集大家见面。照例会有混得阔的人争着买单,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眼睛一晃,毕业三十年,混出一点人模狗样很正常。学中文出身当秘书,跟在领导身边弄不好便是升官捷径。北京这位曾经也是秘书的同学是带着秘书来的,不仅带着秘书,还带了不少北京的官场秘闻。同学聚会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在省里当官的有故事,在市里当官的也有故事,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八卦。我听他们胡说八道,说到最后,一起掉转枪口,开始嘲笑我,说你当作家最占便宜,都说作家也腐败,没听说哪位作家被双规;说你今天又捞到了一大堆素材,回去变成文字就是稿费,说不定还能得个奖什么的。

老同学许争着要买单,有人比他手更快,捷足先登,提前一步把账都结了。这时候,许已离开了纯粹的官场,成为一家很有实力的国企董事长,年薪非常高。聚会结束,他打电话给司机,让司机过来接,同时送我回去。也就是在这过程中,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上次那家伙,就是他老领导的老领导的孙子,说你不是还陪他们玩了一天吗。我立刻想起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唐君。没想到我居然还能记得唐君的名字,老同学很严肃地看着我,说你知道不知道,唐君后来出事了,事情闹得很大。

不知道唐君出了什么事,事实上,我对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接我们的小车到了,老同学抓紧时间,匆匆在车上跟我描述了个大概。具体细节,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唐君后来与游娜结婚了,结婚后,这个唐君高干子弟毛病改不了,继续拈花惹草,游娜心知肚明地都忍了。她对唐君的一次次出轨,基本上采取放纵态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石头搬着走,游娜只是忍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无性。什么意思呢,就是唐君对游娜总是完成不了夫妻之实。他与她在一起,无论怎么努力,都办不成一次正事。一开始,这或许还能成为唐君出去寻花问柳的借口,到了后来,游娜不得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真心,怀疑他根本就不爱自己。怨恨越积越深,她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愤怒,终于有一天,一怒之下用上了剪刀,将唐君的那玩意儿给剪了。

我被这个故事的结尾吓了一大跳:

“后来呢,后来又是怎么样?”

“谁也说不清楚。你想想,毕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老同学长长叹了一口气,意味深远地说,“你想想,这叫什么事,人还活着,食色性也,连这玩意儿都给人剪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对了,有首歌是怎么唱的,要把根留住,什么是根,什么叫作根,这玩意儿就是根呀。”

在我到家之前,老同学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花絮,有的还有点靠谱,有的完全是在瞎编。首先,唐君的那玩意儿又接上了,如何接上的,各种故事版本,结论差不多,都说是比以前更好用,真正的金枪不倒。其次,唐君和游娜最后没有分手,都到这个份上,想不老实也不行,该收心的收心,该省心的省心。他们弄了一大笔钱,一起去国外定居,或者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可能是瑞士,当然,也可能是在哈萨克斯坦。

作家努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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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中断正在写的小说,会非常难受;随着年龄增加,思维变迟钝,一部长篇肯定要经历数次中断,甚至写不下去。手头这部小说就经历了好几次停顿,譬如春节长假就是严重威胁,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即将到来前产生的那种恐惧,仿佛一只向你悄悄逼近的怪兽。在它虎视眈眈下,你的思路已经乱了,不得不提前放弃。长篇小说一旦放手,重新开始很困难。冬去春来,我开始重起炉灶,毫不犹豫地放弃已完成的许多章节;刚有点状态,正准备深入,一个即将到来的中断,又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与太太一起去日本看女儿,女儿正在东京大学进修,时间是整整一年;去的时候就说好,到樱花开放季节,我们去探望女儿,顺便观赏樱花。日本的樱花非常壮观。有一天,正在人山人海的上野公园观赏樱花,一条短信出现在我的手机上:

省外办安排您6月15日—6月22日赴韩国、日本一线采风,所有费用由外办承担,是否可以参加,请回复。

第一反应是非常沮丧,哭笑不得。这叫个什么事,人还在日本,突然接到一条消息,告诉你两个月后,还可以再来玩几天。我想到了拒绝,身边的女儿和妻子都建议接受。理由一,韩国没去过,既然难得的公费出行,为什么不去。理由二,再来一趟日本也没太大不好,可玩的地方很多;这次待半个月,下次再来,说不定又有新的收获。最关键一点,你的长篇小说已经中断,反正写不下去,不如索性再放一放,顺其自然,让大脑好好休息一下。

