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导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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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导师死了

许多年来,我经常想起导师吴之刚教授。他是一位民俗学家。有几年时间,他是全国最年轻有为的学者之一。他还差点当上了博士生导师。他死了,这把贵重的交椅就让别的教授给坐了。

要是他得了什么很关键的病,脑溢血、癌症、一触即发的心脏病,问题都好交代。事实上,他跟这些要命的病没有瓜葛。童年时代,他曾患过一种常见的哮喘病,对花粉、露珠、新鲜的冷空气过敏,然而哮喘病并没有在他的生理上留下后遗症。在他以前的病历卡上,唯一重要的病例是他曾经扭伤过腿,离伤筋动骨还差得很远,两帖膏药就对付过去了。

当然,他曾被误诊为肝癌。他就诊的枋口温泉疗养院为此事向他道过歉。他死后,医生们又一次化验了他的肝,确诊他只是一位症状较明显的乙肝病毒携带者。像他这样的病人,全国有一亿二千万人,实在算不上特殊,这样的病也太常见了。然而,我却经常回想起那个具体的情景:他站在教堂的鎏金圆顶上凌空欲飞,在雪景的映照下,他赤裸的身子活像一只大鸟。我看见他走到那个窄小的平台边缘,不停地打着寒战,而我却捧着他日后的桐木骨灰盒站在地面上仰望着他。后来,他就落下来了,下落的时候在空中划了一道浓黑的暗影,暗影蔓延过雪迹、花径、水沟,来到我跟前,将我笼罩。我在那浓密的暗影中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还会看到缪芊和常娥也在这暗影里,当暗影退尽的时候,只留下我和常娥还站在那里……

这样的情景多次潜入我的睡眠,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曾在吴之刚教授门下读了三年硕士,但这层师生关系似乎并不能构成我惊梦的缘由。他死时,我不在他的身边,我没有能看到他死时的情景。他在疗养院住了半年多,师母缪芊有事提前回校之后,他是由常娥陪着度过了最后那段光阴。

可以说,导师的晚年(如果只活了四十一岁的人也有晚年的话),是他一生中最不清晰的一段日子。一只潮湿的骨灰盒足以容得下他的生平,但我总被那些更详尽的事缠绕着,他晚年的故事在我眼前挥抹不去。

一九八九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接到疗养院的院长王明川医师的电话,他告诉我,导师出事了。我骑车去找师母缪芊,在家属院的门口偶然遇见了常娥,她站在快食店旁边,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她提着一只朱红色的皮箱,仿佛准备出远门。我正要上前跟她打招呼,她却匆匆走开了,淹没在人流中。显然,她没有看到我。

中午的时候,我才等到缪芊。她到学校看孩子去了。她问我:“王院长究竟是怎么说的?只说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说,王院长只告诉我出了点事,得派人去一趟疗养院。

“你那么相信院长?”缪芊说,“院长可能跟你的导师翻脸吵起来了。”缪芊说着,就忍不住地笑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当天下午,我们就赶到了疗养院。疗养院离市区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建在一片山间平地里,它原是殖民地时期的教堂。在雪影之中,它就像是一座古老剧院里画工精良的布景,很远就可以看到它的主教堂的灰色的圆顶。有五六个病人排着一字纵队从我们的汽车边走过。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院歌《春天降临》。我们沿着凋敝的花径往门口走去时,师母突然问我:

“你最近见到常娥了吗?”

她仿佛只是随便问问,并不要求我作回答。因为她又转过脸与司机开起了玩笑,问司机这样跑一趟,除了上缴一部分之外,自己还能落下多少钱。司机笑而不答。师母说:“你应该请客,请我们两人吃顿饭。”

师母说着,又附和着那几个病人唱起了《春天降临》。一直唱到第二段结尾,我们才走到门口的阶前。师母突然站住了脚,自言自语地说:“王院长怎么没有到门口迎接我们?”她话一出口,就又显得犹豫不定。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他一周前还回过家,现在能出什么事?”

我们已经走进大院。师母随意地朝各处张望着,仿佛沉浸在故地重游的喜悦里。

最早发现导师尸体的人,是一位患有皮肤病的讲师。那天中午,他到教堂浴池里泡澡。他走出教堂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钟左右。他站在教堂的台阶上,让阳光照耀着他那锈迹斑斑的皮肤。这位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现在怀疑温泉浴池对他的皮肤病是否能起到疗效。在他的身边,从教堂圆顶上流下来的雪水汇成水流,流向道路两侧的阴沟和花径。导师就是这时候从教堂顶上掉下来的。这位讲师突然看到一个被雪水洗得非常洁净的东西趴在台阶上。他被这个情景吓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惊叫着跑下台阶,没跑几步,就自己绊倒在道路上被雪水泡得松软的细沙上面。

我和缪芊由护士陪同找到这个人时,他正在诊所里接受治疗,他已经知道那个从空中掉下来的人是吴之刚教授。

“是我最先看到死去的吴教授,”他有点儿自豪,后来,他紧紧盯着缪芊说,“我很想抽空跟你聊聊,要不是我发现了,你现在还不知道他死了,你得给我一次聊天的机会。”

缪师母倚着门框说:“现在就可以聊。你的病又加重了吧?”

“相反,它减轻了。”讲师说。

讲师把袖子放下,又把裤子褪下,让护士打针。护士说:“早上不是刚打过针?”

讲师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你现在是一个人睡还是两个人睡?”

“两个人睡。我和儿子。”缪芊说。

“吴教授死前已经跟常娥搞上了,你不知道吧?”

“知道。”

“知道了就好。”

我跟着他们一起走出诊所。陪我们来这里的护士苏菲小姐一直忍不住地笑着。讲师边走边畅谈着他对导师之死的看法。他给人的印象总像是在卖弄学问。他有意地向缪芊靠近,缪芊却机警地跟他拉开了距离。

“吴先生在模仿莎翁笔下的奥菲莉亚,”他说,“假设他早就看中的教堂圆顶并不是什么好景致,再假设这一带也没有可以摔死的地方,而是一片海滩地,吴之刚就不会找死了。”他字斟句酌地说。

缪芊听完了他的想法,突然加快了脚步。我紧跟了上去,讲师却一把拉住了我,低声问道:“她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吧?看在我最早发现吴先生的分儿上,实话告诉我。”

“她就要嫁人了。”我说。

“又没有赶上趟。”他摇着头,停下不走了。

我和缪芊并排走的时候,看到她已经非常疲倦。她提出要到墓园看看。疗养院有自己的一片墓园,那里是整个院区最引人入胜的地方,环境幽雅,四周是经年的槭树和雪松。雪松虽然矮小,但它的锥形树冠仍在墓园的砖石和碑顶上留下了浓阴。一圈铁蒺藜的栅栏把墓园围了起来,只留下一道供人进出的小门。栅栏外侧的花圃里植有金光菊、女贞子和锦葵。已有不少名人安葬在那里,犹如果实召唤着秋天来临,那些长眠于此的名人也在九泉呼喊着后人团聚。导师生前经常散步的那条通往墓园的小道上撒着一层细沙,赋予了它幽闲的小径风情。疗养院的名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片墓园带来的。

缪芊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她说:“把他埋在这里是最合适不过了。”

“什么时候?”

“先看看他再说,还没有机会去看他呢。不知道是否已整过容了。”

她脸上的笑意骤然间消失了。她问:

“你找到院长了吗?”

“没有。医生们说他有事出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等他回来,跟他商量一下,把你的导师就地埋掉算了,多好的墓园啊。”

“院长会同意吗?”

“他求之不得。不要忘了,你的导师也是个名人。”她说,“王院长又能跟你的导师谈到一块儿,他们总是无话不谈。再说,王院长有搜集名人尸体的爱好。”

我们一直等待王院长回来商谈此事。他在两天之后才从外地赶回疗养院。这期间,我和缪芊曾到停尸房里看望导师。他卧在塑料花丛中,整容之后,反而比活着时还要好看。他那有些凸出的嘴部、下巴由于枕头垫得较高而不太明显了。他的嘴巴仍然裂开一条粉笔般粗的缝隙,他平时就保持这种嘴形。师母站在他的脚边,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是她最宁静的时刻,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安静。她无论什么时候都给人一种躁动不安的印象。她手指拈着覆盖着导师的白单子的一角。护士苏菲说:“掀开看看吧。”师母制止了她。

苏菲说:“吴先生只是变短了一些,其余的都一样。”

我也觉得他变短了。

王院长回来之后,缪师母问他该怎么处理。院长说:“你看呢?”

“也埋在墓园吧。”

院长看着已经准备好的那口舢板一样的棺材,陷入了沉思。后来他说:

“恐怕不行,因为墓园已挤满了。我看还是火化了好,火化之后,骨灰先存放在这里,等我们新建了墓园,再把他挪进去。这是折衷方案。”

“墓园里不是还有空地吗?一个人也挤不进去?”缪芊说。

“墓园里应该保持疏朗的感觉,塞得太满会不好看。”他说。

“要是吴之刚还没死,这话你会对他说吗?”缪芊抬高了声音,像是要跟他吵架。

院长朝塑料花丛中的导师望了一眼。他的舌头在嘴里顶着腮帮,两个腮帮交替地鼓起来,又凹陷进去。这位精神分析医师等缪芊说完之后,才沉静地说:

“他已经死了,所以不存在你所说的假设。我们也不是图省事,实际上先火化再埋葬更加费事。值得高兴或者说值得我欣慰的是,他将是新墓园的第一位住户,你知道,我跟他向来很能谈到一起。”

但是他的话对缪芊难以奏效。缪芊还是跟他吵了起来。她说她宁愿把导师拉回城里火葬,也不愿在这里跟院长磨嘴。院长说:

“这难以办到。死在这里的人得由我们处理,这是疗养院的规矩。”

“你的规矩太多了吧?”师母说。

“那是文明的标志。”院长说。他一句话呛得缪芊说不出话来。他仍然不放过她,继续说道:“你确实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不愿合作的家属。对不起,我说错了,你们已经离婚了。”

最后还是按照院长的意愿把导师火化了。那一天道路非常难走。在丘陵和山冈的背阴处,在所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积雪尚未消融。那个舢板一样的灵柩关闭着,上面撒满了花末纸屑。抬灵柩的是从附近的一个村子雇来的农人,他们像进城办事那样打扮了一下,打着领带,戴着皮革手套,使人看起来觉得不舒服。他们为农闲时节揽上这件差事而高兴。

折腾了一天,我们在黄昏时分捧着骨灰盒回来了。缪芊没有再回到疗养院,她拦上一辆过路车回了城。等车时她对我说:“不关我的事了,或许本来就没我的事,我只是跟着瞎忙。这一下好了,我犯不着再和王明川打交道了,但是我想到他还是来气。”我捧着骨灰盒,目送那辆装满手纸的货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我看着手里的盒子,它是用桐木做的,在野外清冽的空气里,它仿佛散发着桐花的香气。

