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22675800000005

第5章 春事近

1.沙漠的花朵

春天,巴丹吉林沙漠为数不多的花儿们是迟开的。先是杏花,因为杏树很少,花朵们也开得零零散散,只有凑近一株,才能看到灿烂。我拿了相机,一一记录了她们盛开的样子,放在电脑上观察,却发现,杏花的粉红下,更多的是白:惨白和雪白。几天后,桃花开放,也像杏树一样的少,我寻到营区外围,在一片芦苇旁边,找到两株,它们卧在去年的茅草丛中,枝干稀少,但花朵很多,在春天的阳光之下,花瓣粉薄,花蕊曼妙。

梨花更要迟些,直到农历三月初,一夜之间,就烧白了梨树们青褐色的枝干。我从阳台望出去,附近的果园里有农人在侍弄葡萄,梨花开在他们身后或者面前,底层是黑色的泥土,远处是苍茫戈壁。因为天气连续不好,我等了几天。2007年4月21日上午,春光丽日,天气乍暖,我拿了相机,穿梭了好多梨树,采集了一些盛开的梨花。

梨花的白是大面积的,一些梨树枯死了,周边盛开的梨花似乎是一种祭奠。清水从铁龙头中哗哗而出,落在地面,又分流出去,潜伏在返青的苜蓿和茅草之间。忽然一阵风吹来,梨树摇着,梨花也跟着摇晃,像一群茫然无措的孩子。这时候,儿子来了,爬到树上,摆了好几个姿势,我以盛开的梨花为背景,为他一一拍摄下来。

下树的时候,我将儿子从梨花之间抽出。回到家里,发现他外衣上有几滴黄色的粘液,妻子说是蜂蜜。我把照片放进电脑硬盘,打开,一张一张看。花朵们完全静止下来,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又是大风,夹杂着沙尘,在巴丹吉林沙漠横飞。再一次打开照片,花朵们静止着,盛开的样子显得肃穆、优雅,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寂寞而又悲壮。我看了好久,然后一一重新命名。

这是公元2007年春天巴丹吉林沙漠的花朵,它们盛开,瞬间的美或者静穆被我采集,盛放在电脑里。再有几天,田野里的她们就会零落成泥,随着时光中又一个春天的消失而消失——而我拍摄的这些照片,会不会在某个时候被误删了呢?

2.花朵之外

花朵们还在开着,最先开放的桃花和杏花败了。我找了好多地方,不见踪影。盛开的只有梨花、海棠花和我窗台上的一盆吊兰。2007年春天的巴丹吉林是寒冷的,农历三月,寸草不生,只有墙角的韭菜闻风而动,稍微抖出一些绿色来。远处戈壁上杂长的骆驼草还是去冬的样子,满身灰尘,干枯而尖利的枝茎让人望而生畏。

苏醒的蜥蜴早就灵活奔跑了,在骆驼草之间的细沙上,频繁出没,用贴地的身子划出一道道往来的痕迹。围墙之外一大片芦苇还枯黄着,数十台挖土机和铲车昼夜工作,不几天的功夫,芦苇就被泥沙掩埋了。

与芦苇一同消失的还有一面海子。往年夏天,湛蓝的水上总会落下一些野鸭,水里还有鱼儿,在黄昏时候跃出水面。更远处的公路车辆往来,路边的苗圃里,许多树苗被尘土挂满。

几株庞大的榆树、沙枣树,也被铲车连根拔掉了。而往年春天,我总要去采些榆钱,洗干净,吃榆钱饭。这个习惯始于童年,母亲会采些春天的叶子或者花朵,精挑细拣,掺了玉米面,做成各种各样的吃食。

而现在,除了少量花朵,以及还没萌发的青草,都消失了。几年前,我住的宿舍楼后面,便是新植的果园,每到春天,花朵们开得热烈异常,即使夜晚,也灿如白昼。迷人的芳香从各个窗口闯进来——那样的睡眠,才可以称之为香甜。

等我再去看时,很多梨树死了,枯干的枝条之下,是浓密得看不到根部的茅草。新鲜的苜蓿不知何时长了出来,一团团的绿色使得枯燥的田地绿意盎然。有很多妇女采集了嫩的苜蓿,回来炒了吃。我对妻子说,苜蓿是汗血马最好的食料,她也说是的,现在的马、驴子和羊,也都喜欢吃。