于是作为权宜之计,先答应下来。回南京,与负责此项工作的同志通电话,才知道这次采风活动安排了很多作家,去的地方也多,除了日本韩国,还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有柬埔寨,有哈萨克斯坦。如果让人选择,最想去的地方是哈萨克斯坦,很遗憾我连去哪国的知情权都没有。询问有关同志能不能改,答复是不可能。现实就是这样,有些话,一说就俗;有些事,一当真就自取其辱。我感到羞愧,恨自己又失去平常之心,沾了体制那么多光,还在为出国挑肥拣瘦。

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中午,刚完成一组还算满意的文章,正低头润色修改,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又是一条短信,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

您好,我是汇鸿的小唐,我们现在帮您联系发去哈萨克斯坦采风活动的邀请函,需要您提供因公护照信息页的扫描件或照片。如果没有因公护照,因私护照也可以。请发至我的QQ邮箱×××××@qq.com,若没有因公、因私护照,也请告诉我一下。谢谢!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汇鸿的小唐”是谁,打电话问对方是不是发错了。感觉很像一条群发短信,没想到对方连声说没错,说我们就是按照名单发送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这让人非常意外,再次求证,到底有没有弄错。对方说他们是一家旅行社,照章办事,正在为去哈国的人办理签证,名单上有谁,就给谁办。这名单也不是他们决定。现在的事情很简单,就是需要你的相关材料,赶快把护照用手机拍张照片,尽量拍清楚一点,发过来就没事了。

好运气不知不觉降临,让人心想事成,竟然可以去哈萨克斯坦了。为什么会这样,并没想清楚,举头三尺有神明,认真写好好干,努力工作,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奖赏。我确实比较努力,也算刻苦,对于一个作家,没有什么比失去写作能力更糟糕的。事实上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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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出望外之后,也有些莫名其妙。现实生活中,自以为是的一些理由,往往是自欺欺人,说到底未必站得住脚,譬如我打算将游娜和唐君的故事,敷衍成一个短篇或者中篇,而游娜恰好是名哈萨克姑娘。大家都知道,新疆的哈萨克,与哈萨克斯坦的土著同根同源,属同一个民族。如果能去哈萨克斯坦,或许可以获得一些新的创作灵感。

灵感从来都是在无意中收获,强求不得,“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寻之遍”,所谓作家采风寻找灵感,体验生活,完全是外行的想当然,是有意或无意的骗人鬼话。游娜的故事让我觉得真值得写,让我耿耿于怀,让我玩味,首先还是因为她的那种非凡气质,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和忧郁。美丽很常见,就像好小说也很常见一样;真能让人过目不忘,那才是最关键的,因此她是不是哈萨克姑娘一点都不重要。她是个北京姑娘,是个上海姑娘,是个南京姑娘,故事照样成立,照样传奇生动,照样精彩好看。

其次一个负心男人被去势,被剪掉那玩意儿,是不是高级干部的孙子无关紧要,是骗人者还是被骗者也无关紧要,关键是最后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淋淋场景,那个即将到来又将永远凝固的惨烈画面,一篇小说能够这样已经足够。当然,还有那个神秘兮兮的董事长,那个来自新疆的老男人。真相显然有很多种可能,是游娜与唐君联手欺骗董事长,还是游娜与董事长联手欺骗唐君,每一种可能都可能导致不同的走向。曾经与老同学许电话里不止一次讨论这个话题,我不断提出疑问,希望得到一些补充的细节,说到最后,手机没电了,基本上还都是题外话。很多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靠想象去填补,老同学所知更多的还是官场秘闻,还是老领导的老领导的生活逸事,至于那位老老领导的宝贝孙子唐君,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点点东西。

“你不会真要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吧。”电话中老同学聊得很开心,忽然变得警惕起来,“有些事可以写,有些事还真不能乱写。我跟你说,像我们这样,经常跟高干子弟打交道,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这里面水很深,既得罪不起,又不能真的那什么。你以为那些高干子弟都真有本事,有个狗屁本事,有些人挣大钱,泡漂亮女人,到处招摇撞骗,弄不好还把你拉下水。像唐君那样的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除了骗人和被骗,什么真本事都没有,长得再像一个小白脸也没用,鸡鸡让人割了也是活该。什么叫‘富不过三代’,当官的家里也一样,我告诉你,从唐君他爹开始,就已经没什么大出息了。”