缪芊走后,我又在疗养院住了两天。我想仔细看看导师最后生活过的地方。导师住院期间,我曾来过两次,每次都有事脱不开身,难以到各处走动。现在,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机会。这里的病人大多博览群书,不少人能把自己的病升华到学术高度来谈论,解释肌体生病的合理性。有一次我在菜园里遇到一位正在锄草的病人,他看上去凡事都心不在焉。他的下牙床上残留着部分牙齿,微笑时,露出了黑洞洞的口腔。他冷漠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又冷漠地介绍起了自己:“从人的身体大小来看,人一生射出的精液比别的动物都要多,所以人是爱好性交的动物。”他舔着自己的牙床,看着我,揣摩我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染上了性病,这是最合理的病。”

他又弯腰锄草了,他锄草的动作有点笨拙。他说:“那位皮肤病讲师真够下流的,做梦还要梦见前天跟你一起来疗养院的那个女人。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师母,吴之刚教授的妻子。”我说。

“我看着很面熟,差点忘了她,没办法,这里的护士太多了,让人忙不过来。”他很抱歉。

这里的病人,凡是见过缪芊的,几乎都要向我打听她的事。她在陪导师住院的短暂的时间内,一定给他们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缪师母容貌美丽,可是体弱多病。她曾是位京剧演员,扮演过《杜鹃山》里的柯湘。样板戏停演之后,她的忠实戏迷常同升教授把她介绍给了大学里年轻的讲师吴之刚。常同升教授那时已成了民俗学界的权威,我的导师吴之刚也在学术界成为新一代学者的代表。后来,导师就娶了缪芊,凭导师那副模样能娶到这样的美人,实在是一种福气。从那以后,谁都把吴之刚当做是常同升的弟子,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师生关系。让人纳闷的是,吴之刚夫妇婚后的感情生活并不融洽。那时,缪芊已经调到高校里讲授党史。据说导师曾对缪芊的学术功底持有导议,说她难以胜任这项工作。常同升教授用一句话就把我的导师顶回去了:“缪芊在戏里学到的党史知识足够使用了。”他们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又听从了常同升先生的建议,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叫吴童。跟过去不同的是,以前这对夫妻是关起门来自己争吵,现在他们是当着儿子的面争吵。

在我研究生毕业前夕,我曾和导师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学术讨论会。议题是导师负责编选的一套民俗学丛书。跟以前一样,主编仍由常同升挂名。会上,兄弟院校的几个年轻人发言尖刻,称这套书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只是一些残存于民间的陈风陋习的罗列。其中有一本导师本人编译的书,他们说书中收集了许多迷信现象,带着伪科学的成分。下午休会之后,导师一直躁动不安,他捂着肚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堵脏墙,仿佛心事重重。

“本来就是为常老干的,”我说,“你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不搭理我,闷着头睡觉去了。半夜,我被他的声音惊醒,看着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打电话。他那静脉曲张的腿肚在不停地抖动着。他显然不想惊动我,所以抑制着自己的嗓音,我觉得他既像是在对着电话喘气又像是在说梦话。

“……书稿得到了同仁们的好评,这一下我又给常老争光了。这里有些女孩子一天到晚缠住我,使我难以抽出时间给你写信……到图书馆给我借本书好吗?这本书很难借,你托关系给我借出来,你的门路不是很广吗?我的情绪好极了……吻你。”

他打完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显得心平气静。他走进浴室冲澡,一边还哼起了民间小调,那是他在青海采风时跟当地的村民学会的《花儿》:天上的云彩挡住了月,地上的草尖尖没有花开……

我很少看到他这种开心的样子。刚才那个电话显然是他眼下快乐的源泉。那个电话肯定是打给缪芊的。他电话中提到的图书馆,其实是另有所指。那段时间,人们正口头流传着师母和一位图书馆副馆长的绯闻。不过,即使是热衷于传播这条小道消息的人,也以为这是在捕风捉影。夜静了,窗外的噪声渐次衰微,可以听到楼下花房姑娘唱流行歌曲的声音。这声音和导师那种哑嗓子的歌声在我耳边交替进行。我把几天来的会议上的情景回想了一遍,似乎并没有女孩子缠他。除了宾馆的服务员,与会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老徐娘。那些心肠软的女子倒有点同情他的境遇,不忍心看他在会上受年轻人数落。他的名声很大,她们想不到他会是这副熊样:年轻人引经据典批评他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有些人显然强词夺理,批评得毫无根据,但他也照旧不置一词,只是喘气有些不均匀。

给缪芊打过电话洗过澡,导师就像是用水蛭放过了血,可以平静地打鼾了。我却无法入睡。我耳边又响起刚才电话里缪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缪芊的声音我能够轻微地听到,但我听得不真切,我只是觉得她在电话的另一头朝着话筒喊叫……后来,她放下了电话,话筒被线吊在桌前,一直到天明,我都仿佛看到话筒在我眼前摇摆个不停……

第二天,导师又打了个电话。不过这次他是打给常同升教授的。我听出是常同升的女儿常娥接的电话。导师要常娥转告常老,这套丛书在会上获得如云好评。

两天之后,我们返回学校,导师说:“你去给缪芊打声招呼,告诉她我明天才能从北京回来。”

“我们不是已经回来了?”我感到纳闷,忍不住问。

他许久不吭声,脸色非常忧郁。他被我这句话搞得手足无措,一会儿捋头发一会儿又挖耳朵。后来,他又沉默不语地望着校门外博物馆的尖顶,那里有几只鸽子绕着尖顶飞旋。鸽子飞走了,只剩下那个尖顶刺向灰白色的天幕。我正要走开时,他突然朝我发火了:

“有什么好问的?让你去你就去。”

导师很少朝我发火。他一发火我就感觉到事态严重,这件事我得照他的意思去办。我没走几步,他又撵上我,对我说:“我近来脾气不好。不该冲你发火。我现在到学校去看儿子。你走吧。”

那天下午我到他家去时,在楼下的草坪上遇见了正要去上学的吴童。他问我:“爸爸回来了吗?”我摇摇头。他背着书包怏怏不乐地往后退着,退向家属院的门口。我走到三楼,门虚掩着,显然是吴童走时没有关上。我没敲门就走进了。通往导师书房的门敞开着,在那张宽大的书桌上,一个男人有点谢顶的头颅正对着门口,缪芊被他压在身下。她突然警觉地喊着:

“吴之刚,吴之刚……”

放在桌边扶手椅上的电话被缪芊踢到下面,话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就停住不动了……

我赶快逃亡似的离开了。我走到家属院外的冷饮店门前时,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刚才看到的情景乃是传闻中的虚幻之物,但我的心脏却跳个不停。

我回到学校时,导师正在门口与门卫聊天。他解释说他刚从学校看吴童回来。吴童就读的那所小学离这里有很远一段路程,坐出租车也需要在路上走一个小时,所以他无疑是在说谎。我想他是在等我。果然,很快他就问道:

“家里有什么人吗?”

“门锁死了,像是没什么人。”我看着他紧握在一起的手,随口说道,“吴童好吧?”

“家里没人可不行,我得回家看看。”他说。我本来想拦他,让他晚点再回去,但我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他已经走远了,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淹没在门外的人流里。

那一天他在家里遇到了什么样的情景,我不得而知,因为事后他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过。但是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有人看见他从三楼凉台上落了下来。和他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只装满卡片的小纸箱。由于楼层不高,他落下来后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把卡片重新收拾好。他站了起来,捧着纸箱,笑嘻嘻地对站在旁边修剪草坪的一位老人说:“真该把凉台封死,一不小心就掉下来了。”

我第二天见到的导师已经半瘸。我坚持要他到校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医生问他是怎么搞的,竟摔成这个样了,膝盖周围都已经发黑。他先说是猫咬的,然后改口说是自己走路时掉到阴沟里摔的。我们走出校医院的门口时,看到远处站着的缪芊。

缪芊那天刻意修饰了一下,穿着一袭黑裙,头发高挽起来。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像是无处着落。她突然像是下了某项决心,向导师迎过来,搀扶着他。导师对我说:

“摊上你师母这样的好女人,我真是有福了。”

师母把他搀到办公楼前,就把他转交给我。她说她要到校医院拿点药,她身体有些不太舒服……

导师最初是陪缪芊到这里疗养的。缪芊的身体时好时坏,情绪也极不稳定,高兴了,说到校工会俱乐部参加京剧清唱会,在那里她可以重现当年的风采,逗引得一些自愧弗如的戏迷找上门跟她切磋技艺。我曾多次遇到这样的场面:缪芊穿上珍藏多年的演出服站在客厅的中央引吭高歌,她周围那些老头子老太太跟着她鹦鹉学舌般地唱着,用惊羡的目光瞧着她,家里就像个小型的俱乐部。缪芊对这些老顽童们格外亲切,供应他们喝茶吸烟,房间里常常烟雾缭绕,这对闻着烟叶就要咳嗽胸闷的吴之刚来说,并不是最难受的时光。这些戏迷们走后才够他受的。缪芊又将茶饭不思,冲他发火了。发火的理由总是现成的:他刚才钻在书房里不露面,冷淡了那些终身热爱艺术的戏迷,她已经警告过他,然而他仍然毫无悔改的苗头;又忘了把吴童从学校接回来,不是亲生的儿子就另眼看待,那种让孩子自己多锻炼的辩解已经让人听厌了,说到底是暗示她不会生孩子;又没有放洗澡水,两人都无法洗澡,因此他今天最好在书房睡觉……说完之后,她可能又要出门了,生了点气,到室外去散散心总是应该的。房间门窗上的所有缝隙都被导师封死了,这是他的生活习惯,他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寻找一个最封闭的房间住下。现在,他把凉台也封死了,污浊的空气出不去,新鲜的又进不来,缪芊有足够的理由到外边过夜,她说她要到党史教研室睡觉。那段时间,缪芊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已经活够了。”

导师再次到疗养院看望在那里养病的常同升教授时,常老热心地打听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导师就活学活用缪芊的话,他对常老说:“我快活够了。”

常老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开心了。待在另一个房间的常娥以为客厅里出了什么事,连忙过来看他们。常老又问导师:

“那部民俗学原理什么的书搞好了吗?已写了一年了吧?”

“写不下去了……”

没等他说完,常老就搓着手又笑起来,“那可是一部要创造新体系的书,马上你就要青出于蓝了,赶快写完吧。”常老说,“可以把缪芊送到我身边,你待在家里搞你的新体系。”他转身对女儿说:

“对吧?常娥。”

常娥没有接父亲的话茬儿。她朝导师笑笑,然后就折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几天之后,导师陪着多病的缪芊来到疗养院。他们把吴童也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吴童宠爱的那只虎皮猫。

他们住进了十三号楼三层的一个套间。常老居住的那幢没有编号的小楼与十三号楼之间只隔着几株槭树和雪松。树下的那条道路通往疗养院北面的一个溜冰场。溜冰场属于附近的一支驻军。从向北的窗户望出去,望得见附属小学青砖红瓦的校舍。秋天的山冈上,子弟兵们正在操练,他们枪头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更多的时候,操练在远处的河床下进行,你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那些含混的呼叫。

导师没料到他的名声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许多病人都知道他,有的还阅读过他的民俗学论文,有些病人还对他的婚姻生活耳熟能详,知道他稍带传奇性的爱情故事。他起初以为这是从常老口中而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一张几年前的《光明日报》上看来的,那是他的一篇答记者问的文章,里面也顺便提到了缪芊在他成功的事业背后所起到的作用。这样的应景文章一般情况下人们看过就忘了,但由于他近年来名气太大,一篇有关他的普通文字也会被人记住。

王院长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亲临十三号楼看望他。

“久仰您的大名,我从常老那里知道您正在撰写一部创建民俗学新体系的著作,我很钦佩你。”院长环顾着这个套间里尚未安顿好的行李、书籍,带着歉意对导师说,“我以为只有您的夫人来,所以只准备了这样一个套间。不幸的是眼下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我们一旦有空房,就给您调一个更大的套间。”

导师说:“我住不了很久,待缪芊身体状况好转些,我就要回去的。”

导师的话让王明川院长有些失望。缪芊从外面进来时,看到院长失望的样子,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院长很快又变得非常热情,他对导师说:“我们会有机会合作的,您有什么愿望和要求都可以告诉我。”

“我想把这里门窗的缝隙都封死。”导师说。

“这事很好办,”院长说,“不过外面花朵盛开,清香四溢,清新的空气对人体有好处。”

“你带他出去熟悉一下环境吧。”缪芊对院长说。

“我不想出去。”导师说。

院长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导师:

“吴教授不喜欢花朵?”

