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栋开他的大众SUV,王欣淳开她的现代SUV,两人先后回到徐立栋父母家。
一推开门,暖黄的灯光和厨房的爆炒声先裹住人,热烘烘香喷喷,还有一股微酸发甜的婴儿味。
徐奶奶一步上前,王欣淳感到自己被一只苍老的手扣住,干涩的皮包着骨和筋,居然力大无穷。那只手涩拉拉往上,溯游到她的手腕:“哎呦,瘦得还没笤帚粗!能干啥?”
“奶奶好!”王欣淳笑,就高兴被人说瘦。
徐局长和徐太迎上来。徐局长作为区一级国税局长,职位层次只有科级(所以局级的王局长说没有看不起他)。徐局长在家穿着鼓囊囊的保暖衬衣,西裤腰带上挂一串钥匙。对裤腰带挂钥匙的中老年男性,王欣淳没什么可说,叫声爸;徐太手里端着一碗鸡蛋液,王欣淳也叫:“阿……妈。”
徐太目光炯炯盯了徐立栋的脸一会,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怎么搞得?王欣淳要是不会做饭你们回来吃,结婚还结瘦了!”
这话虽是说给徐立栋,其实冲着王欣淳。可惜王欣淳在走神。
一百四十多平的屋子感觉到处都是人。月嫂在厨房做饭,钱小羽在卧室坐月子,婴儿在小床上哼唧,徐立磊在书房打游戏。到处都有声音,到处都有味道,王欣淳和徐立栋在一起的紧张僵硬倒舒散了。这可能就是所谓家庭的温暖,王欣淳想,提出要看宝宝。
月嫂端着一大盘汤汤水水的月子餐笑说:“我带你进去看。”
小婴儿那么小,红红的丑丑的,也看不出什么鼻子眼睛。钱小羽王欣淳以前见过,这次一见吓一跳,没想到生完孩子变得那么丑,青黄不接的。
幽幽台灯照着钱小羽半边脸,她气若游丝说:“他又哭。”
月嫂忙放下盘子去解婴儿的襁褓和尿不湿,天,黄绿一滩,屋内顿时弥漫屎饭混合味。王欣淳赶紧扭过头。徐太和奶奶则喜得心痒难耐,好像看到黄金:“哎呦,我们又拉了!这次拉的好!棒宝宝!”
棒宝宝拉完后,徐太一会指挥钱小羽先喂奶,一会指挥钱小羽先喝汤下奶再喂奶,一会指挥钱小羽还是先喂奶再喝汤下奶再喂奶。
钱小羽:“喝不动。”
徐太:“必须喝!你不是给你喝,你是给宝喝。要不然我不会管你喝不喝。”喜气洋洋中,徐太的气势安稳如一座大山。
您可真会说话,王欣淳心想,随即想到徐立栋。真是一根脐带上的亲母子啊。
王欣淳就搭讪甜甜笑说:“钱小羽,你好好吃饭,恢复好了才能变辣妈哦。”
王欣淳以为自己只是说句客套话,不知道自己在招恨。等若干年后她自己生孩子,才知道新手妈妈的脆弱。
果然钱小羽只觉一阵堵。辣什么妈?婆婆奶奶一天到晚不停地插嘴插手就算了,随便来个白痴一样的王欣淳也对她指手画脚。哦,所有人都要么天生奇才,要么满肚子经验秘笈,就她孕傻?