不能说因为要去哈萨克斯坦,又一次捡起了要写写游娜的念头,但是毫无疑问,自从定下来要去,我会反复地想到她,眼前会不断地飘过她的形象,会想到与她有关的故事结局,想到与她有关的故事开始。虽然有了念头,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事实上想得越多,动笔的念头就越淡,越觉得自己不会去写这个故事。很多念头一闪而过,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很美丽,破了也就破了。一个作家大脑里,想写的东西太多,能写的东西也太多,真正能写出来的很少。

话题回到去哈萨克斯坦。自从定了要去,日期一次次往后拖延,原定六月份必须成行,都到了七月中旬,依然没任何动静;去哈国签证之困难,远远超出了旅行社的想象。这段日子让人纠结,总是有个不能确定的出国日期在困扰,非常影响写作状态。继续长篇肯定不行,要写必须一鼓作气,我不想再次中断。一时间,仿佛成了临时工,只能干些零敲碎打的活。过去这些年,小说越来越少,散文越来越多,有评论家已把我归类到了散文作家行列。有一家出版社正计划出版我的散文全编,粗粗计算了一下,竟然可以有二十本!出版社吓了一跳,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很显然,去哈萨克斯坦前,除了零零碎碎的散文,只能去学校做几次不精彩的演讲,只能去书市为自己的新书进行签售。通常情况下,对于这类活动,我都婉言谢绝,能免则免。哈萨克斯坦成了心中的一个疙瘩,我变得心不在焉,变得不再像自己,写作能力大打折扣。我开始利用这段时间编选散文集,编好一本,又接着编下一本。同时,抓紧时间阅读与哈萨克斯坦有关的书籍,临时抱佛脚地了解哈国的政治和文化。转眼七月底,接到通知,已定好出发日期,机票也买了;临出发前,哈国签证还没签下来,不得不临时退机票,往后再挪。这个哈国签证,标准的苏联风格,每周只办理一天,公事公办,毫无商量余地;这一天如果不行,如果没办成,就得活生生地推迟一周。

好事注定多磨,最后终于成行了,先飞新疆伊宁。准时到达禄口机场,飞机预告不晚点,大家喜出望外。结果还是遭遇空中管制,晚了两个多小时,其中一小时关飞机里,又闷又热,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第二天从霍尔果斯口岸过境,出关很容易,入关非常麻烦,活生生地堵在那儿,足足两个小时没一点动静。一支去北京参加国际汽车拉力赛的车队正好路过,队伍也没见多长,人也不是多得不得了,就是不能动弹;下车询问同样在等候出关的中国人,回答说平时都这样,今天更糟糕。

领队很着急,根据行程安排,与哈方的哈铁快运公司还有一场见面会。时间在流逝,负责送行的司机介绍说,只要花点钱,就能买通人家,就可以提前出关。我们都不会说哈语,不知道如何交涉,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打电话与哈铁快运公司联系,对方立刻派人赶过来,安排特殊通道入关。我们的面包车从排队等候的车队旁边缓缓经过。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这是一次标准的开后门,不守规矩。哈铁公司是哈国具有垄断性质的超大公司,门路广权力大,带人过关这种小事,对他们来说跟玩一样,根本算不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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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哈萨克斯坦的认识,积累了一大堆错误。孤陋寡闻必然少见多怪,一旦你想对这个神秘国度多些了解,就会发现自己不仅知道得少,而且错误得可笑。很多错误在过去都是模糊的,得过且过,现在却越来越明白,越来越清晰。我早就知道新疆有南疆和北疆,知道维吾尔和哈萨克不是同一个民族,过去也曾到过伊宁,去过霍尔果斯口岸。这次为了去哈萨克斯坦,又看了不少相关书籍。书到用时方恨少,看得越多,才明白自己知道得真少。