“喜欢,但我不习惯闻到它们的气味。”

有精神分析医师职称的王明川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对导师说:

“我马上派人把门窗封死,我会给你创造一个适宜你写作的环境。这里是个宜于忘掉童年记忆的地方。我明天请你喝酒。”

他对缪芊说:“我先告辞了,你丈夫是个真正的学者。”他轻轻地将门带上,然后无声无息地下了楼。透过尚未封死的窗子,可以看见院长走到楼外那条道路上时才加快了脚步,他招呼着正在修剪无花果树的几个花匠。缪芊弹着窗玻璃,对吴之刚说:

“玻璃上还要贴上牛皮纸吗?”

“院长想贴就让他贴去吧,”导师一边整理书稿,一边说,“明天你要检查身体了吧?”

“我看你倒是该检查一下。”缪芊说着,猛地将窗子推开。

所有住在疗养院的人每周都要接受一次例行的体检。对于陪同病人住院的导师也不例外。缪芊已经检查过了,她的身体出奇地健康,除了经常失眠之外,没有其他病症。本来导师可以很快回校上班了,但院长执意让他多住些日子,自从他们喝过一次酒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亲密。现在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每次从院长家里回来,不胜酒力的导师总是醉醺醺的,栽到床上就睡。有几次,他们趁常娥回城办事的机会,把常同升教授也请到了酒桌上。常老也是好酒量。两个人灌着不会喝酒的吴之刚,他要是不喝醉那真是怪了。有一天缪芊半夜两点钟左右看见导师趴在书桌上,口涎流了一桌面,把他没写完的一封信浸湿了。那是他替院长的夫人往某个杂志社写的推荐信,院长的夫人在吴童就读的附属小学教书,替她推荐稿子是缪芊的主意。她已经交代过丈夫几次了,他一直拖着,现在他好不容易快要写完了,却又让口涎浸湿了,所以缪芊让他趴在书桌上继续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院长来看望导师。随身还带来了两名年纪很轻的医生。那时,导师还趴在桌上做梦。

“吴教授吃过早饭吗?”院长一进门就问缪芊。

“没有,”缪芊说,“出什么事了?”

“也没有喝过水吧?”

“没有。”缪芊说。

“那太好了。”院长手下的一名医生急不可待地插话道。

“在吴教授这里不要多嘴多舌。”院长对医生说。

缪芊没有再搭理他们。她走到导师身后,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摇晃着他,“醒醒,吴之刚,院长又找你喝酒呢。”导师仿佛仍然沉睡不醒。

院长对缪芊说:“吴夫人,你别误会。我们这是在开展工作,”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来请吴教授接受体检。”

“什么体检?”导师突然问道。他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没动,但已经完全醒过来了。

“吴教授,您昨天已经填过体检单了。”院长对导师说道。他转过脸对手下的两位医生说,“吴教授给你们开个玩笑,他是个非常幽默的学者。快搀扶吴先生去诊所。”

导师对缪芊说:“只能如此了,我只好去了。”

体检结果出来之前,导师每天待在房间里赶写书稿,有时到疗养院的图书馆去翻阅一下藏书。他很少陪缪芊到常老房间去。有时,他可以听到缪芊的歌声从那幢小楼里飘出来,有些渺茫的歌声飘荡在疗养院的大院里。每当他从浴室里出来,总能看见有些病人也在大院里边走边附和着唱。

有一次,他在教堂浴室的门口遇见了给他检查身体的那个医生。医生主动凑近他,很关切地问:

“吴教授,你的脸色有些发乌发黄。怎么回事?”

“没事。我在听我老婆唱戏。”

“她唱得真好。这里的病号,从二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的男人都爱听她唱戏。”医生抖着浴巾进浴室去了。

隔了几天,诊断结果出来了。院长来找他时,他正在伏案疾书。院长说:“吴教授,该休息了。”院长欲言又止,“这个,这个,怎么说呢,你得再接受一次体检。”

“我有毛病?”导师问。

“大概……确实如此。”院长说。

“哪块地方出毛病了?”导师说,“让我心里有底。”

院长的食指弯向自己的肚子:

“这里,你的肝。”

院长说:“要我现在就通知缪芊吗?”

“以后再说吧。”导师说。

“缪芊知道了病情,也不会是坏事。女人的心都是豆腐做的,心肠软,她会怜惜你。”院长说。

“我可以静心写作了吧?”导师问。

“我想可以,”院长说,“你可以写书做爱两不误。”

导师听了院长的调侃,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嘴里嘀咕个不停:

“疗养院真是个好地方,院长,如果我的病真能像你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就治好了,会有更多的学者投奔到这里来。我抽个时间请你喝酒。”

院长听了他的话,更加开心。缪芊回来时,看到他们两人已经在互相劝酒。院长热情地跟缪芊打招呼,缪芊却没有搭理他。她责问导师:

“吴童呢?他跑到哪儿去了?你这当爹的知道不知道?他把猫带进教室,逗得学生们上不成课,老师刚才找我告状啦。”

缪芊把两个男人晾在家里,就出门找吴童去了。

那个傍晚,在大院里散步的许多病人都听见了猫的惨叫。缪芊把猫扔出了窗子,窗玻璃也被猫撞碎了。几分钟后,吴童跑出了楼道,缪芊头发散乱地紧跟在吴童的后面。吴童绕着喷水池与缪芊绕圈子。院长和常娥正在那里商量什么事,吴童有时就从他们的缝隙穿过。常娥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了,看着吴童气喘吁吁跑动的模样。导师站在附近的花径里替孩子出主意,他喊道:

“往浴室里跑——”

缪芊不再追打孩子。她慢慢走到导师面前,对他说:“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闻着花香就不痛快吗?”

缪芊走了。导师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摆出随意散步的样子朝喷水池走过来,跟院长打过招呼,又问常娥:

“常老呢?”

“常老?常老睡觉了。”常娥模仿着他的口气说。

“你的脸色不大好看,乌黄。”院长说。

“是吗,常娥?”导师问。

“写书累的吧。”常娥说。

“你得放松一下,今晚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看样子吴教授今晚吃不上缪芊的饭了。”

“那倒不至于。”导师说。

“别嘴硬了,”院长说,“晚上咱们好好聊聊。”

第二天,导师是从院长家里直接到诊所去的。那天晚上他是在院长家里过的夜。

几天之后出来的诊断结果让缪芊大吃一惊:她竟然与一位肝硬化患者生活在一起。导师还知诉她:他很可能患的是肝癌,只是医生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没有把真实的病症告诉他。他拿着诊断书让缪芊过目。缪芊突然变得很温顺,她安慰吴之刚说:

“也可能是搞错了,我们可以到市区的大医院请名医会诊一下。你平时又没闹过肝疼。”

“疼过,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诊断结果一出来,我就感到了肝部的疼痛。”

“那是你喝酒喝的。”

“好多天没喝了嘛。”

“前天还喝了怎么能说好多天没喝?”缪芊说。

“那是院长的酒,我只喝了两盅。”

缪芊虽然嘴上说没事,但心里却不踏实。她趁导师睡觉时溜到院长和几个参加诊断的医生那里询问情况。院长说:“肝硬化又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他心情愉快,静心疗养,不生什么大气,肝会慢慢软化的。”

“真的不要紧?”

“像你丈夫这样内心坚韧的学者,疾病遇到他会自己退缩的。”

“他很软弱……”

“我不这样看,”院长打断她的话,“我跟他多次交谈过。软弱的只是他的外表,实际上他只是因为体谅你,才给你造成这种错觉。”

“我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从未发现过他有病。”缪芊仍然难以相信丈夫的身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

“眼睫毛离眼睛最近,但我们从来看不见它,这跟你所说的是一个道理。”院长说。

“他不会是肝……癌吧?”

“我想,就从目前的症状来看,他不像是肝癌患者,”院长交代她说,“只要他心情舒展,病会稳定下来,逐步好转。你知道,他曾得过哮喘病,这样的病很难根治,他却根治了,只留下封闭门窗的习惯。你要多体谅他。他还要写书。”

“你劝他别写了。”缪芊说。

“写书会使他感到生活充实,”院长说,“这同样有益于他的康复。”

院长送她下楼后,特意让自己的夫人陪她走了很久。

“我一直是你的戏迷,很想听你唱戏。”

“可是我眼下心乱如麻。”

缪芊非常忧郁地说。她吻了吻院长夫人的腮,就匆匆上楼了。

导师在疗养院过上了短促的幸福生活。他既能静心地写书,又能享受缪芊从未有过的怜爱。每次到诊所化疗,他都拒绝缪芊跟他一起去。“你已经为我操够了心,我不能再让你受到那种残酷情景的折磨。”这样的话,使双方都很感动。但有一天早上,她把吴童打发去学校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到诊所去了一次。诊所的门紧闭着,里面响着刀具和机器撞击的声音。她倚着门,想象着里面的场景,她对医术一窍不通,所以脑子里的画面总是非常吓人:她想象着丈夫躺在一个结构复杂的机器下,一盏镶嵌在机器里的灯在丈夫的胸脯上照来照去,他那硬化的肝脏上泛着黑木耳般的霉斑……她伸手去触摸那些霉斑,丈夫突然说,别摸我,我受不了你那双摸过别人的手再来摸我……她突然流泪了,走廊里的人围了过来。有人安慰她,也有人陪她流泪。

她站在楼梯上等待丈夫从那扇涂着白漆的门里出来。镶着白瓷片的走廊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到丈夫的脸上带着微笑向她走过来。她终于领会了王明川院长的话:“你的丈夫是个内心坚韧的人。”她迎上去,搀扶丈夫下楼。

他们常到疗养院外面的山野上散步,东北方向的一座山冈上,有一座凉亭,那里有一个石碑,上面雕刻着疗养院的教堂设计者威尔逊先生的诗。导师把这些诗译给缪芊听。那时,导师的兴致很高,他神采飞扬,完全不像是个重病号。