钱小羽一向不喜欢王欣淳。这位嫂子进门时她正孕中期,好容易摆脱了孕吐,正是人见人关爱的好时候,偏偏来了王欣淳。王欣淳轻易不来婆家,一来就像也怀着孕,端端正正在客厅沙发坐着,饭来张口茶来伸手。
而且她比孕妇还热火吃香。婆婆在边上不住口地夸:长得招人喜欢、家庭好教养好、爱笑会说话等等。
王欣淳家庭好,那映射谁家庭不好?她钱小羽家虽然是康大路的,但好几家门面房待拆迁,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婆婆对王欣淳的热络,反衬出当时对她的冷淡。她知道婆婆曾对人说:“自己生的儿子,就算牵回来一头猪,不也得认了吗!”这句话,钱小羽决心要记一辈子。
面对婆婆的夸赞,王欣淳笑嘻嘻,对自己给孕妇带来的不快毫无察觉。假如你爸爸长期有个给力的办公室主任,也可以培养起这样的优越感。对,优越感,不盛气但凌人。当被人赞比人好、比人强时,一点不意外:那不是应该的嘛。
于是当着王欣淳的面,钱小羽坚持不喝汤,偏要先喂奶。婆婆奶奶迅速上前聚拢,头点点着:“一、二、三、四、五……”
王欣淳看到这种不明操作,不禁纳闷。半晌才明白,她们是给婴儿数数呢,看喝多少口。
“二十五口!”徐太高声宣布,并说宝宝必须喝三十口才饱;现在只有二十五口,都是不喝汤的原因。
王欣淳不禁骇笑,多五口少五口有什么关系?而且人又不是袋子,装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但看钱小羽,眨巴着眼睛,先前的倔劲没了,面露虚弱恐慌困惑,好像信了婆婆奶奶的邪。
后来事实证明无论喝多满碗多油腻,钱小羽的奶量都是那么少。
“又少还漏!”满月宴时,徐太向元主任抱怨。
元主任看婴儿包在羽绒被里热出一额头疹子,欲说还休。王欣淳再看钱小羽,脸还是青黄不接,身上却吹气般变成个胖子。她看着都替她愁——这肥怎么减呦。
钱小羽很沉默。席间几个人因睡扁头还是睡圆头争论起来。钱小羽拎着筷子在餐盘前晃荡两下,虚弱、抱歉地对王欣淳说:“我没力气,吃不动。”
可不敢吃了,王欣淳心想。王欣淳这阶段,只知道操心胖不胖。事实证明她操心多余,因为一个月后钱小羽又漏气般变成个瘦子。
夜里钱小羽常睡不着,因为觉得婴儿随时会哭,心是警的。好容易睡着了,又常常惊醒去探婴儿的口鼻,看他是否还在呼吸。
有天她凌晨三点起来喂夜奶,整个小区都睡了,夜静得没有风。屋里只有她和孩子,徐立磊早搬到书房。钱小羽好像很久没见过他。从怀孕起,丈夫就渐渐消失,而婆婆渐渐出现,成为她孩子的共同抚养人——更强势更正确的。
钱小羽走到窗边握住纱帘,好像要跟纱帘借点力才能站立。她觉得此刻全世界醒着的只有她一人。这时楼下忽然响动,嗤啦啦嗤啦啦,一个男人拖着行李箱趟过浓沉的夜色和黄澄澄的路灯光,然后停下掏出钥匙开楼门。
钱小羽立刻哭了。原来这世界并不止她一人!这个一闪而逝的陌生男人,竟让钱小羽感到从来未有的亲切。回到床上后,刚有点睡意,婴儿呢喃地咂个嘴,立刻又把她惊醒了。
要是老天把这个孩子收走就好了。
这念头使钱小羽悚然一惊。这是人想的?她木木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并不大,但好像她的绝望之气把婴儿惊醒了,在静夜里“哇”得大哭起来。钱小羽脸颊热辣辣地抱紧婴儿,眼泪又直流下来。
徐太从隔壁赶来,见状又嫌弃又叹气:“哭啥呀。当妈就是这样,都是这么过,你们年轻人太娇气了。我管娃你睡吧。”
婆婆把婴儿抱走,钱小羽一直哭到天亮,然后花一个月时间把自己瘦成人干。
“听说钱小羽天天在家哭。”一次王欣淳见了元主任,忙向她报告。王欣淳见了妈,常常变成小学生样。
元主任蹙眉:“你婆婆那人,人倒不坏。就是别人一句话进去,她硬邦邦三句话出来,说话特别占地方,我不好开口。你给徐立栋说下,让他告诉他弟把人带到医院看看。产后抑郁很正常。”
“我和徐立栋不说话。”王欣淳咕嘟嘴。
“胡说!”元主任顿时柳眉倒竖,气得道:“我不管你。结过婚就是别人家的人,管你怎么样!”