一想起哈萨克斯坦,情不自禁地会联想起中国历史上的“苏武牧羊”和“文姬归汉”,威武不屈的苏武在贝加尔湖畔牧羊,才华卓绝的蔡文姬被南匈奴掳去做小老婆,这些广为流传的历史故事,早在少年时代,深深印入脑海。作为一名长江南岸长大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地理概念都不准确。贝加尔湖,南匈奴北匈奴的活动区域,用来流放江南文人的宁古塔,差不多都被我当作同一个地方。给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上课的老师,最精彩的一个讲解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球,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晚清时流行过一个段子,说慈禧太后想不明白,为什么仗打输了,突然冒出那么多国家来要求赔银子。一位老臣的解释堪称经典,他说洋人也好面子,世界上当然没有那么多国家,人家只不过是变着法子跟我们玩,生造出一些名字来讹钱;你想想,老是大英帝国,老是法兰西,老是这几家出来跟你要钱,多不好意思。

贝加尔湖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南匈奴的活动地盘应该是今天我国的山西和内蒙古,宁古塔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一带。它们相距甚远,都是遥远的北方,风马牛不相及。北方是个相对的大概念,西北东北,中国地图上的鸡头还是鸡尾,对地处东南一隅、操着吴语的江南人来说,有时候真没什么太大区别。“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在唐人杜甫的时代,秦地以东的大部分国土,都可以称为“山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派的江南人习惯以长江为界,江对面称之为江北,再往北,过了淮河,统统可以称为山东。山东的地域概念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北方,北方人都是山东人,就像广东人看谁都是北佬儿一样。

为什么会对哈萨克斯坦有那些奇怪的错觉,为什么会想到苏武牧羊的贝加尔湖,为什么会想到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和南匈奴,为什么会想到流放江南文人的宁古塔。“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汽车在哈萨克斯坦境内奔驰,我们在游山玩水,我的大脑里却显得十分零乱。为什么总是会想到流离失所呢,为什么总是多多少少地会感到一些凄凉。事实上,这一路的安排非常妥当,吃得好睡得香,身边坐的都是中国人,大家说着中国话,我毫无异国他乡之感,甚至对车窗外的景色,也全无陌生印象。很长一段路程,觉得自己是行驶在中国甘肃境内的河西走廊上,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导游是一名哈国国籍的小伙子,很英俊,文质彬彬。他自小在中国伊宁长大,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

古代哈萨克人泛指今天中亚一带的古代游牧部落,如乌孙和月氏,这些游牧部落正是现代哈萨克人的祖先。譬如有学者就认为“哈萨克”一词,是“乌孙”的对音意译;也有学者认为“哈萨克”是《唐书》中记载的“可萨”和“曷萨”。“哈萨克”一词在斯拉夫语中的解释是“逃亡者”“脱离者”,属于古突厥的一个直系分支民族,经过漫长的历史洗礼,逐步形成了现在的哈萨克族。总人口大约一千九百万人,其中十分之一生活在中国的新疆。

年轻英俊的翻译介绍哈国情况,讲他所知道的哈萨克斯坦历史。因为在中国境内长大,小伙子身上还保留着中国式的爱国主义教育痕迹。他很自豪地告诉我们,哈萨克斯坦航天事业特别发达,苏联时期的航天飞行员,最出色的几位都是哈萨克斯坦人。在哈国有最大、最有名的苏联核基地,苏联的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就是在那里试爆成功。哈萨克人能征善战,早在蒙古帝国时期,已经赫赫有名。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联军队攻克柏林,最先冲进总理府大楼,在楼顶升起苏联国旗的战士,就是哈萨克人。

“你们所知道的苏联红军,最能打仗的,都是我们哈萨克人。”

年轻翻译还告诉我,美苏冷战时期,为模拟一场真实的核战争,就在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不久,一支装备齐全的军队,直接在被烤焦的土地上进行军事演习,给他们的一纸命令是最简单的一行字:

“抵御敌军攻击,直到大部队到达。”

演习的目的只不过是想知道,这支部队在接受了致命的辐射之后,到底还能够坚持多久;只不过是想知道,真正发生了核攻击,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和后果。后果当然很严重,无疑是非常严重,肯定是不堪设想。

哈萨克斯坦是地球上最大的内陆国家,国土面积排名世界第九。年轻翻译介绍了它的许多优越之处,只字不提它所经历的苦难。这个年轻的国家看上去生机勃勃,充满了青春活力,事实上,它真正成为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并没有多少年。无法想象就是这个哈萨克斯坦,最后一个在苏联解体的文件上签字。说起来,民族独立是多么美好,事实的真相却是,当年苏联解体,立陶宛率先独立,接着,格鲁吉亚独立了,乌克兰独立了,俄罗斯和白俄罗斯也各自宣布独立,同样属于苏联的中亚四国都独立了,最后才轮到哈萨克斯坦,姗姗来迟地在文件上签字。