公园里的花朵也都开了,有一种像桃花的,枝干高挑,茎上有很多疙瘩或者斜枝,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草坪上的草也返青了,绿茵茵的,一阵风吹后,便是一阵荡漾,看得我心醉。柳树们最先发芽,抽出嫩叶,黄黄的,再而青,整齐向上,像是舞蹈。此外,营区外围的沙枣树也纷纷长出了叶子,苍灰色的,椭圆而小;枝干扭曲,表皮皲裂。我知道,它们是巴丹吉林乃至一切沙漠地区最古老、最坚韧的树种了。我来的时候,它们就在,十多年过去了,它们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

3.锁阳和苁蓉

春天的风是善意的强迫的使者,也是衍生生命的床榻。2006年春天,在祁连山深处,我第一次看到野地生长的锁阳,其全身呈朱红色,地面以上部分长约20厘米,俯身看,昂昂乎拔地而起,形似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我惊异,采挖之后,却发现,锁阳的根竟然也像男性睾丸,硬硬的,又像正在风化的石头。

锁阳四周,不见一根杂草,都是卵石和细土。三米开外,有一汪残留的积水,周边细草生长,软如绒毛。同行的鲁青和柯英也在附近发现了几株,像我一样挖出来,握在手中。新鲜的锁阳是柔韧的,富有弹性。我想到好多,单以形状,似乎包含了某种哲学意味。尤其是它昂然的紫红,那隐匿于身体,又被皮肤暴露的鲜艳之色,使我觉得了生命本身所蕴含的那种不妥协的力度。

我们手握锁阳,在河谷行走,两边高峰对峙,风吹如雷。我还发现,每一座山峰都状似乳房,即使那些尖削之物,在蓝空衬托之下,也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雌性意味。

或许,整个世界都是由凸凹这两种简单形式构成的,凸凸凹凹之间,万物更生,万千气象。“天地絪蕴,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周易》)说的似乎就是这个道理。每年春天,妻子总要从菜市场买回一些锁阳,用木质的切刀切细(锁阳粘铁即苦,不再能吃),与面粉搅匀,放在木质篦子上,放清水蒸熟。锁阳味发甜,但不粘口。

每次吃,总会想起与锁阳紧密相连的另一种沙漠菌类:肉苁蓉。传说是野马精液落地之后衍生而成,数千年来滋生不衰。初时,以雁门、并州一带生长的苁蓉为最好,后转移至甘肃、内蒙及青海等地的沙漠边缘地区。《本草纲目》记载说:“(肉苁蓉)味甘,性温热,无毒,治五劳七伤,补中,除阴茎寒热疼,养五脏……大补壮阳,日御过倍。”

肉苁蓉于春天附原根滋生,通常隐于梭梭林之中,以朽死的梭梭树根为养料,通体紫红,深入地下十米之多,秋时可采挖。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单位组织春游,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一窟土窑之中,看到了几幅残缺不全的彭祖御女壁画。忽然想到,彭祖之所以栖身于此,是否与肉苁蓉有关?

我刚来巴丹吉林的时候,几乎每位同事的书架一侧都有一尊颜色紫红、混浊粘稠的酒瓶。开始不知何物,后来,他们告诉我,是用肉苁蓉炮制的酒。还很认真说:千万不要喝啊,喝一点就让你一晚上睡不着觉。我不信,喝了三两多,还没回到宿舍,就全身发热,犹如火焰,激荡血液。

有一年住在楼下,傍晚时候,楼上酒令刺耳,人声喧哗。半夜,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第二天一早,才听说,楼上住着一位军人临时来队的家属及其儿子,第二天就离开了……还有几次,看到几个人喝了苁蓉酒后,当场鼻子流血。更有意味的是,外地来的人总要想法从这里买些苁蓉带回去。同事休假,常常带一些回老家。也有一些外地朋友,来信委婉索要。

4.红柳和沙枣花

红柳是沙漠地带生长的一种灌木,表皮发红,冬天是紫红色的,在一色枯燥的戈壁,即使距离很远也可以一眼看到。夏天,或许是绿意太浓的缘故,红柳表皮呈暗红色。春天,红柳会开花,洁白的那种,但不怎么芳香。附近村里的人们采割下来,编成筐子和篮子,盛放果实或者给牲口的食料。

营区外三公里处,红柳最多,即使冬天,也显得茂密。红色隐约于盐碱的田野之上,像是凝固的鲜血。即使有风,也很少摇动,风从枝杈间溜走了。夏天时候,我路过,经常看到突然飞起的野鸡,咯咯地奔向远处。还有野兔,也在红柳的庇护下,胆战心惊过日子。

