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淳拖着行李箱离开那间婚房时,惊异于自己的行李的少。怎么说都住了一年多,怎么就像旅了个游似的?
元主任买的那些电器、欧式大床、床头柜、衣柜、一条近万元的羽绒被真丝被、讨喜用的鎏金银碗筷,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拿不动,都被王欣淳忘了。她倒没有忘记把徐家给的一克拉的钻戒留下。钻戒本来被放在客厅柚木餐桌上,像电影里那样。但想到回到家时看到这一幕的男主角是徐立栋,王欣淳一下觉得变了味。好像小提琴拉着拉着敲开梆子。她把戒指丢进抽屉,并给徐立栋发短信说清楚,就走了。
随着她关门,电视柜上那张冷而亮的红“喜”字终于落下来,飘在地上。
去年正是这个时候,王欣淳斗志昂扬地决定离婚。当时她以为离婚水到渠成,谁知不成。现在她模模糊糊糊里糊涂几乎要胡乱过下去时,却离成了。
王欣淳曾幻想过好多“离婚一身轻”的场景,光想都美都激动。比如她穿着漂亮衣裙昂首逛夜街,闪闪亮亮自带柔光,青春可爱用来给人看,小清傲用来告诉人只能看;又比如到日本旅行,在花吹雪中眼神深深略带忧郁,长发披散满肩;又比如上西藏,景物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她一半坚定一半柔软,笑如格桑花。
真是“想要的事物总会达成,可惜往往变了味道”。离成婚的王欣淳在短暂的如释重负后,心中莫名升腾起空落,紧张,甚至焦虑。也许因为走的人是她,拖着行李箱出来,丧家之犬似的,显得有点恓惶。她不禁羡慕徐立栋:假如这房子是她王欣淳的就好了,那她就不用离开,不用立刻面对下来的事。
有一瞬她想不如真的去旅行,可惜真的没心情。她渴望立刻回父母家去,回那个粉红的熟悉的房间,最好回到一年半前。因为一想到要给王局长元主任交代离婚的事,她就怕。这份怕太大,以至于王欣淳感到心脏紧缩,头皮发紧,不觉间直咽唾沫。
为免吓出心脏病,王欣淳先随便进了一家咖啡简餐。门口的侍者小哥笑为她拉开门。城市就是这点好,花个百八十块,就能得到欢迎。咖啡上的拉花,意大利面上的番茄肉酱,不管实质如何,表面都香喷喷的给人安慰。书架上的旧书,墙上的照片留言,又是文艺范儿的安慰。
王欣淳把一大杯咖啡和满盘意面都倒进胃里,好让自己踏实点。又拿出手机翻,捱一刻是一刻。
这一翻,她发现自己好久没开过QQ,以至于错过了远雪的信息:我回来了。
信息的发送日期是一周前。
远雪从北京回来,静悄悄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用QQ而不是用电话通知王欣淳,也是一种犹豫。
想到远雪近在同城,王欣淳顿时觉得心里一松。离婚这个秘密太沉,她简直迫不及待要找人卸掉一半。
远雪的号码拨出一半时,等等,王欣淳想。离婚这事最需要交代的可不是远雪,而是王局长和元主任。要是徐立栋先告诉了徐局长和徐太,由徐局长和徐太告诉王局长和元主任,那王欣淳害怕自己小命不保。那到底怎么给王局长元主任交代?问题又转了回来。
假如知道怎么交代,她王欣淳还会坐在这?
王欣淳急中生智,忽然想到可以先问徐立栋啊,如果他也怕交代,大家不就可以都不交代?