“不准说我是别人家的人!”王欣淳嚷嚷,“我哪还有家呢?到哪都是别人家!你家、公婆家、徐立栋家!”
元主任口气软下来:“胡说,你应该想这都是你的家。”说着,伸手给王欣淳捋捋头发。好像昨天还是小学生,早晨睡眼惺忪地要人给扎辫子,转眼就结婚了。再过两年,也要当妈。
王欣淳还在气,一摆脑袋:“丸子头就是要蓬松!弄那么紧是要当道姑吗!”
又一个月后,钱小羽下楼梯把腿摔断了。元主任忙把王欣淳叫回家:“你赶紧回你婆婆家看看。”
王欣淳满心不情愿。不是不想看钱小羽,是怕听徐太的茄子经。
“妈,你不知道我婆婆。”王欣淳两月前被徐太捉住教做饭,尤其详细分析红烧茄子的做法。
王欣淳学徐太,气势恢弘:“烧茄子,首先要买茄子。茄子要买海绵茄子。你去菜场看,有长细茄子、长圆茄子,浑圆茄子、扁圆茄子。你要买长圆茄子。但是长圆茄子也有吃起来嘴里发涩发苦的,里面全是籽。你要选紫黑发亮,摸上去不软不硬有弹性的长圆茄子……”而且这套茄子经一旦念起来,不是一遍两遍,而是三遍四遍。
元主任听得抿嘴笑:“你婆婆是贤惠人。”
王欣淳抱住亲妈胳膊:“我听得头都炸了!还是你好。”
元主任很爱听女儿笑话婆婆,嗔怪地戳戳她,忙又言归正传:“不管怎样你得回去看看,”说着把一堆补品推到王欣淳面前,都是从王局长的礼品柜里挑的,“礼物都给你备好了,懂点人事,啊!”
王欣淳领命,但死活拉着元主任一起去。
一进徐家门,气氛像在举丧。徐太唉声叹气。
元主任一问,徐太说:“那天早晨起来我给宝冲奶,就摸着宝手冰冰的。我说要给加衣服,他妈非说穿多了。不让穿就不让穿。十点我带娃出去玩,要这要那还好好的。回来就不对,脸黄黄,手脚冰凉,肯定受了凉。我赶紧就把电热毯打开裹上。感觉宝才脸有点红,我说叫她给宝冲奶,宝就嘴脸乌青抽抽开了!差点把我吓死!赶紧送医院,都上四十度!差点把我孙子命送了!一会不让多穿,一会不让多吃,一会不让吃抗生素,唉!现在的年轻人……我那会两个孩子一手带大,我啥不懂得……”
王欣淳没想到茄子经外,还有小儿发热经,但来都来了,只好忍着。
元主任安抚徐太一番,叮嘱她以后要先量体温再决定降温还是保温,又问钱小羽。王欣淳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看钱小羽,徐太方说:“还是年轻人,腿脚还不如我,幸亏没让她抱宝。”
原来婴儿高热惊厥全家一窝蜂赶医院时,钱小羽也又惊又慌,下楼梯不慎摔断了腿。
徐太说这番话时,倒很低声,也没有怨怪媳妇的意思。原来当时都忙着顾孩子,全家都把孩子送儿科后,转头才送钱小羽。这时钱小羽的腿已经肿成缸了。
徐奶奶颠颠走过来坐下也叹口气:“磊磊天天在家伺候媳妇。唉,别人也娶媳妇,我们也娶媳妇……”
元主任听了微笑,用王欣淳般天真的声音说:“那他也是应该的,自己的媳妇。”徐太徐奶脸色微僵,元主任像王欣淳一般地看不见。
说完元主任起身去看钱小羽。整个卧室紧遮密缝般没有一丝光,钱小羽盖着被子蛹一样缩在被子里。
“钱小羽!”元主任用儿科医生的愉快口吻叫她,“我帮你拉开窗帘好吗?”