无意对哈萨克斯坦的现状做出判断,我们只是匆匆过客,看到了一个新兴国家的欣欣向荣,看到了一个新的首都正在建设中。街头走过的美女不时地让我想起游娜,她们显然跟欧洲女人不一样,也不像维吾尔族女人,有点像蒙古族人,有点像朝鲜族人,更像我们汉人。这很可能是种错觉,我看人一向不太准确,然而或者但是,无论这些混血美女怎么清新脱俗,她们都不能像游娜那样让人过目不忘,都没有游娜脸上所特有的忧郁。作为一名外来旅行者,我显得心不在焉。因为匆匆地读了几本书,很想与年轻翻译聊聊哈萨克斯坦的过去,讨论一下哈国历史,但他对我的提问几乎一无所知,对我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也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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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萨克斯坦期间,安排了一次与哈国作家的对谈。对方来了将近二十位作家,还从当地大学聘请了一位熟悉中国文学的翻译。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十多位哈国作家中,除了哈萨克族之外,还有俄罗斯族,维吾尔族,朝鲜族。最奇怪的就是那位朝鲜族作家,年龄地位,感觉在参加会议的作家中,不是最大最高,也是相当大相当高,一举一动,很有些德高望重的意思。他说了一些当前哈萨克斯坦文学存在的问题,就提前离场了。

坐我身边的哈国作家是努尔扎克,年龄与我相仿,十多年前,从中国新疆的伊宁郊区移居阿拉木图。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用汉字分别印着“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和“哈萨克斯坦作家协会会员”,看到我觉得奇怪,他开始用不是十分流利的汉语与我交谈,简单地介绍自己的来龙去脉,然后用非常赞赏的语气表扬了一句: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它们很有意思,写得很好的。”

只是这么说一下,似乎还不够,还不够清晰,他又在桌上的白纸上面写了一句:

“你小说真的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整个会议期间,只要有可能,我们一直在小声交谈。主要是他在说,努尔扎克告诉我自己的写作经历,在中国时写过什么,成为哈国公民,又写过什么,有什么样的困惑。他承认自己汉语水平不高,能说能读,但真正要用汉语写作,显然还有问题。努尔扎克用哈萨克文写作,曾得到官方鼓励和扶持,因此也有点小名气。他习惯的中国哈萨克文,与哈国现在通用的哈萨克文,完全是两回事。努尔扎克告诉我,在哈萨克斯坦,几乎所有人都熟悉两种语言,那就是俄语和哈萨克语,这是哈国的官方语言。

努尔扎克不会俄语,他是从中国过去的哈萨克,能说哈萨克语,口头交流没任何问题,真正要写作十分痛苦。同一种哈萨克语有着两种不同文字,相对自己的母语,哈萨克斯坦人更习惯阅读俄文,像那位年长的朝鲜族作家,不会说哈萨克语,因为用俄语写作,在哈国作家中,显然比努尔扎克更有身份。当然,问题不仅仅是用什么语进行写作,努尔扎克最大的苦恼,是完全不知道应该写什么。他过去的生活无论有多丰富,多精彩,就算千辛万苦地写出来,也未必有人要看,如今的哈国人根本不感兴趣。

第二天,努尔扎克陪我们一起去麦迪奥高山滑雪场旅游,夏季不能滑雪,只能坐着缆车游览。要连续坐三段缆车,每一次路途都很遥远,最后一直抵达雪山之下。麦迪奥高山滑雪场离阿拉木图市区不远,景色壮观,风光怡人,我从没坐过这么漫长的缆车,也从没如此接近、如此清晰地面对一座雪山。努尔扎克就住在阿拉木图,在这城市定居了很多年,这个著名的雪场却没来过几次。他解释说自己更喜欢骑马,更喜欢在绿色的草地上驰骋,哈萨克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的祖先都是骑在马背上放牧,都是骑在马背上打仗。骏马和草原才是他永远的家乡。

“年轻人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玩,当然,到可以滑雪的日子,这里会有很多外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对了,还有中国游客,他们也很喜欢来滑雪。现在中国人不是都很有钱了吗。”努尔扎克说着,停顿了一下,脸上流过一丝不经意的苦笑,又继续往下说,“中国人现在真的好像很有钱,突然就有钱了。过去我是中国人,现在我是哈萨克斯坦人,过去我没有钱,现在还是没有钱。”

“很多中国人也没什么钱。”我接着他的话,笑着说,“可能也就是看上去有点钱。”

“为什么是看上去有钱?”