王欣淳忙给徐立栋打电话。徐立栋溜到厕所接通,告诉王欣淳:“我应该不会比你先说。因为我先要辞职。公务员辞职审批很慢的。”
王欣淳吐一口气,大大放下心。她理一理思路:公务员辞职审批至少要一两个月,而公务员录取考试三周后就举行。如果她能考上公务员,将功补过,那离婚的震级肯定能小一些。毕竟新时代三大不孝:无后、不相亲、不考公务员,她至少免掉一个。
徐局长徐太就比较惨了,王欣淳想,无后、离婚、辞掉公务员,徐立栋你太棒了。
接到王欣淳电话时,远雪刚好在附近一个朋友处。当下就约定在王欣淳所在的咖啡简餐见面。
一看到远雪,没有寒暄,王欣淳就说自己离婚了。不知怎么还带点哭腔。远雪听罢稍微愣了一下。她眼睛很亮,亮的好像里面燃烧着,把身体都烧得憔悴轻脆了。头发和衣角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倦,好像她才刚刚下火车。
两人相对坐下,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远雪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竟难得地觉得饿了。
她就问王欣淳现在想换个地方还是继续在这儿吃晚饭。王欣淳感觉挪动一下都陌生都威胁,已对这个咖啡馆生出安全感,便直接又叫双份果汁和牛排。
远雪就开始听她讲如何与徐立栋过不可理喻的生活,如何离婚;又看她把筋筋拽拽的劣质牛肉塞进嘴巴,连带把远雪吃不了的土豆泥也吃了,又喝掉两杯果汁。直讲了三个小时,才讲完。
远雪说:“离了就离了。将来遇见合适的,再结婚。”
王欣淳吐口气,点点头。
两人之间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外面天早黑透了,路灯穿过梧桐树高大的穹顶,从咖啡馆小小的窗看出去,好像时间也暂停。王欣淳说了太多话,简直有些缺氧,头昏昏然。
不远处摆着一盆叶子肥绿的高大绿植,泛着光。王欣淳吐口气没话找话:“那是真的吗?”
远雪看一眼说:“假的。”
王欣淳不信,上前摸了摸,又撕了撕,索然道:“真是假的。”
她又喝掉半杯冰水,才想起远雪是远道归来,才想起问胡梵:“你男朋友呢?”
“他没回来。”
远雪北京之行最美好的一幕,已经浓缩在那张暖阳中野花下的男女运动鞋照片里。还有就是,刚到北京不久就下雪,她与胡梵看了一场雪中的故宫。那真是庄严又美丽的,远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两人一路轻微哆嗦着,不知是因为美还是因为冷。
从故宫出来,他们又兴奋又饿,但景点附近的饭怕贵,还是忍着乘地铁公交摇回五环外。到朋友的小剧场已经深夜,屋内有男有女都已经睡了。远雪从来没有那么饿,偏偏芜杂的厨房只有垃圾和空空的食品袋,和仅余的一只杯面。两人就分食那杯面,互相谦让,一再续水,怀着一肚子面汤睡去。
然而最激烈要来北京的是胡梵,最快骂娘后悔的也是胡梵。这一点远雪早有预料,等真的发生,她就皱着眉静静接受了。
原来那哥们喊胡梵来,并不是已经有了生产力,而是要靠他发展生产力,“人多力量大”。甚至喊他也只是随便一喊,反正喊了不少人,谁来就来,不来拉倒。
于是一群真文艺伪文艺青年聚到了一起,聊文学聊剧本。有的说要撇开市场写真正的灵魂文字,有的说要拥抱市场就像莎士比亚本人。要写灵魂文字的,张嘴加缪闭嘴博尔赫斯,好像已经著作等身;要拥抱市场的,好像已经搞定了冯小刚,搞定了高圆圆,拿到风投一个亿。
聊了半个月,还没拿出个像样的剧本创意。
水费电费也不知道谁交的。不管谁买了饭大家就一块吃。
远雪只是静静地不耐烦。反正她的时间也不知道拿来干什么,就一起混着。后来一个偶尔来坐的神态沉稳、风韵犹存的女人对远雪表示兴趣,两人就聊了聊。她在这个小圈子里似乎颇有地位。
后来有人告诉远雪,那女人是个作家,光今年就出到第四本散文集了。一年写四本书,能是什么好书?远雪想。一问书名果然,《心灵有香气的女子》。柔性鸡汤,远雪最不要看的那种。不过倒像很有名。