假如所有的人都是智者

并且也都同样善良

大地就是一个伊甸乐园

现在它却需要一座教堂

因为它还没有天国敞亮

“我要把这几句诗引到我这本书的后记里,”导师说,“这是首好诗。伊甸园时代还没有民俗,教堂修建的时候,民俗事象已遍布人间。”

秋后时节,金光菊和女贞子尚未凋敝,到处都弥漫着花朵那种带着草药味的气息。导师现在对它们已经习惯了,他很愿意让缪芊陪着在花丛中散步。山坳里生长的丛丛槭树,在阳光下闪耀着紫红色的光泽。导师仿佛忘掉了他的病,他牵着缪芊的手在树丛之间长久地徘徊。有时他会快速地跑到一座山冈之上,站在那里眺望下面的一个开阔地带。一些军人正在那里参加义务劳动,在墓园的左边修筑篱笆,将开阔地带圈起来,使之形成一个园林。他神色开朗,跟缪芊说话的口气也比以前随便了,有时他会大胆地对缪芊说:

“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你的旧相好吧。”

给导师带来很高学术声誉的《中国民俗学原理》一书在十一月初完成了初稿。学术界对此书期待已久,许多高校甚至想把它当作教材。初稿完成的消息传出之后,学术报刊迅速作了报道。每当记者来采访导师,王明川院长总是热情地接待,他向记者们详细介绍了导师在疗养院勤奋工作的事迹,他说导师的身体在医生的悉心治疗下正在逐渐康复,后来又说导师有鞠躬尽瘁的精神,这显然在暗示导师将不久于人世。这篇报道刊登出来之后,学院里引起了轰动,因为中文系一个搞古典文学的年轻副教授刚刚死去,现在又有人要中年夭折,听起来不能不让人寒心。但是过后,学校里没有接到导师的病危通知书,大家又觉得自己只是胡乱联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或者说草木皆兵而已。

我再次见到导师是在那一年的初冬,那时,常同升教授主持了《中国民俗学原理》一书的审稿会。我记得前来参加会议的有五十多位: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报社的记者、高校的有关教师、社科院的研究人员……他们大多是我仰慕已久的人,有的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去看望导师时,他到常老家去了,所以我先见到了缪芊。我发现她的情绪非常低沉,她看人的时候,目光忽远忽近,显得百无聊赖。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高高的发髻挽在头顶,更衬得她的脸像一张纸人的脸。她说起话来总是欲言又止,但她一开口就让我吃一惊。

“又不是跟遗体告别,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她说。

“导师这些天睡得好吗?”我岔开了话题。

缪芊瞥了我一眼,接着,她拿起一面小圆镜照看自己。

“几天来我都说不准他何时入睡。他上床就把手叠放在胸前,活像一位死后被人瞻仰的大人物。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他是睡是醒。他缩进去把自己紧紧关闭在躯壳里。”她说着,从镜前抬起眼,冷漠地环视着密封得很严实的套间。

傍晚时分,我才见到了导师。他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起出现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之中。女人对导师说:

“太谢谢你了,今天的事真悬。”

“常老已经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导师对那位女人说道。他目送她走出楼道,才走进房间。

“又是常娥吧?”缪芊笑着问导师。

“是啊,”导师转过脸对我说,“她就是常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常娥。以前我曾多次听到过她的名字,但一直无缘见到她本人。

导师现在的身体仍然很健壮,至少外表如此。他虽然很疲倦,但又显得很兴奋,脸色也很好,与议论和传说中的不可救药状态显然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在面对缪芊的直视时,他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他向我微笑着,伸手去拿放在床沿的《大众医学》杂志。

师母说:“我正在看,放下。”

导师摇摇头,又把书还给她。她指着床沿说:

“还放这里。”

然后她背对着杂志躺下睡觉了。导师突然问我:

“我让你到图书馆给我借的书带来了吗?”

他边说边向我使眼色。我突然醒悟到他的话外之音。他又在暗示师母跟图书馆那位副馆长的私情。我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他并没有托我借书……

当我走出十三号楼,沿着那条通往溜冰场的道路走去时,我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我觉得他们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的关系也没有丝毫改变。导师曾写信告诉我的一些同事,说他和缪芊仿佛又回到初恋的美好时光。现在看来,导师不是吹牛就是说谎……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要因为他们的关系而影响次日的审稿会,那本书毕竟是导师血汗的结晶,而且它属于整个学术界。

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了疗养院。我在这条道路上看见了常娥。她从路边的一个小庭院里出来,只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她朝着教堂后面的诊所走去,走得很匆忙,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奔波。

按照惯例,学术会议开始之前总要举办一个联欢会。疗养院拿出很大一部分款项资助了这个审稿会,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免费在这里吃住。这个联欢会实际上是个宴会,筵席在图书馆阅览室的大厅里铺开,在上每道菜的间隙,穿插着一些歌曲、玩笑或者小魔术。这些项目能起到开胃的作用,大家边吃边玩,几道菜不知不觉就下肚了,酒也灌了不少。喝点酒,有些平日不适合在饭桌上讲的笑话,现在也可以照讲不误。我们这一桌摆在大厅的中央,同桌的有院长、导师、常娥、一名负责给导师治疗的年轻医生,还有缪芊和我。导师的护士苏菲陪站在导师身后。有人吵闹着要导师也出个节目,一阵掌声过后,导师微笑着站起来,讲述了一个我本人也从没有听说过的笑说。他说那是他的童年经历的一部分。我想,他可能要提到哮喘病了,果然他说道:

“我童年时代患过一种怪病,闻到花香和新鲜空气,肚子里就难受,不停地哮喘,医生要求我或者吐或者泻。但我所吃下的药对这种怪病都不起任何作用。后来我偶然从一本民俗学著作里找到了一个药方,据说这个药方是造物主送给每一个人的。如果你把药从肛门里灌进去,保管你把肚里的脏物和瘴气吐得干干净净。这个原理很简单,一切疾病都是因为主一时不得已而本末倒置,因此,要恢复常态,就得用相反的方法治疗,上下口对调使用,药剂从下口进,疾病从上口出……”

导师满面春风地倾听着大家的掌声。有人喊着让导师再讲一个笑话,导师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收敛了。他用筷子戳戳肝部,又朝院长做了个鬼脸,神色严峻地说:

“院长不许我多说话,他担心我劳累过度。”

他脸上又呈现哀怨的神色,他朝大家眨眨眼,突然,他自己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几分钟之后,大家突然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自作聪明地喊道:

“这算是吴先生的第二个节目。”

导师迟疑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种说法,他脸上的笑容这下子彻底消失了。他朝缪芊瞟了一眼,缪芊却把脸扭过了一边。他又侧脸对常娥说:

“我给他们露了两手,心里真痛快。”

“不过,你讲的那个药方可没人敢用。”常娥捂嘴笑着。

这时,一位护士绕过人群匆匆赶到常娥身边,跟常娥耳语了几句。常娥听完之后,对护士说:

“这属于会务上的事,你该给他俩说。”常娥望了望导师和院长。

院长听完护士的报告,对导师说:

“吴教授,常老亲莅会场了。”

导师连忙点头说:“他一贯关心民俗学界的事。院长,你宣布这个喜讯吧。”

“请大家起立,”院长亮开嗓门高喊,“常老来看望我们啦。”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眺望着入口处的大门。掌声四起,但没有人说话。导师和院长走到门口,静候常老的到来。掌声响过一阵之后,出现了几分钟的冷场。然后又响过一遍掌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常同升教授的轮椅终于出现了,他被出版社的女编辑推进大厅,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轮椅停住不动了。这时候会场上非常寂静,两位女教师拿着鲜花却忘记了献上。导师招呼常娥走近一点,常娥就从两位献花者中间穿过,和导师并排站在轮椅旁边。有一位教师递过来一只麦克风,院长接过它,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常老嘴里咕哝出一串混浊的声音。

院长接着就高声地对大家说:“常老今天见到你们有点激动,所以说不成话。”院长说完,又继续俯视着常老。

常老望了院长一眼,而后又发出一串声音。

院长迷惑地望着常娥,常娥朝院长微笑了一下,没有作解释。然后常老就被调转个头推走了。轮椅在门口消失之后,与会的同仁们才像刚睡醒似的使劲鼓起掌来。

院长又拾起麦克风,把它举到常娥面前。

“他让大家继续玩下去。”常娥说着,脸色变得通红。

导师不安地环视着会场,但他脸上仍然布满笑意。

常老被推走之后,晚会又持续了几分钟就提前收场了。仿佛常老一走,晚会就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有些人就是为了见常老一面,才放弃了洗温泉澡的机会来参加宴会的。现在,大家可以心满意足地散伙了。

那天晚上,导师很晚才回来。我和缪芊都看到了他那疲倦的样子。他浑身湿淋淋的,活像一只落汤鸡。他解释说,他到浴室洗澡时不小心滑进了浴池。

“你洗澡时不脱衣服?”缪芊问道,“奇怪吧?”

“脱啊,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脱就滑进去了。”

“天都快亮了,”缪芊说,“你洗澡未免太浪费时间了。”

“你快休息吧,”我对导师说,“天亮之后,审稿会就要开始了。”

“他的身体好得很,不用睡觉,照样连续作战。”师母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导师非常警觉地问。

“你不是说这里的院长、医生很负责任,疗效很好吗?”师母讥讽地回答他,“我只想说你的身体硬朗得很。”

其实在导师回来之前,缪芊向我讲了许多听起来模棱两可的事:导师虽然是个大病号,但很少吃药,他把药片都倒进了厕所的下水道;他现在晚上精力充沛,像刚结婚不久的年轻人,缠得她睡不着觉;他喜欢跟护士苏菲闲聊,还要替苏菲做媒,联络苏菲跟他那位医生的感情;有时候他跟常娥泡在一起……缪芊说,他现在仗着自己有病,说话的口气变硬了,有一次他们吵嘴时,他竟然说出了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词:离婚。要是以前,这话轮不着他说。它是缪芊的特权。

这是缪芊第一次和我讲这么多话。以前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她似乎不屑于跟我说话。但这个夜晚,她的话匣打开了,她仿佛一直在自我倾诉,不管我是否能理会她的意思。

第二天我们正在阅览室开会时,师母和导师的跟班医生在大院里吵起来了。隔着玻璃,你可以听到缪芊那又尖又亮的喊叫。发言的人有时得停下来,等待聒噪声低落下去。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导师就打手势要求他继续讲……

会议的最后两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冒出来了。人们都知道常老要为这本书作序的。但是常老突然变卦,拒绝写序和题写书名。这使得会议的风向转弯了,一些人开始指责书稿的许多缺陷:旧的体系没能破除,新的体系更没能建成,整本书显得鸡零狗碎不伦不类。更多的人暂时保持沉默,静观事态的发展。休会了一天,人们或者去溜冰,或者到附近的兵营里慰问驻军,向他们捐赠书刊。复会时,指责导师的人数渐增。这时,常老拒绝写序的消息已从出版社编辑那里得到证实。编辑也为此事发愁,她对导师说:

“你怎么搞的,哪里得罪了糟老头子,惹他不顺心?”

