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异类之脑:解码天才与恶魔的行动、思想、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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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一天早上,我的祖父山姆·卡普兰(Sam Kaplan)被人发现躺在地上,当时他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醒来之后,他没法说话,表情显得很困惑,也认不出身边的人。他被送进医院,由一位神经外科医生接诊。测试结果未能发现问题,医生决定将其颅骨开一个小口子,对脑进行活检。活检结果显示祖父患有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这种病在20世纪由爱罗斯·阿尔茨海默(Alois Alzheimer)发现,被认为是老年痴呆症的前身。

“我们别无选择,”神经外科医生说,“只能做前脑叶白质切除术(Lobotomy)。”

当时,我们全家人即便不将医生(特别是专家)看作神祇,也将其视为最高权威。因此,我们同意了他的提议。

于是手术就这么开始了。这个手术需要徒手在额骨的相对两侧各钻一个孔,往每个孔中插入一把特殊的手术刀。在这个步骤中,神经外科医生的技术最为关键,必须确保切断连接脑额叶区的白质,而不影响其他结构。可是那天,整个手术室都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手术结果表明,这场手术相当于往脑室里胡乱插一把螺丝刀,然后不停地搅动它。

此后,祖父再也不能说话了。事实上,自从倒下之后,他就再也没能真正重返这个世界。他以前是个好动且热爱交际的人,喜欢和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他可以与家人、朋友言笑晏晏,甚至也会将刚刚认识的人带回家,长谈至凌晨——如果没有更晚的话,一定是因为祖母出面干预将客人引出了门。

如今,祖父出现了一系列令人惊恐的行为,不得不在疗养院度过余生。如果无人照看,他会想方设法吃东西,不管是食物,还是床单、毯子或窗帘之类的东西。他失去了识别物体的能力,他的一部分行为——医学术语称为“口部探索”(Hyperorality)——是通过抚摸手中的物品或把它放进嘴里来代替识别。他的心境平静而毫无波澜,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这位一生都很理性、聪明、富有爱心、见多识广的人,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周围的世界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再也认不出家人了。

为了冲破包围着他的寂静之墙,年仅4岁的孙子被送到了他身边。从前,他非常喜欢见到孙子,现在则丝毫看不出变化。他哑口无言,茫然无知,也毫无反应。现在,他的家人已经屈从于眼前境况,只能将之归因于命运。这个小男孩——现在你已经猜到就是作者了——被带到养老院的草坪上玩耍,这是他生命中最早期的记忆之一。

除了父亲给我讲的断续片段,我对这个故事的其他部分几乎一无所知。而我的父亲,他对谈论肯·罗素(Ken Russell)的导演技巧或蝴蝶的飞行路线更感兴趣。虽然具体情况让我感到困惑,但在小时候,阿尔茨海默病、口部探索和脑白质切开术跟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那时的我对劳伦斯河(Lourens River)上鳟鱼的春季孵化更感兴趣,也想知道自己能否设法读懂《尤利西斯》(Ulysses)[1](最后发现可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经过了34年的酝酿和准备,我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经过漫长的时间,这些问题已经逐渐褪色,但奇怪的是,它们时不时还会重新出来折腾我,甚至是嘲弄我。

在我了解大脑及其相关行为之后,祖父的故事开始变得有意义了。他是因为中风而不能言语。脑活检不太可能确诊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只能发现阿尔茨海默病体(Alzheimer Bodies)的增加。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所谓阿尔茨海默病体就是神经原纤维缠结(Neurofirillary Tangles),也就是淀粉样蛋白(Amyloid Protein)团块。团块出现可能有多种原因,因为人脑中都存在一定的淀粉样蛋白,数量则会随着年龄递增。

然而,导致祖父崩溃和失语、令他余生痛苦的不是疾病,而是医生。因为当时的科学知识有限到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在进行徒手脑白质切开术时,医生随意运用器械,十分高效地断开了颞叶与脑其余部分的联系,导致祖父出现了一种被称为克鲁尔—布西综合征(Klüver-Bucy Syndrome)的状态。

开始对祖父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了些许了解之后,我全情投入到这本书的写作中,其他事情都推迟了,为的是让大家能有更好的阅读体验。我的专业学习主要涉及神经精神病学(器质性脑病的精神病学方面)和联络精神病学(躯体疾病的精神病学方面)。这两大领域的结合一直是我非常感兴趣的方向,也是我临床实践的支柱。

在过去的10年里,我重新开始了延期很久的项目,探索人类进化和史前史,以便了解我们如何成为真正的人类,如何发展出比最近的灵长类亲戚适应性更强、能力更高的特征,如何保持个体人格的独特性。很明显,人类进化中的以下两个特征至关重要:其一,大脑发展状态改变的能力,包括幻想、精神性和创造力;其二,偏侧化(Laterality)[2],也就是脑在功能定位上的关键性进化,有了这一点,上述能力才得以存在。

在本书中,我们观察了一小组形态各异的个体。无可否认,这只是一个微观缩影,但它使我们得以窥探不同的脑,有些人的脑存在病理上的改变,另一些人则只是存在功能上的问题。通过探索他们的脑,我们可以看到大脑如何产生出人性中最可爱、最重要的部分,当然,也包括最糟糕的一面。

本书所描述的大多数人都是善的力量,他们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还有一些则恰恰相反,譬如希特勒,他将永远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邪恶的人。不过,尽管希特勒在道德上极为邪恶,但他也是人类,也有大脑,希望这个案例对理解宇宙量级的背叛、邪恶和堕落有所裨益。

本书会提及一些艺术家们,包括无与伦比的达·芬奇、梵高以及尼金斯基(Nijinsky),他们不断被内在的幻象驱使,永远无法达到自己设定的至高之境,却为后人留下了更美、更好的世界。还有一些女性,包括被扭曲的肉体折磨的艺术记录者弗里达以及安娜·O(Anna O.),她们坚定地走出了足以束缚大多数人一生的痛苦经历,变成极富智识的知识分子,只可惜作品大多没能被保留下来。还有些罪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向我们表明,总有这么一个社会,每个人都身在其中,大多数人处在社会内部,有些人游走于边缘,还有一些人则在地牢里。奇怪的是,亚瑟·因曼(Arthur Inman)躺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透过笔记本凝视着一个他渴望抚摸的女孩,这个女孩来自街头,长相甜美;杰克·鲁比(Jack Ruby)曾经想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他靠安非他命为生,最终突然超越了摇摇欲坠的日常生活,迈出了撼动历史的致命一步。如果没有他们,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世界不再丰富多彩,到处都是一群群完全相同的克隆人,各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从南非绝美海岸边的布隆博斯洞穴,到达拉斯熙熙攘攘的水泥广场,这次漫长的航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也可以这样说,事实上,从地质学的眼光来看,这只是弹指一瞬间。一开始,我们引述了一些不确定性和悲观主义。最后,本序只能以一代智者查尔斯·斯科特·谢灵顿(Charles Scott Sherrington)的话作为结尾,任何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会告诉你,他并不喜欢异想天开。谢灵顿研究了一辈子脑科学,最后发现它是如此令人惊异、精妙莫测、不可思议,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感触,只好用文字作为总结,这些文字告诉我们,脑科学无异于一种生命的艺术:

大脑就像一架被施了魔法的织机,数以百万计的、闪烁的梭子不断穿梭,织造出一个不断溶解的图案,不论如何变化,它一直富有意义,而且绝不会就此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