几天后远雪在书城看到大做宣传的《灵魂有香气的女子》,以为签名售书的就是那个女作家,仔细一看却不是。后来市面上火《将来的你会感谢现在努力的你》,女作家当即推出《将来的你会感激现在努力的你》;火《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她立刻就有《撒娇的女子最好命》,连封面都以假乱真。原来是这样的“作家”。
假如你告诉王欣淳,十年后她的饭不知道在哪里,她一定很恐慌;但对远雪,她生命的底色就是虚无跟无常,所以十天后的事她都不想。因此这样在北京,她都能过得还算平静。
胡梵就不然。他一心想出名成家。他拿着作品和钟子璜弟子的名头拜会了一些京都书画圈的新老名家,得了不少好话,甚至得到一些看着唾手可得的机会。可惜最后却全是镜花水月。
他又想到直接卖字画。没头苍蝇一样奔波了半月,最后才有个实在画商告诉他:一个北京,一个上海,艺术界早就论资排辈排得满满的,别说胡梵一个整人,就是一根头发也插不进去。
结果就是,千里迢迢赶到北京,不但没有“火”的迹象,而且还得去做设计。而且北京的老板,并不比原本的老板不傻逼。
地又生,生活成本又高。唯一的好处是住处不要钱,而且离公司近,近到可以回去吃午饭晚饭。但也因为近,老板认为他加班很方便。于是天天加班,并没有多出时间用来画画写书法。
远雪也变得很忙。为了省钱,一天三顿饭都得她做。她和几个文艺青年合计写一部先锋剧,经常被做饭打断。因为七八个人合用一间厨房,做饭就像打仗,早饭六点,午饭十点就得开始窥探,见缝插针。做早了饭凉,做迟了,胡梵会赶不及上下午的班。
胡梵总还有放假的日子能做点想做的事,而远雪除了晚上没有整块的时间。为了胡梵吃好一点,她又接了各种文字活干。
于是北京渐渐变得很辛苦。远雪走在地下通道赶去交一份稿件,人群如蚁,忽然感到如此渺小,渺小得什么都不算。熙熙攘攘千千万万的“什么都不算”各走各的,谁都不理睬谁一眼。多么冷漠。
第二年秋天,北京要开个什么中什么会(远雪从不关注这些),在天桥上,她被拦住查身份证。可能就在那一刻,远雪决定回来的。
在此之前,胡梵的作品已被通知没入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她天天听他大骂:骂国展已不是真正遴选艺术家的展览,而是伪劣“国展体”的颁奖台,简直狗屎不如。骂政府视艺术为无物,不会监管,而且以前入个国展文联书协还有所表彰,现在就算入了也没什么毬用。
后来胡梵的公司忽然搬迁,使他不得不每天花四个钟头时在路上。他最后不耐烦地住在了公司,然后每天吃无照外卖得了肠胃炎。
胡梵再次辞职,然后那场病彻底花干他们所有的钱,还借了朋友的钱。
为照顾胡梵,远雪了结工作,朝夕侍药,检查大便,并忍受他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包括各种无端指责,贬低。连毛巾的折法都不对。
远雪没想到穷可以把人变得这么恶。但她也没有多么伤心。因为从内心深处,她以为生活本来就是折磨人的。想到这,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悲观。
胡梵慢慢好像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发泄给远雪;几乎像在一次次试探,看她忍耐的底线。他心里也实在太苦闷了。
有一天他说:“你知道吗,你这个人,真的暖和不起来。就算我们在学校时你也一样。跟你在一块,就跟跟个冰块在一块一样。”
“那是因为你没能力让我温暖。”远雪冷冷说,转身走了出去。
走了出去,到一家小文化公司领八百块卖文钱,后续的五百不要了。过天桥,查身份证,远雪从协警手里收回身份证,下天桥,坐公交,到住处,马上告诉胡梵她要回去。
胡梵不耐烦:“要回你回。”他总是那样。不知道是不是太自信。
“好。”
胡梵看她:“你要分手?”
远雪想一想:“那分吧。”
胡梵愣了一会:“发神经啊?”
远雪收拾东西。胡梵来拦,远雪扔下行李箱,指住墙上钉得乱七八糟的书法作品:“你看你写的什么?”