钱小羽睁着眼一抖,不说话,眼泪静静直淌。原来她一直在哭。
元主任出来就说:“你们要带她看心理医生,不敢再耽误。”
徐太和徐奶的表情像保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看了,产后抑郁。”
“那该吃药吃药,该疏导疏导。”
“怎么没吃?”徐太说。然后不甘地加上一句:“腿断也要吃药,抑郁也要吃药。宝彻底没奶吃了。”
抑郁症拖拖拉拉反反复复,王欣淳象征性地又去看几次,总也无法沟通。本来少女和妇女,生过和没生过,就分属两个阵营。慢慢的,大家几乎习惯家里有这么一个“神叨叨”的人。
这天看完钱小羽,徐立栋要回单位加班。徐局长求人把徐立栋借调到了省国税,但省局一时没有好位置,只能先在纳税人热线12366上接电话。徐立栋一个通讯专业的工科研究生,又不善言辞,每天平均接80个接电话解释问题、接受投诉。这工作可以说比原来的更让他头痛。
王欣淳也就回文化馆。王局长四处寻觅,求人送礼,无奈现在公务员逢进必考,只能先把王欣淳放在这个事业单位。
王欣淳现在最怕接王局长电话。因为王局长的电话不像王局长打的,倒像一只火气旺盛的复读机打的。
复读机通话通常从“你知不知道”开始。王欣淳心想,我能不知道吗?我知道我现在只是打工仔,没有正式编制,连事业编制也没有;我知道事业编制面临改革,不在体制保险箱内,而公务员的行政编一编难求;我知道公务员是这个社会的精英,知道公务员是制定政策的人啥时候都不会吃亏……
“你啥都知道怎么还没考上?!”王局长在电话那头怒吼。
王欣淳拿出一包薯片,铺开行政能力测试卷。
文化馆鄙旧的二层小楼窗外,北国春天已经来了。王欣淳一手托腮,一手往嘴里送薯片。这样旧的单位,计划经济时代的遗产。极高的白杨树,水泥长凳,无人打扫的花园。但王欣淳喜欢这里,像一只寄居蟹喜欢海螺壳,感觉非常安全。倒是王局长说对了,她就是一满脑子才子佳人的寄生虫。
文化馆本来就没什么事,何况她一个一月领两千块钱的公益性岗位雇员。但王欣淳常在馆里呆到晚上八九点。生锈的旧暖气片又大又笨又热,看书吃零食做题,好像还是上学时。好像她没有进入这场莫名的婚姻,也不必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这一年全社会掀起大学生创业热潮,王欣淳同级的几个男生开外卖馆子,得到市委书记的赞赏和接见。考研成功的舍友读研,考研不成的舍友去了北上广。外面的世界,和王欣淳隔绝。
这年也是考公爆热的一年。全民都在督促自己大学毕业的孩子考公务员。
一场春雨下得从二环堵到三环。王欣淳没开车,出门等公交也等不到,一个摩的司机刷得停到她面前。
“走不小姑娘?”
“不走。”王欣淳才不坐摩的。
“刚毕业啊?找到工作没?”摩的司机似乎很闲。
“没。”王欣淳站开点。
“那你怎么不考公务员?”摩的司机陡然激动起来,“公务员一年几十万,还分房子!”
连摩的司机都这么说,看来她只能考公务员了。花几千块报某公某图的辅导班,做老厚一沓卷子。然而昏头涨脑地把春天过去,省考成绩一出,行测申论总共考了一百零五,和面试线差二十分。王欣淳哭了。做了那么多题!