直立的红柳除了编筐子篮子之类的,最大的功用就是防风固沙了。植树时,有上了年岁的人说,红柳还可以用来做箭杆,但要大拇指粗,干枯后才不致弯曲。红柳叶子为长条形,秋天变黄,有的会成为红色,尤其是生长在路边的那些,远远看起来,很是爽心悦目。

沙枣树像沙漠一样恒久和绵长,虽处干旱之地,但极少死亡,主干的表皮上裂痕遍布,枝干极度扭曲,偶尔的干枯也是枝条的事情,与主体无关。每年农历四月初,沙枣树才长出叶子,很小,灰色,再过十多天开花,花朵金黄,状若米粒。

在巴丹吉林沙漠,最香的花朵就是沙枣花了,全面盛开的时候,五十米开外就可以嗅到。我刚来巴丹吉林的时候,礼堂左侧就有一片沙枣树林,每次经过,鼻腔内都是蜜香,甚至错觉整个身体都是熏香的。营区的外围还有很多,尤其是菜市场周围,枝干交错的沙枣树形成阔大的绿荫。傍晚时分,我经常去那里闲坐,嗅着花香,看漫天星斗,对面的宾馆和住宅区内灯火辉煌,歌声不断。

我一个人坐着,在土山的石头上,风吹过来,驱走蚊蝇。坐得久了,感觉自己就像一尊神。夜深了的时候,喧嚣减退,风开始发凉,我起身,伸个长长的懒腰,沿着小径下山。人工湖内的水上飘着灯光,一朵一朵,随着鱼儿跳跃而开的涟漪,在深夜扩散。

5.内在的果实

巴丹吉林的春天,是一年中的视觉盛宴。为数不多的杏花、桃花和梨花持续开放,在尘土的风中,像是一群突然现身荒原的少女,带给人的感觉,不仅仅是赏心悦目。而与之相邻的杨树和沙枣树稍微迟钝一些,直到四月初,才泛出零星的绿意。这时候,少有的杏花已开得热火朝天,不可一世。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它们妖艳的光泽,让看花的人颜面失色,惊叹不已。每一次路过,我都会停下来,盯着满树的杏花看,嗅着浓郁的花香,内心激越,似乎重温旧年的爱情。

紧接着,梨花开了,一身的花朵,大地的脂粉,在夜晚也是素洁异常。许多的蜜蜂围拢而来,嗡嗡嘤嘤,使得梨花上下都蓬勃着一种强劲的蜜香。很多次,我近距离观看梨花:灿烂的花片和花蕊竟然是惨白的,微卷着;似乎一张张皱褶的面孔,被掩饰了衰老和惨败,令人心疼。往往,杏花还没有完全掉落尘埃,梨花就败了,一夜风吹,脂粉尽褪,连同落在地上的花片也杳无踪影。

然后是果实,从花朵的废墟中探出。很早,我就知道,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杏叫李广杏——以倍受推崇的飞将军命名,使得这一并无独特之处的简单果实,因为这个名字,具备了一种浓郁诗意和铁血军旅味道。使人不由得想起时光中的朝代,悲怆的征战、锋刃林立的冷兵器,乃至个人武功和卓越品格。我想,一个人,除了史书记载之外,还能够被这样的一种果实铭记和传承,绝对是一种无上的光荣——李广杏味甜,汁多,其内核坚硬,杏仁很香,满口生津,据说还有治疗咽喉肿疼、醒神和开胃的功效。

而苹果梨则是变种,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混血的果实,满含的汁液似乎白色的血。当地人说:这里的苹果梨树是早年从青海或宁夏那边嫁接过来的——两个地方的树木,因为一根枝条,而变成了另一种树木……苹果梨树冠盖庞大,叶子呈椎圆形,树干黝黑泛红,其中有些类似雀斑的斑点,密密麻麻,从树根到树梢,均匀密布。

杏子和苹果梨幼时都是苦涩的。不同之处在于:杏子小,酸,软,不用费力气,就可以咬开;那种酸,犹如北方的酸枣,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怀孕的妇女很喜欢,杏子刚刚小指头肚大,就嚷着要摘几个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脸上连一点酸的皱纹都没有泛起。苹果梨则很坚硬,表皮发青,再坚硬的牙齿,再大的力气咬下去,也只是一道浅浅的牙印。

