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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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沙漠的田野

每年夏天,是整个巴丹吉林最美的时间。可我很少走到它的中间去看,总是很远地,站在树荫下面,或者在围墙的根部,在风吹的凉爽之中,看见不远处的田野。村庄在浓密的杨树树荫下隐藏,偶尔露出的房屋大都是白色的,还有灰色的,有的陈旧,有的崭新。正午的炊烟缠绕树木,又在树叶中消失。偶尔走动的人步履缓慢,手提农具、青草和吃食。田地一边大都是草滩,草滩中间通常都有一泊长满水草的海子,水发绿,阳光在上面,与探出腰肢和头颅的蒿草一起摇晃。

草滩上有骡子、马、驴子或者牛,它们不怕阳光爆晒,长有毛发的身子看起来油光鉴亮。在炎热的正午,到处都是安静,几乎没有蝉唱,牲畜的叫声比汽笛更为嘹亮。再远处,便是微绿的戈壁滩了,长有骆驼刺和沙蓬,稀疏的枝叶贴着灼热的地面。远处的戈壁上,到处都是熊熊气浪,有时感觉像是一片无声的汪洋,看得久了,只觉得水声喧哗,清波荡漾。

到五月中旬,田地里的棉花开出淡黄色的花朵,有些黄蜂在其中繁忙。阔大的叶子密密艾艾,有风也不动摇,只是刚吐出的花苞自由地摇晃,穿过阳光的缝隙,相互摩挲。另一些田地里麦子尚还青青,一丛一丛,被风吹着,恍似集体舞蹈。此外,还有青色的苜蓿,一棵棵匍匐在地,背面发灰的叶子像是羞涩的女子面孔,从密集的缝隙中,看着它们之外人和天空。

清晨风如水洗,跑步时,向南几十米,就是村庄和田野了。农人们都起得很早,我们经过时,田里到处晃着他们的身影。露珠很大,密集成群,等他们走出来,裤腿湿漉漉的,鞋面上还沾了不少粗砂子。有的农人朝我们看看,但无法辨清他们的真实眼神和表情。有些头包花布毛巾的女孩子,看人的脸和眼睛都是斜着的,慌乱不定。倒是那些上了年纪,或者婚后的男子女子,看人眼神很大胆,脸上的表情也本真自然。

再远处,还有一些海子,在逐渐稀疏的草地上,风吹涟漪,似乎巴丹吉林眼角的皱纹。有些海子里养殖了鲫鱼和河虾,一些人稳坐垂钓。海子周围,野生甘草很多,长长的根深过地面上一层楼房。每年春天,附近的几个学校放假几天,要学生们挖甘草,一个人挖二十公斤,交给学校。他们把这叫做“勤工俭学”。我见过最长的一根甘草:两个人轮着挖了两天,挖了五十公斤,还没有全部挖出来。

远处的戈壁苍茫无际。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趁着夕阳,骑自行车,沿着四轮车趟出的道路,在戈壁上曲折前行。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感觉是极其孤独的,在傍晚更为深重。有一次,过了一座沙丘后,突然看到一大片坟墓,有的没有墓碑,有的用黄泥做了一个,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微微隆起的土坟,在渐渐入暮的傍晚,散发着一种腐朽的、令人沮丧和恐惧的味道。

巴丹吉林夏天最美的另一处风景,大抵是随处可见的芦苇丛了。青青的叶子像匈奴的弯刀,高挑的头颅在风中摇晃,轻盈得像诗歌。我多次为芦苇写过诗,也时常一个人坐在风吹的芦苇丛中,抚摸着它们即将干枯的叶子,发出莫名的叹息,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想周围和那些远去的事物。有一次,我突然想到:美的,必然是悲的。并且一直重复这句话,像一个孩子,在风吹的芦苇丛中,一直到日暮黄昏,虫声四起。

到农历九月初,棉桃接连爆开,深夜的野地,到处都是它们的整齐的叫喊声。还有某些安静的正午,除了马路上奔驰的车声,就是棉桃裂开的声响,清脆而嘹亮,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一种方式的自杀和释放。一旦棉花大面积盛开,即使最美的女孩子也没有棉花洁白,再朴素的诗句也没有棉花朴素。但不可避免的是:棉花叶子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把盛开的棉桃晾在枝头,自己萎顿下来,直至颜色变黑,身体打卷,最终蜷缩成一只只黑色虫子的模样。

西瓜、甜瓜等早就成熟了,卖掉了,但还有一些留在地里。不管再毒热的阳光,仍旧长在藤蔓上的西瓜瓤子也是沁凉的。那些在戈壁深处种植白兰瓜和哈密瓜的人,四处寻找买主。周边的村庄也开始忙碌起来,偌大的田野,到处都是屈身棉花的人,孩子们坐在架子车上,或在附近的苜蓿地里追逐打闹。这是农人们一年中最辛苦的时间,早上五六点钟就到了地里,一般中午不回家吃饭,就着苹果、梨子或者西瓜吃馒头;等到黑得看不见棉花才回家。

从一九九二年到现在,在巴丹吉林一边的绿洲,我看到的沙漠的田野大致如此。远处的沙漠和戈壁是更大的存在,近处的村庄和田野也是存在。沙漠稀少的果实不仅悬挂高处,也长在地下。尤其是夜晚,先前翠绿成荫的绿洲一片漆黑,风中的树叶发出清脆的击打声。宽阔的渠水带着上游的泥浆、草屑和肥皂泡沫,无声流逝在田地当中。天气转凉,田野也就凋零了。

一个夏天过去,一个田野也随之消失。我总是在秋风中感叹大地辽远,人生苍茫,时间交替,生命轮回;也总是在很多的睡梦当中,看到瞬间隐没的田野,梦见自己一下子老了,一个人坐在一堆金黄的麦秸杆上,长时间昏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