“再考!”这次王局长不复读,简洁甩出两个字。
于是有天王欣淳早晨坐在马桶上一揉头,也是半把落发。
她提起小熊睡裤,坐在马桶盖上出神。
这时徐立栋要进来取洗衣粉,在外面敲门。王欣淳答应,待徐立栋一进来,她不禁向他射出求助的眼神。
这半年,王徐两人可说在磨合中建立了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在这个房子里,王欣淳只用次卧和次卫,每天直直穿过客厅,片叶不沾身,一尘不抖落;徐立栋则从不进入次卧和次卫,随她脏乱差,一个字也不说。
有时候徐立栋心情好说个屎尿屁的段子(他的笑话仅限于这种),王欣淳还会皱着眉毛边说“恶心”边笑。
双方父母都松口气,自为得佳儿佳妇。
殊不知饮食男女这两项上,二人已彻底绝望乃至绝缘。不但男女不到一块,还吃不到一块。徐立栋不吃辣,王欣淳无辣不欢(“不能一起吃火锅的人,连朋友都不能做!”——王欣淳)。徐立栋爱吃茄子,王欣淳看见茄子就反胃(再想想徐太的茄子经,还头疼)。徐立栋吃面王欣淳吃米。徐立栋喝奶茶要加双份珍珠王欣淳不要珍珠。徐立栋吃红豆冰山王欣淳拒绝一切豆。
这一刻,清早起来洗衣服的徐立栋看着坐在马桶盖上的王欣淳,手内虚虚握着半把头发。
这时的王欣淳,又小又可怜。徐立栋叹口气,不知怎么上前把她头摸了一把。王欣淳就近闻见他怀里干净的洗衣粉味,不知怎么就忽视掉那尖鸡蛋形的头,伸手把他的腰搂住,脸挨在他肚子上。
她软弱地想,就冲这份谁都不幸福的共患难,要不就一起好好过算了。
谁知徐立栋低头对着王欣淳乱糟糟的脑袋说:“你终于也开始脱头发了。我早就开始了。”
又说:“待会你要把地板捡干净呀。不然会被拖鞋带得满屋子到处都是。”
王欣淳慢慢松开手,恨不得马桶盖没有盖。如果马桶没有盖,她就能坐进去,再按抽水,让水流把她漩进下水道。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世界。
春去秋来,日子是每天80个投诉电话,或每天100道行政能力测试题。80个和100个之余,王欣淳徐立栋竟然一起吃饭、刷韩剧,口头跑步。
能怎么办,王欣淳心里搁不住秘密,见人就忍不住要说,远雪走了,她只好少见人(也没心情见人);徐立栋本来就没几个吃喝玩的朋友,交心的朋友更一个没有(“男的还要说知心话?!又不是女的。”——徐立栋),原来的同学毕业后各自觅食,天南海北或城南城北,也见面不易。因此被捆在一起的两个人,只好和对方做朋友。
吃饭,吃不到一块,就你迁就我一回,我迁就你一回。原本徐立栋不肯:“我不吃辣,不吃姜,不吃菜花西蓝花等乳头瘤状的蔬菜,你除了茄子什么都吃,那就跟我吃。”王欣淳才不干,要求平权。徐立栋只好答应。有次满额大汗地看着王欣淳往火锅里涮肉,他不禁感慨:“你消化肯定不好。”
王欣淳问怎么不好,徐立栋认真答:“照你这个吃法,你本该是韩红的,竟然只是王欣淳。”
王欣淳夹个生肉丸丢过去,气得笑岔了气。
然后说看韩剧。先是王欣淳缓过味来,说电视是元主任买的,就因为放在客厅她就不能看,这不公平。然后她就吃着话梅刷剧(话梅是唯一徐立栋允许在客厅吃的东西,余下薯片可以在次卧吃,西瓜可以就着水池吃,瓜子在哪里都不能吃)。
徐立栋开始只是监督她有没把话梅核放在指定袋子里,偶尔往屏幕溜两眼。不料溜着溜着,就被剧情吸引。王欣淳倒也不反对,因为沙发是徐太买的,不能不给她儿子坐。不料徐立栋要么不看,要么认真看。王欣淳还没见过用这种手法看韩剧的人,一句话没看清都要跳回去。
几次下来,王欣淳要疯。但在人地盘上不得不低头,她循循善诱:“徐立栋,你知道看韩剧为什么叫‘刷’韩剧?就是这么慢的剧情,唰唰地看就行了。”
徐立栋表示知道了,然而没过十分钟,又讪讪把进度条拉回去:“我没看清她妈刚才什么意思。”
“她妈意思不让她和男主在一起!”王欣淳抓狂。
“为什么?”