胡梵又愣住,远雪继续说:“虚荣,迫切,这字的嘴脸真不知道多丑恶!艺术有多残酷?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胡梵憋得脖子都红粗了:“你他妈懂什么?”
远雪平静地,几乎冷酷地说:“你不会成名。”
屋里陡然很静,又好像有什么碎裂得很响亮。
远雪走时,除了胡梵大家都来送。胡梵的哥们,一个北京土著,可以“吃着瓦片爱文艺”的文艺青年,看了远雪留下的剧本,倒诚心留她。但远雪还是走了。
回去上千里路,图便宜,也因为时间还无涯,远雪坐个慢火车慢慢摇着。说是回来,对她这种什么都没有、也就不存在故乡的人,似乎也说不上什么回不回。而且,她还丢了胡梵。是爱人,也是亲人。
心一开始是木木的,渐渐钝痛,然后痛得难以忍受。痛了两星期,王欣淳来了电话。
在咖啡馆吃完说完,已经很晚。王欣淳说的多吃的多,远雪说的少吃的少。听到远雪分手,王欣淳叹口气:“不要紧,我觉得,他本来没多爱你。”
远雪感觉心被抽了一下,再想,王欣淳倒是对的。他更爱艺术,更更爱艺术会带来的名气。
咖啡简餐渐渐有打烊的意思,服务生露出惫懒。远雪说:“你怎么办?”
王欣淳一脸白纸。
远雪:“要么你先在我那住一阵,等考完试回去自首。”
王欣淳拿起行李就走:“我爱你。真的爱。”
远雪回来匆忙找的住处,像个狗笼。整个“小区”(如果那也能叫小区的话)也是一团黑漆麻乌,即使在白天也不会明亮多少。王欣淳看远雪锁上薄片一样的木门,回头两人就在玄关互撞了一下,转不开。
远雪掏出钥匙又开了左手旁一扇更薄的木门,小小一间屋里嵌着小小一扇窗,地上放着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放在地上。
这时对面另一扇薄薄的木门打开,露出一张不算难看的年轻女孩的脸,神情冷漠;她背后,一个男人裸着上身坐在小凳子上,就着高凳吃一碗泡面。
“那个男人刚离婚从家里跑出来,跟那个女孩同居。”关上门,远雪悄悄告诉王欣淳。
王欣淳张大嘴点点头,然后扑到床上扒窗看。窗外只是一面墙。虽然只是一面墙,窗上却还装着铁栅栏,不知道防谁。
什么都小小的,像过家家,王欣淳草草洗漱有点好玩地躺在床上,闻见床单洗衣粉的香味。
关灯安静了没两分钟,远雪听见王欣淳幽幽说:“我是个离婚女人了。”
远雪禁不住在黑暗里笑了。王欣淳,离婚女人,很好笑。
王欣淳感觉惶恐使意面、牛排、咖啡、果汁都顶到嗓子下。一个小时后,她又感到胃痛,额头冒冷汗。这叫除了感冒没得过别的病的王欣淳更惶恐。她挣扎起来:“远雪。”声音虚的像猫。
远雪睡眠警醒,一骨碌爬起来开灯,给王欣淳披衣服:“怎么了?”