导师嘿嘿地干笑着,挠着耳朵,没回答编辑的问话。后来,编辑说:

“这本书我要定了,然而你得修改。要是依常老的意思,书得从出版计划里抹掉。”

那天下午,导师回到十三号楼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他刚落座,常娥就敲门进来了。“吴先生你找我?”常娥问导师。导师说:“我的著作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常娥说:“你已经给我说过了,是不是他们又得寸进尺?”导师热情地请常娥坐到自己身边,导师没有再提书稿的事,仿佛还有更要紧的事值得他们三人一起谈论。常娥以为那件事一定很让她感到意外,而且还与她有关。但那件事又仿佛没有能直接地进入他们的话题。缪芊拿着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常瞥上常娥一眼,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翻杂志。

“你也是医生吧?我记得你从前带着医学院的校徽,那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丫头,现在已是大龄姑娘了。”缪芊说。

“以前是医生。”常娥说。

“因为常老的病,常娥已经辞职三年。”导师插话道。

“常姑娘,吴教授的病你可能很懂,比这里的医生都要懂。”缪芊看着导师,问常娥。

“我不属于这里的编制,所以没参加会诊。”常娥说。

“那你暂时还没有我懂得多,”缪芊说,“你要是懂了,就会知道他病得不轻,他的心事也太多,无法安心静养。你以前学到的书本知识遇到真正的病人就不管用了。”

导师没有参加她们的交谈。他仿佛情愿自己受到冷落,仿佛他的病给这两位女人提供了单独交谈的机会,而他本人却与此无关,游离于谈话中心之外。他坐在书桌旁,离她们很近又很遥远,但他显然又被她们的交谈所吸引。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稿纸凑近台灯照看着,纸在他手中战栗个不停,常娥突然瞥见他的额头冒着虚汗,他的嘴角嚅动,仿佛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只有常老对我很好待我如初,是他让我来的,我来了,他已经残废了,我的丈夫也实然患上了大病……”

常娥对她的话难以承受。她感到心被缪芊刺痛。她又看了一眼导师,接着就起身告辞,她拎起外套要走时,还是忍不住地说:

“要让我说,有病的不是他,他比谁都健康。”

“真是这样吗?”缪芊问导师。

“你太过分了,缪芊。”导师高声嚷道。

常娥听见导师训斥她,心里突然感到畅快。

缪芊要和导师离婚的消息是在会议结束之后传开的。没有来得及走掉的人获悉这个消息都难免对缪芊的行为感到愤懑,也对导师的遭遇平添了许多怜悯:

“这一下子,重病的吴之刚算是完蛋了。”

导师到墓园那边的道路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学者。他已充分领受了人们的同情和安慰,所以在路上他缄口不提他那倒霉的婚事,只是向朋友们表示他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直到把书稿修改得称心如意。

又过了几天,这里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飘飞,槭树、无花果树、棕榈树,到处都是雪压枝头,银装素裹的疗养院一时间更显得洁净诱人。其实这正是冬天里常见的景象。缪芊和吴童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离开疗养院的。走之前的几天,缪芊和导师已经分居,但那天导师还是把她送出很远,他脖子上架着吴童,逗着吴童说:“你想有个新爸爸还是想有个新妈妈?”吴童说他只要旧的不要新的……导师再回到疗养院时,眼睛红肿得像两只水蜜桃。

导师很快就投入了修改书稿的繁琐事务里,我也暂时留下来帮他整理。这时候我才发现审稿会最后一天总结出的许多条修改意见都是无稽之谈。如果照那些意见修改,这本书反倒会显得不伦不类。我劝导师把那些意见扔到一边,只在文字上稍加润色即可。

“当然得照常老的意思改动,否则他会生气的。”导师说。

“常老对书稿有什么看法?”我问导师。

“不知道,”导师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看法。”

导师神情沮丧,他佝偻着背坐在扶手椅里,双手无力地垂挂在身边。

“只有一个人能帮我,就是他的女儿常娥。”导师说。

一提到常娥,他就显得轻松多了。他甚至有点兴奋。我将窗帘拉开时,他也没有拦我,平时这可是他最忌讳的事。阳光透过没有糊严的窗玻璃照射进来。导师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晨曦中的道路。过了一会儿,我们都看见常娥推着轮椅在窗下走过。导师凝视着她的背影,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常娥和轮椅一起消失在树木遮蔽的小径之中时,导师才回到他的书桌前,把额头抵在书稿的扉页上,低声地笑起来,然后就穿起外套,急着要去见常娥。

我们是在墓园的花畦里找到常娥的。晨曦照耀着墓园的碑顶和覆盖着白雪的圆形墓堆。常娥拎着盛满积雪的水桶站在花畦当中的砖路上,她穿着红色的雪靴,上面沾着雪。看到我们从那道窄门进来,她举起舀雪的勺子跟我们打招呼。

“常老呢?”导师问常娥。

常娥朝一个高大的墓碑指了指。我们绕过积雪簇拥的墓碑,看到了轮椅上的老人。他闭着眼睛,显然对我们的到来毫无所知。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条印着方格的毛毯,厚实的黑色围巾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那是一张有些浮肿的脸。

导师轻轻唤他一声:“常老。”

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仿佛不屑于搭理导师。

导师拉着我走到墓碑的另一边,对我解释说:

“他成了聋子,已听不见世上的任何声音。”

但他仍然压低了嗓门,仿佛担心常老会听见他的话音。或者说,导师这样做,带着不由自主的成分。我听见常老的轮椅发出一种声响,那是轮椅碾过雪地时发出的吱吱声。导师立即朝那边张望,但轮椅并没有出现,它仍在墓碑那边。

常娥高声对导师说:

“如果不下雪,他每天都要来这里打个盹,像是对此上了瘾。”

“老年人嘛,都会有些怪癖,或者说,他返老还童了,像个孩子。”导师附和着常娥说。

“你是找我,还是找他?”常娥从花畦里跳出来,有些调皮地问导师。

“找你,当然是找你。”导师说着,接过了常娥手里的小木桶。

“有什么事?”常娥问。

“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我看见你来这里,就跟来了;再说,我的这位学生还没有就近见过常老,他想见常老一面。就这些。这花长得好啊!”导师说。

“现在还看不出来是好是坏,要到春天,它们长出叶子时才能知道。”常娥突然警觉地问导师,“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导师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我见到……我一来到墓园就有点紧张。”导师更加不自然起来,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

“那我们还是回到房间说话吧,外面的气温太低。”

常娥拎着水桶往轮椅那边走时,回头望了导师一眼,她好像也有点紧张不安。用铰链做成的桶襻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她还没有走到轮椅旁边,常老就自己转动轮椅出现在墓碑的一侧,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他的轮椅转动到导师和常娥之间,停顿了几分钟,然后他盯着导师,拍了拍轮椅的扶手,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但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导师去推轮椅时,常老举手将他挡开了。常老用食指朝我这边戳了一下,我正在发愣,常娥对我说:“他让你去推。”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赶快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轮椅的后面。

我推着轮椅在前边走,常娥和导师走在后面悄声交谈。我听见常娥在说她的父亲:“他常在我面前念叨缪芊。”

“是这样吗?”导师问道。但我听他的语气,他好像不是在发问,而仅仅是在附和常娥。有时他还会不自然地发出笑声,或者轻咳两下。每到这时,常娥就会把话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接上原来的话茬儿。

“没有人给他唱戏了,他就感到别扭,其实他是聋子,一句也听不见。”常娥说。

“噢噢,”导师说,“你别提她了,她正在办理离婚手续。”

“是她先提出离婚的?”

“是啊。她一提出,我就同意了。”

“没有和好的余地了?”常娥怯怯地问导师。

“我不想连累她,现在我只想静下心来修改书稿。”导师说。

“肝病,一半靠治疗,一半靠静养,我也是医生,或许我能帮你,实际上我看你的身体不像是有大病。”

“只有你才会这样宽慰我……”导师的嗓音显得很伤感。

常娥一时没有说话。后来,她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那时,我觉得导师在离婚问题上的说法与缪芊说的有误,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导师一眼。导师对我说:“细心推着轮椅,别东张西望的。”

常娥朝我浅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她的脸色绯红。她往前走了几步,替下了我,由她自己推着轮椅。从侧面看去,我可以看到她脸上闪现着悲愤和坚毅的神色。一直走到门口的石阶前,她和导师都没有再说话。把常老往石阶上抬时,她坚持不让导师动手。最后,由我和她把常老搬进了大院。

“你还是节省点力气吧。”她对导师说。

导师搓着手站在一边,显得不知所措。

那天导师和常老的谈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常老事先已经准备了许多张写满问话的字条。他把字条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来,面带微笑地递给导师。导师突然紧张不安起来,求援似的望着常娥。

常老又把字条索回。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字条递给我。

字条上面写着:

你跟缪芊离婚啦?

另一张上面写着:

我早就知道缪芊跟人私通。

我看着这些字条,一时间目瞪口呆。导师还稳坐在常老师面前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装在牛皮纸袋里的书稿。他的面上呈现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又像是兴奋,又像是沮丧,还像是在跟自己怄气……但他坐在那里没敢动弹。

常老嘴里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在嗥叫。那种声音刺耳而又低沉,音节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节奏,组成了某种怪诞的秩序,它能够刺透你的耳膜,却又让你无法辨清他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他一会儿面向常娥,一会儿又面向导师。而且这种嗥叫显然给他带来了某种愉快,他的手指飞快地捻动着上衣的一颗扣子,同时,脸上始终带着漠然的笑意。那颗扣子被他揪下来之后,他突然住口了。然后,他伸手向导师索要他刚才发下去的空白纸条,仿佛那是一张答卷。

导师问常娥:“他刚才都咕哝了些什么?”

常娥说:“你真想知道?”她说话时眼里已噙着泪。

导师使劲儿点点头。常娥朝我瞟了一眼,然后才说:

“他的意思是说有人偷看他洗澡了。他……”

“还有呢?”导师急切地打断常娥的话。

“他说是参加审稿会的人对他讲,缪芊和别人……”

常娥没有把话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

导师在那张纸条上写了四个字:

你说得对。

他把字条递给常老,常老看过之后,立即拍着轮椅的扶手笑个不停。没等他笑完,导师就拎着装满稿件的纸袋甩门而去,走到楼下的庭院时,我们回头看见了站在楼道口的常娥。她脚步不稳地走向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无花果树,抱着树干哭了起来,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号啕大哭。导师的眼角也潮润了。他把书稿递给我,示意我走开。当他向无花果树走近时,我看见他的身影摇晃个不停。

从那天起,常娥经常到十三号楼来。有时候,她一谈起自己的父亲,泪水就像脱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掉。导师坐在那里唏嘘不已,常常拉住常娥的手,耐心地安慰她。每当这时候,我就连忙走开。就在那段时间,我感到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有时候常娥在这里待上很久,帮导师查对资料,或者跟我们一起就餐。有时候常娥也会突然提起缪芊,问及缪芊的近况。这时,导师就会放下正在修改誊抄的书稿,对常娥说:“我们不妨订个协议:你不谈缪芊,我也不谈常老。”

“那我们谈什么?”常娥调皮地问。

“除了那些事,我们什么都可以谈,我们两个人之间还有更多的话题,”导师兴致勃勃地说,“譬如这部书稿,我要从头再写一遍,原来的框架也要变动一下,一些地方要重写。送到出版社,他们不但挑不出毛病,而且还要对我和你脱帽致敬,”他对常娥说,“因为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心血。”