“因为男主的爸和女主的妈年轻时有一段情!你不是刚看了吗!?”
徐立栋点点头:“为什么他爸和她妈有过一段情?”
“剧情就那么设置的啊!”
“那为什么他爸和她妈有过一段情,她妈就不让她和他在一起?”
“因为……我不看了!”
“好吧好吧我不跳了。”
于是每过一会,王欣淳就在徐立栋脸上看到大惑不解和憋住不动进度条的表情。
王欣淳估计这样看两天他就不看了,不料有天起夜,发现徐立栋不睡觉在补看。
“我没看懂啊。”徐立栋说。还抱怨:“你把我拉到这个坑里的。”
那一年春天很粉,夏天很绿。没有关系好到逛公园、爬山、旅行的两人,周末只好窝在家刷韩剧。吃饭就叫外卖。
那好像是夏季的最后一天,黄昏昏黄,屋子里散乱着外卖的气味,屏幕上又穷又倒霉又无能的女主只靠善良就飞上高富帅爱的高枝。
再看现实,徐立栋尖尖头顶上的头发乱且出油,睡衣也有一周没洗(从什么时候起,陈立栋渐渐没那么讲个人卫生);王欣淳自己呢,脸上发干,眼泡发胀,发型扁塌,浑身倦怠。
后来回想,他们两个是不约而同地用这种方式逃避北国光景明媚的春夏,逃避80和100,逃避一切不可理喻的现实。
在那一刻,屏幕上韩语仍在呜哩哇啦,而夕阳已隐没最后一线橘红的光。王欣淳的心仿佛渐渐被一根细丝勒紧,勒啊勒,勒到底,也是干涸,没有一滴血。
这天晚上,徐立栋蹲在电视柜前收拾什么。半夜王欣淳起来上厕所,发现他还蹲在那里。仔细一看,他不是收拾,只是发呆。这时王欣淳想起,似乎不是第一次看到徐立栋这样。
“你不睡觉干嘛?”
徐立栋抬起疲倦的脸:“我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知网搜过一些心理学论文,“我好像得强迫症了。”
“我也失眠多梦……”王欣淳感叹。多梦是真的,失眠倒没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两人便说好早晨一起跑步,“自救”。
他们买房的小区绿化好容积率低,晨跑的人不少。但这个计划最终沦为嘴炮。早晨不是这个起不来就是那个起不来,好容易起来了,偏偏又刮风下雨。再后来王欣淳就没空了,因为省考虽远,但国考已来。
这次王欣淳真正使出了七分的力气,每天掐时间做卷子,做好事攒人品。哦对,王欣淳加入一个公考QQ群,因为公考竞争太激烈,简直不是靠努力就能胜出,于是大家在备考之外还要靠做好事来提升运气。
群里还有烧香拜佛,求神问卜的。王欣淳认为自己本身就是高素质好市民,从不乱扔垃圾不插队,没什么损人品的事。问题她也没什么机会做好事,所以只好广发布施——每次过天桥都给乞丐钱。
也许因为那些乞丐其实并非真乞丐,国考成绩出来,王欣淳巧巧地差0.5分没进面试。
此一失利,王徐两家宴后座谈。
“哎呀你再努把力嘛。不就是考试,能有多难。”徐太说。言下之意我儿子能一举中的,可见儿媳不如儿子。
“就是嘛,小徐你辅导辅导淳淳。她考的单位比考国税难一点。”元主任亲热笑回。言下之意女婿没尽到责任,且女儿不比女婿差,失利是怪卷子难。
“考试还要靠自己,别人都是闲的。”徐太马上说,“谁没考过试啊,以前我考试的时候,别人全都抄我的。我在我们班可老在前头。”
元主任笑而不言。心想中专毕业的人,好意思拿考试出来吹?