王欣淳推开她直奔厕所,一边讶异竟然有这么小的马桶,一边把所有吃下的都吐了出来。
第二天睡醒,王欣淳发现吐脏的睡衣和换下的内衣裤都被远雪洗了。远雪洗衣服一定很狠,睡衣都被她洗薄了,“爱慕”胸罩给拧得变形,再也穿不了。
文化馆那里请了假,白天王欣淳就去附近的大学自习,用行测和申论把各种恐慌压下去,从来没学得那么认真。有天回来,带着给远雪买的抹茶蛋糕,没进门就听见沉默的声音。
按说沉默是没有声音的,但情绪的对峙却很分明,让王欣淳心里一紧。
她在门口团团转了一圈,正犹豫要不要走,迎头撞见胡梵沉脸开门出来。他眼里有泪。
王欣淳慢慢挪进去,远雪看她一眼。那一眼王欣淳感到,她的心在流血。
“其实,”王欣淳措辞,“我看他好像哭了,说明还是爱你。其实你们也没什么大矛盾……”
“以前好过。”远雪没有流泪,就是声音有些异样,“但现在不好了。不好了就没必要再在一起。”
王欣淳不禁感佩她的果断。如果是她自己,她知道她一定无法不拖泥带水。
其实过后很久,远雪都需要下很大力气制止自己去找胡梵。她心里更害怕胡梵再来找她。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果断。她曾经那么珍视那个在书案前执笔挥洒的男孩,是他让她知道,她也有爱。
这天钟老通过一个朋友喊她去吃饭,许久不见,也因为必须有点事做,远雪面无人色地去了。地点在护城河古城墙边一家漂亮的会所,窗外看去,能看到水月分辉。饭毕,钟老被人接走,有个四十多岁的外形还算儒雅的商人便提出送她回家。
远雪灌了两杯酒,心里堵得难受,拍拍胸口艰难地说:“那走。”男女之间不需多话,通过空气就可以传达暧昧信息。路上红绿灯时,那商人伸过头吻她。远雪麻木地一动不动让他吻。那人口味不太好。
结果两人刚到酒店房间时,远雪发现自己来了例假。她就直说了。
商人有些尴尬,掩饰住摊开手说:“我可以送你回家。”
又说:“或者你陪我说说话。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文笔不错。”
远雪就任性使气说了很多怪话,倒逗得商人笑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商人就要认远雪做干妹妹。远雪撇嘴一笑,不置可否。
他们在晨光淡青的阳台吃早餐时,服务员进去打扫卧室,看到床上远雪不慎留下的经血,脸上便露出隐秘难言要笑不笑的表情。远雪胡闹一夜,这时陡然脸红得像猪血,感到羞耻像一只熊猛扑上来。她站起来告别干兄长,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回到家王欣淳还在睡,迷迷糊糊问她上哪儿去了。
远雪把头抵在王欣淳胳臂上说:“我得管住自己,再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王欣淳考试这天,感到哀兵必胜,考完就福至心灵:这次考上了。刚出考场,就见元主任站在那里等。元主任的脸色,使她看上去站得很远。
王欣淳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元主任也不多说:“回家。”
回到家,王局长也在。
比起元主任的远,王局长是黑。脸很黑,真的黑,当然神情气色也黑。
半天没有人说话;王欣淳料到东窗事发,手心冒汗。
“你把父母当什么了?”王局长终于沉沉发言。
离婚的事,王局长两天前就知道了。知道得很被动,很不堪。
王欣淳只知道公务员辞职审批需要一两个月,却不知道徐立栋的报告刚打上去,徐局长就收到耳报。徐局长一方面立刻叫回徐立栋问话,一方面连忙求人灭火。
徐立栋回家表示:绝不撤回辞职报告。
徐局长气得直摸秃头:“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徐立栋梗着脖子不说话。
一家人呆坐了一夜,最后徐太昂首咬牙说:“不怕!男人到哪里都有饭吃,何况我儿子!公务员,有什么了不起!”
徐立栋差点哭出来。多么幸福,有这样的妈。
徐太已发话,徐局长长叹一口气,说:“你辞职,王欣淳知道吗?岳父母知道吗?”他担心儿子在婚姻的天平上立刻失重。
“王欣淳自己都没工作!”徐太叫嚷。
徐局:“王卫平能让女儿没工作?一个局级干部白混了。”
徐太:“局级咋了?现在可不像前两年。”
徐立栋:“我和王欣淳离婚了。”
徐局:“哎,你不知道事,咋没有安排的。你没看谁谁……”
屋里忽然一静。
离婚?离啥婚?
徐立栋:“她没看上我,我现在也看不上她。”
徐局徐太:“她咋没看上你?!”
