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身子动了起来,尤其是头部,满载的绿叶大声喧哗,像是集体发出的掌声。它们之上,天空迅速转暗,一批黑色的云彩从祁连山顶奔涌而来,遮住了这一天最后的阳光。大批的风起来了,带着大批的沙砾,从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抑或附近村庄的田角地埂。我闷闷地想:六月了,怎么还刮风?而且是沙尘暴。大大小小的沙尘到处都是,外在的沙尘,显然进入到了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坐在车子里面,刚刚出了营门,风就起来了,像是为我们送行。一时之间,就聚集和引领了大批的灰尘。我无法找出风的来向,它们就在我的身体周围,有着尘世的烦躁和天堂的动静。它们只管向前,在我和其它事物的身体之上,打出回声。
车子像狼一样,在风沙和村庄之间,快速行驶,向着东胜的方向。一片戈壁之后,便是村庄,这时候,风暴先行进入,在绿树和房屋之间,制造令人心烦的动静。一些人沿路奔跑,一些孩子在水渠边上大声喊娘,一些尘沙,碎草、垃圾……所有轻浮的东西,在空中飞扬。我们看着,车窗里的眼睛,天空一样暗淡无光。司机不断鸣笛,飞速掠过黄土和草芥的村庄。
接着是一片小小的鱼塘,岸边成年的红柳扎堆成行,细碎的枝条挂着棉细的叶子,暗红的肢体上有着黑色的斑点。再远处,悬挂着苍茫,在黑色的戈壁之上,似乎一张沉重的幕布,叫人触目心伤。近处的草甸子,静止的水泽之间,涟漪和水草一起轻轻摩擦和相撞。几匹骡马,在夕阳之中,制造古典的意象。
然而这些都是短暂的。又一个村庄临近了。首先是田地,那么多刚刚打杈的棉花,青色的玉米,在风中摇荡,成群的叶子不断露出泛白的背面,又被风合上,有着集体舞蹈的意味。那些伫立在一侧的杨树,纵横成行,在固定的位置之上,随风表达不确定的思想。一些浮沙被风从路基下吹起,像蛇一样,在路面上划动。如果不是有风,沙子会吹到我们的衣服和皮肤上。我很想下去倾听一下,看它们在唱或者说些什么。在我的想象当中,它们肯定有着沙子和金子的音质,听起来完全像诗歌一样,金属的内心和青草的衣裳。而另一些沙砾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车窗,粘住我们的呼吸。这似乎是一种很好的亲近方式,但我们早已习惯了远离。因此的厌恶和隔阂,导致了不必要的忧伤。
而空廓的戈壁,风在它的内心,响动着马蹄和军团的声音,运载着箭矢一样的沙砾,从一颗骆驼草开始,移动的沙丘,逐渐消失的沙梁,都在风中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倒是人工的水渠,落在马路一侧,虽然时常被沙子灌满,但总会有人清理。这时候,它们里面流淌着浑浊的河水,上面携带着草芥、浮土和陌生人的衣垢,流向田地,抑或渗透在干燥的戈壁深处。这一时刻,尽管我没有听到,它肯定会发出自己的响声。
村庄大部雷同,差异的是人和生活。黄土和草芥的房屋,在路边,紧闭的院门被风拍响,尖啸的沙砾成群结队,像是冷兵器时代攻城的士兵,不妥协的力量,总是可以让人想到勇气、牺牲和血。我不知道沙子有没有痛感,但我知道,门板和铁的门扇总要一年一年的变薄,凸现伤痕。尽管这样,还是有很多村人在房屋外面,在风中,带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奔走。令我奇怪的是,他们大都从不抬手遮挡迎面的风沙,只是紧蹙眉头,紧闭嘴巴,眯了眼睛,风吹起衣袂,露出肚腹,我猜想那一定很疼。
我不知道风将持续多久,我和我们什么都不可以确定。在风中,我们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生命。一粒沙子一样,没有确指……车子依旧向前,我再看窗外,已经不是这个村庄了,另一个村庄遥遥在望。之间的田地也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棉花、玉米、西瓜和豌豆秧子,柔软的生命在风中守不住自己的身体,大幅度摇摆。窗外的风声奔腾着,一阵紧似一阵,朝着各个方向,一定比人遥远,并且曲折,穿梭在异样的时光里面,我们看不清它的模样。
车子里面沉寂着,呼吸的声音,在玻璃和座垫上游弋,并且清晰可闻。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只是知道:每一个人的眼光都朝向外面,每个人的嘴唇都紧紧闭着。我自己呢,坐在前排的位置,看着路面上的风,无处不在风,似乎一群野兽,咆哮和奔跑,它们的世界和快乐时刻,我无法阻止。我也没有必要埋怨,就像那些被迫飞行的沙子,向上或者向下,都是一种生命姿态。
太阳还没有隐没,浑浊的云彩只留给它一个淡淡的轮廓,让我想起幼时的鸡蛋饼子。不雅的比喻,往往接近实质。车子上了高处,就看见沙漠一端的祁连雪山,虽然也只是一个轮廓,但因为有雪,因为不太明白的光泽,而使我的内心一阵激动,我甚至想说:轻浮的,坚固的,都有自己的快乐。
风刮着,一路想着,东胜就到了。车子转了一个弯,就进了村庄,很小的村庄,两边排列的黄土房屋陈旧不堪,院墙外的葡萄藤和梨树叶子上面结满了果实,也结满了尘土,它们经年累月地沉浸在灰土之中,似乎是一种宿命。
在车子里面,我就嗅到了浓重的土腥气息,大多来自房屋。一直不停的风倒是离得远了,在车顶甚至更高的地方。这时候,太阳的暗色余光照在村庄里面,黄土的街道,黄土的房子,黄土的牲畜圈墙……干燥的黄,松动的黄,感觉亲切而又忧伤。
太阳完全隐没的时候,风停了,就在刹那之间,嘎然而止的音乐,在颜色灰黄的傍晚,感觉突兀而又顺理成章。在果园里面,一些成熟的果实失去了好看的色泽。突然静止的树木还没有反映过来,看起来有些呆板,熟透了的杏子坠落一地,已经成为了泥土的一部分。在树木的下面,我再一次嗅到了隆重的土腥气息,细小而强大的它们,匍匐于上,想要成为树木的一部分……就像我们,日日穿梭,就像风中的灰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