导师说得很真诚。常娥凝视着书稿,抿着嘴笑了。然后,她就起身给导师准备晚餐。

导师每次从诊所回来,总是显得心神不定。常娥忧虑地望着他,担心他真的会从此病倒。

她想尽办法将导师引到户外散步,使他忘掉眼前的痛苦。有时候他们会在外面待很长时间。有一天,导师回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又看到了他湿淋淋的样子。他显得疲惫不堪,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的午后,常老的护士来找苏菲,两个姑娘在门口嘀咕个不停。那个护士走后,苏菲显得非常兴奋。她望着我,然后又神色诡秘地望着蜷缩在床上的导师。常娥来的时候,苏菲又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她……

我后来才知道导师和常娥在夜里常去的地方就是教堂二楼的浴室。这些事我是后来听常娥讲述的。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常老曾经说过的有人偷看他洗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常老泡在教堂二楼镶着白瓷片的浴池里,他那两截糟木头似的双腿漂浮在水面上,连同他那像阑尾一样的生殖器。每一次他都尽力逃脱女人的手指溜到浴池的中心,如果你就此走开,他保证能被水淹死。这迫使常娥下到池子里。这种父女同浴让女儿为难羞辱的情景显然使他上了瘾,每周都要重演几次。他欢乐地扑腾着水,突然他的上身沉下去了,下身却又浮在水面上。她打捞着他,他却鱼一样滑溜地从她手缝溜走。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突然发现父亲的下身漂浮在那里不动了。常娥惊叫着跳出浴池,她没有跑下楼,而是沿着一道室内楼梯跑到教堂的圆顶上,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受到的羞辱和恐惧,但她无法抑制的尖叫声仍然响亮地传遍了疗养院。尖叫是这里的许多病人经常采用的发声方式,所以她的尖叫没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倒是引起了导师的关注。那天,他可能正和缪芊怄气,深夜里仍在大院里徘徊……

当导师赶到教堂二楼时,他最初看到的就是常娥最后看到的情景:常同升仍然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导师下池打捞他时,他的上身又突然浮出水面,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情,在迷蒙的水汽中,导师将常老抱上了池沿。导师看到有人从幽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待她走近了,他才看清那是惊魂未定的常娥。在楼梯的尽头,一道窄门敞开着,那里有一团模糊的亮光映照进来。导师朝那里望着,常娥说:“别看了,那是外面的雪光,和我一起把他抱上楼吧。”

……从那时起,每次常老要洗澡时,导师就待在那条通往圆顶的楼梯上。有时,他得像第一次那样,跳进池里把常同升打捞上来,他吩咐常娥将灯熄掉,这样可以避免常老发现他。

但他还是被常老发觉了。

旧的墓园旁边的那个开阔地带,一旦被铁蒺藜做成的篱笆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墓园。只要往里面移栽些雪松或者最常见的冬青,增添见个圆形的墓堆,它就与旧的墓园没什么两样了。没有人在这里埋葬之前,它永远只像个新设的园林。还有许多可有可无的工作要做:培植花草,铺设砖路,或者在它的四周清理出一条环形的道路。这些差事已经用不着再麻烦附近的驻军了,疗养院的病人们乐意把差事揽过来,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享受工作的乐趣,所以这里经常笑语喧天。

常同升教授最喜欢到那里去。他虽然从不走下轮椅,但是他的出现具有特殊的效果:病人们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鼓舞,干得更欢。

导师有时候也会参加这里的义务劳动。他和常娥就在常老的轮椅周围铺设砖路。这活儿比较轻巧,所以常娥允许他打下手。他们有时候会干到很晚。干活的时候,导师经常沉默不语。后来常娥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她父亲在场,导师就只顾埋头干活儿,很少和别的病人搭腔。他不说话时显得非常忧郁。常娥有一次对他说:

“你是金口玉言啊,难得听你说句话。”

“什么?”导师抬脸问她,“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你都听不见?”常娥说。

“你要是说,”导师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望一眼常老的轮椅投在地上的影子,压低嗓门对常娥说,“你要是说你爱我,我保管听得一清二楚。”

常娥被他的话震住了。她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她惊讶地对导师说:“我没有听错吧?”

“你听到的没错。”导师说。他紧盯着常娥。

常娥搬过来几块砖,在导师身边一放,然后就推着轮椅走了。人们也都收拾工具要回去了。那里只剩下了导师一个人。然而没过多久,常娥就返回来了。她走到导师身边时显得气喘吁吁。她看到那几块砖还原样放着,他没有动过。她没有正眼看他,而是弯下腰把那几块砖填到砖路的空隙里。但她无法躲避他从侧面射来的目光,一种不由自主的眩晕感将她全身笼罩了。那种眩晕感渐渐消失之后,她和他互相凝视着,她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潮润了。

在那个冬天的薄暮,导师向她讲述了他很久之前到她家去的情景。随着他的低声倾诉,她慢慢回忆起他每次来拜访父亲时总要在她的额头轻吻一下。现在,这些情景又栩栩如生地闪现在她眼前。有一次,他是和缪芊一起来的,他在临走时,倚着门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只有那一次,他没有吻她……

“那时候我吻你的额头,现在,我要吻你的嘴唇、眼睛、鼻翼……”

一开始,他还有点像照章办事,嘴唇像雨点那样落在她的面颊上,后来,他变得激动难抑,当他的舌尖深入到她嘴里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从脚下的道路上漂浮起来了,天色越来越暗,但她的胸膛里却被他点燃了一把火,火光把她整个照亮了。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他们的四周都是被雪辉映得蓝幽幽的光亮……

她重新捡起了久已生疏的医学课本。她感到需要亲自照料他的病体,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她被迫离弃的对医学的热爱现在又有了生动的对象和回应,那个对象就是导师。每当这种感觉向她袭来,她就长久地注视着他。

一个午后,她打发导师睡觉,然后她去找导师的跟班医生索要病历资料。她要研读他的病情,以便对症下药。她在医生的寓所前等了许久,才看见医生和苏菲护士从河床那边走过来。他们亲昵的样子让她看了不免觉得好玩。

“你来这里干什么?”医生问她,同时仍然捻着苏菲的耳垂。

“我想查看一下吴教授的病历资料。”常娥说。

“谁想查就查,那不是要乱套了。”医生突然严肃起来,“再说,你跟他又有什么瓜葛,突然间关心起他来了。”

“我只是想弄清楚他的病情有多严重。”

“让他本人来,我对你说不清楚。”医生从她身边挤过,很快关上了门。房间里传出苏菲的窃笑声。

常娥站在楼梯口,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感到进退两难,她觉得医生的话非常刺耳,仿佛他有意要向她隐瞒什么东西。她又要去敲门时,听到导师在楼下喊她。她看到导师穿着单薄的睡衣正向这边张望,他神色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见她下楼,他急匆匆走开了。她撵上他,没等她开口,他就先问她:

“你溜到这里干什么?”

“我想和医生谈谈你的病。”

“没什么好谈的,”导师放缓语调对她说,“我的病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它每分钟都会好转。”

“我想摸清底细。”

“我可不希望你搅进来。”导师说。

常娥被他呛得无话可说。她几次张开口,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导师很快岔开了话题:“你刚才看到苏菲了吧,是我把她和医生撮合到一起的。在民间,替人做媒是一桩古老而又体面的事。”

常娥对他这种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法非常不满,但她还是被他逗笑了。导师拉住她的手,和他自己的手配合,打出一个撮合的手势,然后牵着她上了楼。但她心里仍在打鼓,他怎么每次都要避开有关他病情的话题?他不许她染指此事,仿佛他心中的隐痛不愿被人触及同时也免得她为此操心。想到这里,她又不免对他的行为充满敬意,但她更深重的忧虑也由此萌生了,他可能真是病得不轻,或许比她所想象的还要严重。

进了房间,他站在壁炉前凝视着火光,喃喃自语地说:

“我们先结婚吧。”他的神色非常激动。

“你的身体……”常娥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

“我发觉现在自己身体能行了,看见你我就激动。”

“那也得等医生签字开出证明,”她说,“我观察了你,发现你的病是减轻了。”她只能这样安慰他。

“说不定他们当初就误诊了。”导师说。他说得很犹豫,口气非常软弱。他说过之后,侧脸看着常娥。

常娥说道:“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导师突然手足无措,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蹲下去给壁炉添柴,说室内气温升高之后她可以穿上裙子。

“穿上裙子给谁看?”常娥问。

“给我看。”导师说道。他眼里闪现着异样的光彩。

十一

这一年十二月的最初几天,导师的书稿已经修改了大半部,他现在可以缓口气了。他仍然经常到诊所去,有时候王明川院长也到十三号楼来。有一次常娥向院长提出查看导师的病历资料,院长爽朗地笑了,“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病人的资料基本上都是保密的,特别是像吴先生这样大名在外的病人。”

趁导师上厕所的机会,院长跟她开起了玩笑,“恋爱中的女人像猴子一样机灵,又像猴子一样愚蠢。”

说完,院长又爽朗地笑起来。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导师显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也跟着笑起来。后来院长提出要在元旦那天举行小型的酒会,为这对新人祝福。

“你们结婚之后是不是要离开疗养院?”院长问。

“如果他身体允许的话,我们想搬回市区住。”常娥说。

“现在事情恐怕不大好办,吴先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他最好再在这里住下去。”

“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治疗。”常娥说。

“这当然很好,不过马上放他走,外边恐怕会产生某些谣传。”

“什么谣传?”她问。

“譬如说,”院长突然变得非常谨慎,仿佛他谈到的话题对所有的人都非常敏感,“这么说吧,即使……”

“即使什么?”

“即使,况且吴先生的身体并没有根本性好转,即使我们现在就放他走,因为他的名声很大,外面会谣传我们对吴先生不负责任,病还没有治好,就让他出院了,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照你这种说法,我的病情妨碍我结婚了?”导师突然插话道。他紧盯着院长,显得沉不住气。他已经从座位旁站起来,一时间他又显得迷惑不定。

“吴教授,您冷静一下。我是在为您的身体着想,您患了肝病,这是我要再次提醒您的事,所以您的肝火不要太盛。”院长对在房间里走动个不停的导师说道。

导师眯缝着眼颓然坐下,仰脸靠着椅背,但他很快又站起来,对院长说:“院长,实话告诉我,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结婚的事要泡汤了?”