徐局和徐太把徐立磊从书房沙发上提起来赶回卧室,锁上门压住徐立栋细细往外掏话。尽管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某些情况难以启齿,但徐局和徐太还是不敢置信地领悟了全部事实。
徐局气得一边脸通红一边脸雪白,好像被人当面搧了几十个耳光,心脏跳得全不按顺序;徐太当即大哭大骂,把王局长的祖先都问候到了。
“不行他,不行他,咱们不行他。”徐局长喃喃,像当初丢了女儿的王局长一样满屋子走正步。
徐太哭一会,嚎一会,最后眼泪一抹:“当然不行他!”
不知道悲愤会化成多大的力量的人,不能想象小一月时间徐家办了多少事。一是通知所有叔叔姑姑舅舅姨姨,发挥聪明才智,达成对外抗侮与舆论准备的统一战线;二是帮徐立栋找到新工作。
徐立栋早在打辞职报告前,就给华为、中兴投了简历。华为有意吸纳他去海外市场,一问哪里,毛里求斯。不但远,而且像骂人(徐太语)。
不能让外人说儿子是因为失业导致失婚。徐局长使出浑身解数,喝到腿软,送到手软,把徐立栋塞进央企:中国电信。
这一切妥当后,徐局长带领徐立栋的一叔一伯,前去找王局长“不行他”。
王局长完全无法招架。一是对方早有预谋,句句利如飞镞,而他毫无防备,立时被射成马蜂窝;二是王局长还想,口角事小,离婚事大,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真的一折两断,因此言语须留一点余地。
如此一来,局面自然一败再败,直到涂地。
待徐局长一行人走了,王局长面如紫肝,坐在沙发上半天喘不上气。当年从实权区长落到小小一个市文化局长时,他也没这样。
当时市长笑说:“没给你安排好!”他一边心里滴血一边还能笑回:“好着呢!”现在,天王老子在面前,他都笑不出来。
回到家,看到元主任,王局长无面无目,只冷笑一声。
元主任把饭碗重重一放:“疯啦?”
待听完王局长的话,元主任怔怔说:“真的要疯了,遇见个投胎来讨债的。”马上就要给王欣淳打电话。
王局长一把夺了电话,咬牙忍辱负重:“我昨天刚打过。最近正复习呢。再说,找她有个屁用。”
于是哀兵王欣淳一下战场,便被带上刑场。
王局长和元主任对她进行男女混合双谈、男单谈、女单谈后,他们自己又关上门切磋良久。
到最后,王局长抱头废然不语。
元主任快哭了:“怎么办?”
“怎么办?”王局长颤巍巍指外面:“先叫她滚,马上登报脱离父女关系!”
元主任哭了:“把你厉害的!这时候不要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
王欣淳只想到离婚后爸妈会收拾她,没想到徐局长徐太会收拾她爸妈;更没想到,离婚不是一拍两散,各找各妈,还要进行经济的交割。
王局长找亲家时只想到对方职级低,人性软,儿子多;没想到徐局长对内怀柔,对外刚硬,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一口价索赔三十万。
王局长:“房子是你的,装修是我的。你就办个宴席,能要三十万?”
徐局长不说宴席,说房子:“为结婚买的房子一百五十万卖给你,我嫌晦气。”
王局长:“我有房,我要你的房?再说,你那房也不值一百五十万。”(这件事将来王局长要后悔。因为不出几年,这房就涨到三百万。)
不说宴席,也不说房子时,徐局长就咬住一句:“既然不愿意,为啥和我儿结婚?”
王局长理亏。这时他发现,徐局长人性一点也不软。而且,一点也不怕他级别高。
元主任忍不住算细账,徐太连她看都不看:“你们的东西都拿走。”
又说:“要不然,咱们到处讲理去。以前好多事我也听说了。我不嫌丢人!”
元主任冷笑一声:“你我丢不丢人是闲事。你儿子将来要重娶,我女儿将来要再嫁,胡乱张扬对谁都没好处。”
反正不吃亏是不可能的。家具家电都要折旧,更别说还要赔钱。三十万太多,王局长和元主任合计,二十万顶天。
但要为这些钱来回磨,也有失面子和斯文。王局长再次废然长叹,指住王欣淳骂:“白眼狼!真是白眼狼!”