王欣淳垂头坐在婆婆妈妈的暗流中间,一言不发。
王局长剔完牙总结:“差0.5分,说明你还有潜力。我的意见是,你必须再接再厉。”
王欣淳咬紧牙关,深深吸口气。不然呢,她还能干嘛。既然世上除了考公没有别的活路,天下除了公务员没有其他工作。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考上?王欣淳又深深吸口气。反正就是要考下去……
这时徐立栋忽然说:“我要辞职。”
所有人包括王欣淳都探灯般把目光投向他。
王欣淳想,徐立栋,够意思,救我于水火呀。
谁知别说王局长和徐局长,连元主任和徐太都非常镇定。
“胡开啥玩笑。”
“辞啥职。”
“胡说啥。”等。
徐立栋便列出一二三点:
上升缓慢;
不能发挥所学;
感觉苦闷。等。
王局长捏着牙签摇着头看着果盘:“你们年轻人,太幼稚。需要我们给你指点江山。什么叫上升缓慢?不从基层做起,现在就叫你当国家主席?什么叫不能发挥所学?学校里学的不过是书本的知识,用心用脑在工作中边学边干,自然就发挥个人的光和热。为什么苦闷?全国几十万公务员,从基层到中南海,这么大的舞台,这么广阔的奋斗空间,有什么苦闷?”
王局长的话往往无可辩驳。
徐局长搞税务,一辈子和数字打交道,没有如此口才,想了半天说:“我和几个处长都拉着关系,一有机会就给你提副科。你急啥。”
徐立栋想哭。他觉得把该说的都说了,但等于什么都没说。
王欣淳早拿出手机刷。QQ空间里,远雪发了一张照片。背景是艺术厂房,天空和野花,焦点是晒着太阳的两双旧运动鞋。一双大的,一双小的,上面都有长期步行的深痕,深痕里盛着首都的灰尘。
爱情。王欣淳心里涌现出两个字。这两个字跳出来又落回心上,滚烫的,比铅还沉,直沉没到底,把她的心熔出一个深涡,还继续往下沉。她感到一阵无穷无尽的失落。
回家路上,王欣淳和徐立栋都沉默着。进地库,出电梯,掏钥匙开门,开灯。每次灯光亮起,王欣淳都微微吃惊,为这间婚房的陌生吃惊。她为何来这儿?
电视柜上落着一层薄灰。
两人懵懵懂懂换鞋,分别到主卧和次卧上厕所,出来有些口渴,可是没有烧水。徐立栋到厨房打开净水器接水,净水器是他上月买的,因为这片地段水质不够清。这边龙头出清水,那边一根细管子出废水。废水慢慢旋转着流入下水道。
徐立栋忽然放下烧水壶(他竟然忘了电水壶底部最好不要碰水,而且也没关净水器),走到客厅。王欣淳刚从次卧出来,裙角掖在裤袜里,表情也像梦游。梦游的两个人一对视。相识结婚以来,第一次,两个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受够了。要把这个世界砸个稀烂,不如从这个狗屁的婚姻开始吧。
第二天,两人也稀有地一同在六点钟就起了床,一同开车去民政局。
离婚和结婚的门相差不远,一边喜气洋洋,一边横眉冷对。管离婚的工作人员对他俩说:“走错了!去那边!”
俩人说没走错,工作人员又说:“今天没有本了!回去商量商量再来!”
不商量了,两人说,不用商量,我们是真心诚意来。要是没有本,回头我们可能会没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