“不是这样的,如果您觉得方便,我现在就可以开出一张证明,证明贵体安然无恙。但我不能这样做。我是为您考虑。您作为病人,我作为医生,事情一旦缠到一起,我们都会有身不由己之感。但我还是会通知医生给您开张证明的,证明您的病并不影响你未来的夫妻生活。”院长终于松口了。

导师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他拉住常娥的手对院长说:“原来院长在吓唬人,我差点被你的话吓着了,我知道王院长不会忍心将我和常娥拆开的。”

“别奉承我,”深陷在扶手椅里的院长慢悠悠地说,“该拆开的时候就得拆,只是你的病情没有发展到那种非拆不可的地步罢了。常娥,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我要棒打鸳鸯似的。”

“当然,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命中注定,我和常娥要相遇相爱。”导师拍着常娥放在膝盖上的手,“常娥,你看院长在嫉妒我了。”

“现在说我嫉妒您还为时尚早,哪一天你真把常姑娘娶到手了,我才会嫉妒吴教授。”院长笑着望望他们两人,补充道,“两天之后你们来我这里取证明吧,我只能证明吴教授可以结婚,但不能证明吴教授的身体没有毛病。你们晚上来,我要给二位备桌酒席,以示庆贺。”

那天晚上,导师和常娥正准备出门时,常同升教授突然对常娥咕哝个不停,他要去教堂浴室洗澡。

“他有几天没有洗澡了吧?”导师说,“我们送他去洗个澡,然后再去王院长家里。”

“凡是他的要求你都会答应的。”常娥说。

“只有一个要求我不会答应。”导师看一眼常老。

“什么要求?”常娥边说边给常老准备换洗的内衣内裤。

“他不让你出嫁。”他对耷拉脑袋的常老说,“对不起您老人家了,只能如此。”

常老不发声,也不乱动,听任导师搬着他的轮椅下楼。要是往常,他一定会不停地扭动身子,嘴里吼叫着,反抗两个后生的行动。但这一次,他仿佛已经接受了吴之刚陪他洗澡的事实。当他们把常同升搬上教堂二楼浴室时,他咕哝着央求常娥将壁灯揿亮,然后他很乖地坐到池边的台阶上,往自己身上撩着水。导师脱下外套要下水的时候,常老突然吼叫起来,脸上显出非常不情愿的神色。导师的一条腿伸在水里,另一条腿还放在岸上,他听着常老的吼叫,但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轻易下水。

“他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导师问常娥。

“他说他愿意一个人洗澡。”

“还说什么?他说了一大串呢。”

“他说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腿。”

“那你还是把灯熄了吧。”导师对抱着衣服站在壁灯下的常娥说。

导师说着就跑上岸,将灯熄掉,顺势抱着常娥吻了一下。在黑暗中,常同升的吼叫声更加激烈。导师只好又把灯揿亮。

“他大概又在说让我们走开。我们只好先躲出去吧,”导师说,“老爷子这下子真的发火了。”

他们走下楼梯时,常娥说:

“以前他也一个人洗过澡,不用担心。”

常娥想利用这段时间到院长家去一趟,把院长开的证明取回来。

“我去吧,你留在这里。”导师说。

“要去我们一起去,”常娥说,“院长是个酒桶,他会想方设法把你留下来灌醉的。”

他们走到院长家时,院长正在醉醺醺地唱着京剧。有几名医生附和着他,一起哼唱。院长夫人在门外洗刷着拖把,她一见到常娥就说:“一群精神病,屋里吐得到处都是狗屎。”

他们没敢进屋,就折回来了。等他们走出院长家的庭院时,听见院长在骂他夫人非得乳腺癌不可,那女人的哭声清晰可闻。她每哭一声,常娥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

走到教堂浴室的楼梯口,他们觉得里面很安静,听不到一点水声。他们跑上二楼,看到常同升教授还待在池里。然而,他不是坐在池边,而是漂浮在浴池的中心。他死了。

埋葬常同升那天,市里没来什么人。无论是常娥还是王院长都不愿将丧事搞得很铺张。常同升被埋在墓园左边的一个角落里。冻土层挖开之后,棺材往坑里一丢,《春天降临》这首院歌连续播放到墓顶隆起来,事情就算过去了。

埋完常同升,稀稀拉拉的人群沿着那条撒落着花末纸屑的道路往大院里走,院长、导师和常娥三个人走在后面。

“我认为他应该死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或者书桌前,眼下他这种死法让我很不高兴。报纸上也无法渲染。”院长扯下黑袖套擦拭着眼镜玻璃,慢腾腾地说道。

他见导师不吭声,就问道:

“吴教授,你对这种冷处理方式满意吗?”

“冷处理也好,热处理也好,都跟我无关。”导师说。

“我先给你开句玩笑,以后轮到你的时候,你可不能冷不防地给我玩这一手。”院长轻咳着笑起来。

导师揽过常娥的肩膀,对期待他答复的院长说:“走着瞧吧,我或许会使你更失望。”

十二

元旦来临之前,天气暂时晴朗起来。院子里新铺的细沙在新雪消融之后,显出耀眼的金黄色。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院长、医生和那些病人们来到十三号楼。他们按照院长的吩咐前来向导师祝贺新年。常娥已经提前把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整个房间像一幅油画作品中的景物,一株盆栽的松树从花圃搬到客厅,上面披挂着彩纸,落地窗被镶有锦葵的窗帘遮蔽了。这天晚上,客厅和书房里都挤满了面带喜色的人们。一位病友的儿子也来了。孩子一手举着蜡烛,一手举着盛满白葡萄酒的酒杯,他稚声地问常娥:

“阿姨,酒苦吗?”

立即有人接过孩子的话喊:“苦啊,喝不下去啊。”

另外几个就附和道:“来点甜的。”

常娥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羞涩地挤到导师身边,弯腰在导师的腮上轻吻了一下,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地笑起来。

“浓度不够,再加点甜的。”

常娥就在另一边再吻一下。

导师突然说:“别让我的病传染了她。”

当场就有一个医生搂着苏菲大笑起来。人们都跟着笑起来。笑声过后,房间里的气氛突然沉寂了,变得非常难堪。

像往年一样,大家在这个夜晚还要在大院里举行烛光舞会。大家趁着酒兴,举着蜡烛拥出楼道。院长夫人对常娥耳语说:“跳舞时谁把蜡烛举得高,婚后谁就更有发言权,你举得高些……”然而,无论她把蜡烛举得多低,总还是要比导师高。导师变得无精打采。她有些生气地把他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像一盏灯似的高举过头顶……

那天晚上,常娥把导师送回十三号楼,看到他在浑身打战,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有几次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嗓子哽咽,眼睛仿佛要流出泪水。他许久之后对常娥说:

“你看过我的病历资料吗?”

“没有。”常娥对他的问话感到突兀。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错开话题,对她说:“你使我感动。”他的嗓音怯懦,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没有勇气面对她。他很快就放开她,也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仰躺在床上,面对着窗帘上的锦葵图案发呆。

“我会失去你吗?”导师又低声地问。

“怎么问这个问题,”常娥说,“我不允许你想这个问题,也不要你因为失去了缪芊而怀疑我。”

话一出口,常娥也感到浑身战栗个不停。

她整个晚上都待在他身边,看着他渐渐入睡又从梦中惊醒。他睡着时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自己被丢失。要是她想离开床沿,她得小心地将被单或者袜子塞到他手里,即使是他自己的一只袜子也行。此时她才感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格外脆弱的人,她的内心充盈着对他的怜悯,但她仍然感到自己离不开他。她轻轻蜷伏在他身边,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翻动着他快要修改完的著作,这时候,她又觉得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摇篮曲一样使这个充满孩子气的男人得到了睡梦中的安宁……

天亮的时候,她听见大院里响起了歌声。她知道又有新的病人入院了,是常住在这里的老病号在教人学唱院歌。她和正在洗漱的导师不约而同地被那稚气的歌声所吸引。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一位身穿滑雪衫和灯芯绒裤的女孩倚着无花果树在唱歌,她费劲地高歌着,像是要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唱好这首《春天降临》。她唱两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再唱两句。教她学唱歌的老人要出院了,被家属簇拥着向大门口退去,一边轻咳着,一边给女孩打着拍子……

后来,导师将窗帘合上了。然而不管他怎样试图拉严,一道楔形的阳光仍然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照亮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他对此感到束手无策。常娥上前把窗帘全部拉开,让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进房间。导师置身在阳光之中,脸上的惘然和无所适从引发了常娥的朗声大笑。在常娥持续的笑声中,导师的神情慢慢舒展起来,他紧抱住常娥,吻着她的肩窝。常娥感受到他的激动难抑,也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他迸发的激情融化……

冬春交替时节,雪又下个不停。然而,有时候头一天大雪纷飞,第二天就可能阳光普照。窗外是微微发蓝的冬夜,月亮的清光几乎是透明的。常娥把导师的稿纸铺好,将灯光拧得更亮一些,她要抓紧时间抄完书稿的最后几页。她已计划在导师的著作完成之后和他一起离开疗养院。她总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疗养院或许误诊了他的病,他又被这个误诊吓坏了。只有借助于药物,导师才能够提起精神,让他的注意力集中那么一小会儿,接着,他又昏昏欲睡。她最近才发现这个现象。有一次她偷吃了他抽屉里的药片,没过多久,也是睡意沉沉,感到非常安宁。她突然醒悟到他其实经常服用的这种淡蓝色的药片里包含着镇静剂。除此之外,他似乎无法安静,一直处于不安之中。

这一天,导师服用了淡蓝色的药片,要坚持自己誊写最后的几页书稿。灯光在稿纸上留下一团颤抖的阴影,那是他握笔的投影。他写得似乎不顺手,似乎比写草稿时还要艰难,间隔许久才落一次笔。他经常侧过脸看着窗子、壁炉、房间里洁净的床单、凌乱的书籍……常娥知道这是他内心紊乱的症状。按照常理,他服用过药片之后,有一个短暂的安宁时期,然后就要打瞌睡,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睡意难遣的迹象,他似乎更加烦躁不安,注意力也难以集中。他又用稿纸作掩护,拉开抽屉取出药片含到嘴里,接着,他就像是又得到了安宁,可以继续誊写了。奇怪的是,片刻的安宁很快就又消失了,他又站起来,躲进卫生间,长时间的冲水声过后,他闪现在门口的脸仍不平静,嘴角的肌肉时不时地抖动一下,他想发出声,却嗫嚅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捂着头睡吧,累了,捂着被子睡觉……”

他步履踉跄地走到书桌前,把誊了半页的稿子揉碎扔到常娥脚边的纸篓里。然后,像被伐倒的树一样栽倒在床上,又蜷缩起身子,脑袋紧捂在被下,许久之后才慢慢平息下来。

常娥以前虽然接触过许多病人,对病人的各种反应都心中有数,但是她一遇到导师,就觉得她事先想好的各种应该行之有效的办法都失灵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安慰有点不得要领。“不要轻信医生,”她说,“他们一谈到病,就让人觉得死神就在身边,谈到药剂的性能、医术的高明,又使人感到十分安全,这样的事我也干过……”

她劝说着他。有时他会突然在被子上露出脸来,那是一张被疾病折磨、损害的脸。在被面的花朵图案上,他的眼睛圆睁着,明亮和昏暗的眼神交替呈现,接着又像被尘埃遮盖的月牙形的小瓷器,色泽被尘埃吸收,只在个别地方显露出它原来的光亮,但是又倏然而灭。他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她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眠。

然而即使躺在他的身边,她还是要梦见他。她觉得梦中的事物真假难辨,在疲倦和虚弱之中,她梦中的情景变幻很快……她看到导师像小孩那样跪在床前,胸口抵着床沿,脸埋在褥子的方格里尽情哭泣,哭泣时好像他还提到缪芊的名字,他一开始哭得比较艰难,后来又哭得非常流畅……当他再次提到缪芊的名字时,她惊醒了,却没有看到他,然而褥子的方格里真切地印着泪痕。撩起床单的一角,她看见了一堆颜色凌乱的药片。

她从睡意中清醒了,连忙披上衣服出门找他。在一盏聚光灯下,她看见了导师。他正往酒瓶里塞着雪,然后摇晃着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

她夺过导师的酒瓶,使尽力气甩出去。瓶子在被雪覆盖的道路上滑行了许久,撞着了墙壁或者跌进了阴沟,发出爆裂的声音。

“我听见你提到缪芊……”她说道。

她的话刚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地紧抱在一起。他们亲吻着,那是一种舍命的亲吻,泪水和唾液打湿了彼此的脸,常娥当时觉得两人从未抱得这样紧这么狠。常娥后来回忆起此事,羞涩之中仍带着让人嫉妒的迷醉神情。

“我得洗个澡……”

他牵着她的手往教堂浴池那边走。他颤动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浮过来。

十三

在常娥紊乱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一位男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她的衣服像是自己往下滑落,以使她能够亭亭玉立在这位她热爱的男人面前。

在这个镶满白瓷片的教堂二楼的浴室里,她感到眼下疗养院里所有的病人、医生都在熟睡,只有他们两人是清醒的。她担心他病中消瘦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下自惭形秽,就先跳进了浴池,尽量不去看他脱衣服的样子。很远的地方仿佛有人在哑着嗓子唱歌,歌声似有似无。她趴在池沿上,透过教堂的圆形拱窗朝外看,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她觉得眼下这种寂静让她不知所措,脱口问道:

“是什么人在唱歌?”