王欣淳红着眼圈低下头:“爸爸对不起。”
很快元主任发现女儿像换了个人,也不逛街,也不看电影,也不K歌,也不见朋友,天天关在房子里。她偷偷进去一看,在学公务员面试。
有天王欣淳洗完澡出来,元主任发现满瓷砖上都是头发。
再看女儿,水灵灵的一个孩子,一下子看着快三十。她当晚就警告王局长:“你以后不准再骂孩子!我告诉你,她要弄个抑郁症什么的,更有你难看!全家平安健康便是福,离了就离了,赔钱就赔钱。这事,也是我们办的太急。”
王局长耍赖:“我没有三十万!要赔你给你女儿赔去。”
“我赔就我赔。”元主任冷笑。家里财政大权一总她手,王局长出门又不花钱,连工资卡在哪都找不到,银行门朝哪儿开也不晓得。离了她,简直就一智障。
但真磋商起来,三十万还是二十万,王徐两家还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一个说你们害我儿子好好得二婚,一个说我女儿难道不是二婚?一个说怪你女儿不愿意,一个说怪你儿子没本事。两家人的体面,渐渐就要撕破完。
徐局长徐太好恨;王局长元主任又气又恨;王欣淳天天夜里睡不着,白天还要努力准备面试,又气又愧又恨。
这天早晨去上公务员面试班,路上竟遇见徐立栋。那个彻夜在大街上走,在屋里乱翻睡不着的徐立栋,离婚后倒是精神许多。现在换王欣淳睡不着,又衰又憔悴。两人各负家仇,不便说话,谁也没理谁。
就在双方都烦透这场持久战时,忽然飞来一件事情,帮他们彻底把问题解决。
那就是,钱小羽自杀了。
大儿子的离婚,使徐家都忽略了一个人。她哼哼唧唧不是一天两天;吃不动,睡不着,也不是一天两天。心理医生定期地看;药一把一把地吃。谁也没想到,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冬夜,钱小羽拉开纱帘,站上飘窗,打开窗户飞身一跃。跳向冷冽舒畅的空中,跳向金澄澄的路灯漫洒的水泥路面。
“嘭”得一声巨响后,小区的人们包括徐家,都翻个身抱怨地皱皱眉又继续睡了。徐太不记得婴儿有没有哭。天还没亮,他们被物业砰砰得敲门声惊醒。
这时,钱小羽流出的血已经结成薄冰。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立刻死去。送到医院,经过抢救,在植物人与死亡之间徘徊了两天,才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是有所留恋,有所后悔吗?
徐太抱着宝宝哭得又痛又恨,一再申明:没亏待过她呀。为什么呀。众人只好一再安慰:抑郁症啊,没办法啊。
徐立磊垂头沉默。手机像死物,再勾不起他任何兴趣。他在回忆,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见钱小羽。不知怎么,第一次的记忆很鲜明,钱小羽穿着个浅粉色的短裙,黄色小熊T恤,笑得很羞涩;越往近,记忆反而越模糊。到昨天白天,钱小羽就只剩个臃肿、枯涩、神叨叨的影子。
对了,钱小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想吃。”
当时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和哥们约好开车去临县杜邑县吃一家著名的包子,开车来回四个小时。听了钱小羽的话,徐立磊不耐烦地摆摆手:“行行行,给你带。”
但是他忘了。晚上回来迟,徐立磊洗漱完就进书房睡觉。钱小羽似乎早已睡去,根本没出卧室门。
元主任把三十万给徐家拿了过去,顺便吊唁。元主任一边惋惜亡人,一边惋惜钱。这要她多少个月的工资,拿多少手术刀,看多少小眼珠啊。
王局长没去,在家望天:“我从不打牌,就当打牌输了。”
“我女儿离婚也好。看他家,把儿媳妇都逼死了。以前还不知道怎么欺负我女儿呢。”
这么一想,那三十万给得更不值了。但也没办法。
王欣淳拿到公务员录取通知书那天,王局长受伤的老怀方才感到大慰。我这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啊!
“好!”他拍了女儿薄薄的肩背一记。“新的长征开始,我要继续给你规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