杏花和梨花开败之后,才是苹果花,白色的花朵,包着一层粉红表膜,类似西北高地上的女人脸上普遍的“高原红”。而我知道情况是:巴丹吉林的苹果树也是外来的。有人说,苹果是最民主的水果,是丝绸之路上最为常见且易于携带的食粮。只是,它们最初是跟随着未名者的脚步东西迁徙,现在是飞速运转的车轮。但可惜的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土质粗糙,含碱量大,再好的苹果树种也长不高,果实类似小孩子拳头,且表面粗糙,甚至坑洼,裂着黑色的小口子,看起来十分丑陋。到十月初,白霜普降之后,苹果树叶迅速卷曲,由青而红,或呈焦黑色。但苹果仍旧高悬枝头,脸庞红艳,犹如春花。

巴丹吉林的枣树有两种:大枣和沙枣。它们根本的区别是:大枣由自家果园栽种,果实属私有。沙枣为野生,果实为公有。大枣原产地大致是中亚或者山东、河北一带。据我所知:巴丹吉林沙漠以西的大多数居民,也不是土著,从残存的方言和习俗看,大都是山东、河北、陕西、内蒙等地移民屯边、从军和流放而来的前朝遗民后代。

大枣花为米黄色,颗粒细小,密布枝桠之间,掩住伸出的黑色长刺。据有经验的人说:最好的蜂蜜出自枣花。但这里似乎没有太多蜜蜂,都是一些大黄蜂和小黄蜂,不知从哪里来,从不成群结队,而是单独一只,最多四五只。它们采蜜的方式也很悠闲,慢条斯理地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钻进花蕊,不一会儿又飞走了。

而沙枣花为巴丹吉林沙漠中花朵之至美,通常在五月中旬开放,香气尤其浓郁,三十米开外就可以嗅到。沙枣树跟随沙漠河流而生,幼时成丛,逐渐有强壮者突出起来,成大树,但躯干扭曲,皮肤皲裂,始终长不高。记得我来到巴丹吉林的第一年春天,礼堂旁边有几棵沙枣树,每当开花,蜜香随风飘扬,令人如饮甘醇,萌生醉意。春天的傍晚,我总喜欢在它的周围散步,一直到夕阳尽没。

秋时,沙枣树绿叶枯黄,一夜之间,尽落地面,只留下一连串类似枸杞的红色果实,悬挂干枯的树枝上。有的很顽强,整整一冬,连续的沙漠大风犹如猛兽,也没有将它们击打下来。直到再一年春天,花朵盛开,绿叶萌生,还有不少沙枣仍在新一年的绿叶和果实之间,沉默悬挂。

李广杏可以做成杏脯,摊开,晾干,冬日吃。虽然干硬,水份尽失,但越嚼越有味道。苹果梨可以用筐子或纸箱存放于地窖,但需悬挂,可以吃到开春。对于大枣,我喜欢晒干后的,皮肉虽然干枯,但用粮食酒浸泡一段时间后,它们就会膨胀起来,色彩鲜艳,肉质辣甜,据说具有补肾壮阳的功效。

有闲暇了的妇女,打了沙枣,晾干,磨成细面,炸油饼时,包在里面,吃起来香甜而又酸涩,适宜就着米粥和咸菜吃。至于拳头一般大小的苹果,成熟后仍旧是酸的,怀孕的妇女视为佳品,但放的时间长了,就会慢慢变甜,到来年开春再吃,竟甜如面酱。

不论是杏树还是梨树,沙枣还是大枣,都是巴丹吉林沙漠突出地面的美丽之物。很多年了,我一直在其中,看着它们一次次开花、长叶、结果、成熟和衰落。这些年来,粗略计算以下,这些果实当中,起码有不少进入了我的身体。期间,大致是太过熟悉或者心情的缘故,曾有几年,我看到了接二连三盛开的花朵,但却没想到它们的果实,也很少到果园去。直到果实放在面前,才知道它们已经又一次成熟了。

所幸的是:十多年过去,看到杏子我依旧会想起李广;看到苹果梨、大枣和苹果,就觉得了沙漠的辽阔和博大;而看到沙枣,就会想到穿越巴丹吉林的弱水河。我还想到的是,树木也和人一样,代代传承,不断生长和消亡。人也一样,相对于我们,这些花朵和果实,树木和河流,对巴丹吉林沙漠本身来说长久的生命存在,而我仅仅是其中一棵,乃至一棵之上的一朵花抑或一颗毫不起眼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