“一个失明的病人,刚住进疗养院。”导师说着也跳进了浴池。

她看到水雾之中他黝亮健壮的身体向她渐渐逼近,一种害羞而潮湿的感觉使她战栗,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划水的声音起初是迟疑的,慢慢地响亮起来,然后,他俯卧在水中向她游过来,倏然之间,他在水面上消失了,再露出水面时,他已游到她跟前,紧拥着她的双腿。

“别动,别脱手。”他颤声说道。

她又闻到了他嘴里的药味和酒味。他的那条被各种药片侵蚀过的舌头像一条鱼似的在她的身体上滑游,他的脑袋紧抵着她的小腹。他把她举起来,更高地举到空中,现在,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摸到教堂的穹隆形屋顶,摸到被水雾腐蚀的那些斑驳的壁画。他把她再往高处举,然后把她缓缓放下,他蹲了下去,只有他的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浮于水面。他再站起时,她看见他硬朗的下体突然耷拉下去,像一截盲肠,又像她许久之前经手过的一个病例中的物件。他后退了几步,仿佛要跌倒在水中。他的声音从水面上漂过来,显得脆弱无力:“你肯定知道了,我其实没有病,压根儿就没有病。”

他说完,又向她走过来,她推开了他。

她不知道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在他嗫嚅地讲述着某项事情时,她看到他的侧影在壁灯的照耀下像板子一样薄弱,而且一直在摇晃个不停,光线被他的侧影带动得忽明忽暗,她感到自己不停地下沉,在水中喘不过气来。

后来,有人把她抱出了浴池,在昏厥之中,她似乎感觉到此人正把她抱向教堂圆顶的那个室外台子上去。楼梯盘旋着,尽头的窄门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刺骨的寒风吹拂下,她醒了过来,然而眼前总是黑暗,许久之后,她才看到天空中悬缀的星辰已在曙色中变暗了。

他把她抱回十三号楼时,天已大亮。她听见楼下有人在喊叫吵闹,驱赶着那个彻夜唱歌的盲人。他逼着常娥吃了一点她为他煮好的枣粥,然后把她捂到被子里。他说他现在要去找院长和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她问他:“你和缪芊办妥离婚手续了吗?”

他的手拉着门,脸向着楼道,突然打了几个喷嚏。

导师很快就拐回来了,脸上呈现着少有的悲愤神色。他对常娥解释说:“院长他们都出门开会去了。”

然后他跳上床要和她做爱。她瞪着眼看他,他说:“我能行。”

“免了吧,”她说,“还是去找王明川院长吧,我知道他还待在疗养院。”

“我们可以先走,有时间再回来办理手续,然后就在这里结婚,让他们瞧瞧,我没有病。”他说道。

常娥整理着物品,在客厅和卧室出没,导师拎着她那只朱红色的皮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让她把物品塞进来。

“我在家里待上三天,跟缪芊把关系清了,”他说,“你喜欢我儿子吗?”

“那也是缪芊的儿子。”常娥把导师没有誊抄完的手稿塞进皮箱。

“也可能是我们的儿子。”导师说。

常娥叠着衣服,没有接他的话茬儿。

“我们约个时间、地点,三天后在市长途车站见面,然后再来疗养院找王院长签字,签过字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常娥拉开抽屉,又看到了那些装着药片的纸袋。

“你没有病,找他签什么字。”常娥说。

“我跟疗养院之间有个手续问题,”导师说,“签了字才能证明我没有病。”

十四

直到导师回到市区的第三天早上,他才和缪芊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导师从法院回来的路上,决定到寄宿学校再最后看一眼儿子。因为他不熟这段路,所以走了很长时间。吴童那个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男孩子踢球,女孩子举着小旗在场外呼喊,她们还充当着巡边员。球场栅栏外的雪堆旁边,许多家长拎着食品袋边看球边等待孩子。导师跟他们一样,试图从那些奔跑的孩子当中找到儿子的身影。家长们不停地鼓掌,有一个家长拍拍导师的肩膀,指着一位正在控制球的小孩说:

“看见了吧,那是我儿子。”

“我儿子呢?怎么看不见?”

“他穿几号球衣?”那位家长问。

“不知道。”

那位中年男人对身边的一位女人说:“这人竟然不知道儿子穿几号球衣,”男人又转过脸问他,“他踢什么位置,中场,前锋,还是后卫?”

“不知道。”导师说。

“那就好好找你儿子吧。”男人说完就不再搭理他,搂着女人的肩膀继续看球。导师看见那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食品袋。他也想到校门外给儿子买上一袋。儿子已给了缪芊,他以后想再给儿子买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了。他拎着一袋巧克力回到球场边时,球场上已经空空荡荡,家长们都拥在场外的浴室门口,后来,看着孩子们从门口鱼贯而出,浴室的铁门锁上时,导师仍然没有发现儿子的身影。他问那位锁门的教师:“怎么没看见吴童?”

“吴童?”这位教师打量着导师说,“被他的父母领走了。他已经改换了姓氏。你是谁?”

导师当然没能在长途车站的广场上见到常娥。他在学校耽误的时间太久,两人约定见面的时间早已过去。他往常娥暂住的医院的单身宿舍楼挂了个电话,跟常娥同房间的姑娘说:常娥在今天清晨就离开了,据她说,她要去枋口疗养院。导师当然不可能知道常娥此时已在他原来的家门口的草坪上站立了许久,在她的身边,一只条纹斑斓的虎皮猫在雪地上跑过,她的视线紧跟着它,看见它跑进一个楼道……

当导师重新回到疗养院,已是下午五点钟左右。他问守门人是否见到常娥,正在对着一只锈坏了的闹钟发脾气的守门人摇摇头,然后问他现在几点钟。折腾了一天,他离开门房时已经开始打战。守门人看见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

晚上,院长和医生来看他时,他的热度升高了,咳嗽声越来越嘶哑。他时常喘不过气,后来终于咳出一块鲜红色的浓痰。他要院长和医生签字,证明他并没有病,可以结婚。

“你现在有了病,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疗养院。”院长说。

“我得回去找常娥,我一定要和她结婚,因为我离不开她,”导师说,“院长,你或许有点绝望。”

“在我的教科书的第一页上就写着,精神病医生永远不能感到绝望,万一事情违反了一切准则,绝望了,他也绝不能承认这一点。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你现在只能做好继续住下去的准备。”院长说完,就推说有事离开了。

医生又陪导师坐了一会儿。导师听完院长的话,浑身颤抖个不停。他的神情又变得沮丧透顶。他的手臂缩拢垂下,咳嗽时,间或抖动一下,他的脚趾紧抓着地上散乱的书页,脑袋在肩膀上偏过来偏过去。他这副样子使医生想起了一只在风雪中迷路的鸟。医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些药片递给导师,告诉他,服下这些药片,脑子就会清醒。

“服下这些药吧,你又成了我的病人。”医生说。

导师把药片嚼碎吐到地上,他突然申辩地喊道:“我没有病,我没有病。”

清理出浓痰之后,导师嘶哑的嗓门突然变得非常洪亮,透过洞开的门扉,导师的声音被疗养院的树木、屋顶和道路传递,所有从梦中惊醒的人都可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导师一直保持着冷漠的神情。

医生说:“你在疗养院住了半年多,所以你的身体得以康复,现在,你又生了病,这种刺耳的喊叫声就是明显的症状。”他说完就告辞了。

导师在医生走后又过了多久才去教堂浴室的,准确的时间已经无法推算。但他显然当天晚上就去了。他在浴室里洗了多少时间的澡,这一点也同样不清楚。洗了澡,他或许感到水雾弥漫的浴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就又沿着那条通向教堂圆顶的楼梯走了上去,楼梯尽头的窄门裂开了一条缝隙,它可能是被风吹开的,因为春天降临之前风经常吹开门扉。无论如何,他通过了那道门。那个小小的圆台实际上是整个教堂圆顶的一部分,当中凸现出来,只是因为圆顶太大了,才像个平台。导师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他想到了什么问题,别人已无从知晓。

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从上面跌落下来,在教堂的两个圆顶之间碰来碰去不断下落,然后就落到它们底部会合处的雪堆里。精疲力竭的导师或许曾艰难地往圆顶上爬过,但是那些覆盖圆顶的积雪又再度将他送回原处。他也可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告他没有病,但那些从梦中醒过来的人已经重新进入了睡眠,没能听到他的声音。导师只能在那里被雪封冻起来。那里是整座教堂顶部的下水通道,导师埋伏在那里,不会被人轻易发觉。他要等到积雪消融花蕾初绽的时候,才能被雪水赠送到大地上来。

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在导师走出十三号楼那个套间的第二天午后,院长、医生和护士苏菲再来看望他时,他已经死了。这使得院长手中那张等待导师续签的住院单,再也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十五

导师死去三年之后,院方提出要把导师的骨灰盒移出疗养院。他们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充分:两年前正式交付使用的新的墓园已被死人挤满了,这样一只无处安插的骨灰盒总是引起病人的不安。实际上,他们仍然对导师的这种不常见的死法感到恼怒,导师使疗养院失去了一次张扬它的妙处的良机。

我就是在办理此事时与常娥在疗养院相遇的。我们把导师的桐木骨灰盒取了回来,撒在学院的花圃里。没过多久,我就跟常娥结了婚。出版社邀我修订《中国民俗学原理》以备再版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放下导师的这本遗著,与她谈起许多往事。我刚刚获得了副教授的职称,所以常娥有时候开玩笑地称我为导师。

我们一起为这本书重新设计了一个封面:在一个闪耀着刺眼光环的鎏金圆顶上,导师像一只民间传说中的凤凰,凌空欲飞,在他的面前,是遍布原野的大朵大朵的金光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