“有钱的永远是少数,老百姓,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在这儿也一样,有钱的也是少数,跟中国差不多。在我们这里,有钱的,真的是很有钱,非常有钱。”

我们又一次谈起昨天开会遇到的那位朝鲜族作家,有意无意地,已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人。努尔扎克对他没有好印象,又忍不住要一次次提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反感,也许他觉得,与自己相比,哈萨克斯坦更像是那位朝鲜族作家的祖国。哈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在这片辽阔的国土上,聚集着一百三十多个民族。除了占绝大多数人口的哈萨克,还有俄罗斯人,德国人,乌克兰人,朝鲜人。在苏联时期,哈萨克斯坦是流放之地。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东北有个伪满洲国,为防范日本人,害怕境内的朝鲜人被日本人利用,苏联下令将远东地区的朝鲜民族,统统强行迁入中亚地区。后来档案解密,迁往中亚地区的朝鲜人将近二十万。我们谈到的那位朝鲜族作家,很可能就是跟着父母迁移过去的,当然,如果根据他的年龄再认真推算,更应该是到了哈萨克斯坦才出生。努尔扎克告诉我,朝鲜人的生存能力一向是最好的,早在苏联时期,他们就与当局合作得很愉快,在现如今的阿拉木图,有朝鲜人的电视台,有朝鲜人的报纸,还有朝鲜人的剧院,差不多所有的大学,都设立了朝鲜语专业。

无论上山下山,努尔扎克都会突然陷入茫然状态。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谈自己生长的家乡,除了对“新疆作协会员”这头衔还有所怀念,很多话都不太愿意说。与他一样,事实上,我也经常陷入一种茫然状态。好在景色怡人,我们陷入茫然之时,可以假装正在欣赏周边风景。下山的缆车上,努尔扎克开始很认真地向我咨询写作经验,问怎么样才能源源不断写下去。怎么才能写下去,这是所有作家都可能面对的一个难题。他觉得我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诀窍,在过去那么多年,竟然一直都在写。年复一年,书一本接一本出版,作为一名作家,无疑是非常幸运。

5

事实上,哈萨克斯坦之行,彻底打乱了我的写作计划。在日本东京观赏樱花,还有一种迫不及待地赶快回南京继续长篇小说的冲动,因为要去哈萨克斯坦,因为去了哈萨克斯坦,经历了一连串的杂乱无章,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写了好几万字的小说,很可能又难以为继。小说的中断,很可能演变成中断的小说。

在哈国游览期间,无可避免地要考虑如何继续长篇小说。去哈萨克斯坦之前,可以完全不去想它,这注定是去了之后的事。现在,借口不复存在,离开哈国指日可待,接下来,必须把没干完的活干完,把没完成的小说完成。我告诉努尔扎克,正在写一部叫《刻骨铭心》的长篇,已经写了几万字,是一部反映南京市民生活的小说。我甚至向努尔扎克讲述了小说的走向,讲述了故事的梗概,要表达什么样的主题,还准备写多少字。看上去我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事实上,我的内心早已开始挣扎,早已开始动摇。

回到南京我始终静不下来,一次次打开电脑,进入此前完成的那些章节,看着看着便心烦意乱,看着看着便思绪万千。不是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写,也不是对已完成的章节不满意,而是突然觉得要写的那些东西太熟悉。不仅是对要写的那些人物太熟悉,对自己使用的叙述方法,文字风格,语感节奏,都毫无陌生之感。因此说到底,如果真有什么原因,让人不愿意继续写下去,那就是不愿意再轻车熟路。真正的写作应该避免驾轻就熟,应该尽可能地选择一条自己没走过的路。

一转眼,从事写作这行当三十多年,写了太多东西。路漫漫其修远兮,太阳底下无新事,创新永远是写作者的终极追求,然而人的能力毕竟有限,不可能扯着自己头发跳到地球之外。说老实话,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写,只知道不应该再像原来那样继续。原有的某些文字必须放弃,原有的那些章节只能部分保留,譬如小说的第一章,它本来是一个漫长故事的开头,一个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历史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