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第一枚落叶,最先的应当是杨树的了。早上,我走出房间,风从戈壁奔来,凉凉地,依旧携带了尘土。但隔着用来阻挡苍蝇的薄纱木门,以往的土腥味道似乎少了一些。这使我的心情一下子蓬勃了许多。柏油马路上的阳光有点惨淡,尽管它显现的颜色依旧均匀、釉彩充沛。
昨晚吹过来得沙子均匀地洒在皴裂的水泥地上。枯枝周围的沙子样子像蛇,蜷缩或者舒展,都十分明显。马路上的流沙已被早早起来执行任务的车轮清扫,潜在缝隙里面的已经和干结的沥青混为一体。两边的杨树叶子哗哗,大都是青色的,黄色不过是其中的零散部分,心情好时看起来,就像旗帜一样,虽然小,但醒目,令人更加愉悦。水渠里面的花草正茂。紫色、白色、黄色和绛色的花朵点头晃脑,长长的叶子似乎进入了秋天,在逐渐变凉的空气中触摸和延伸。
在这个营区,杨树的数量可以计算出来,但没有人具体去做。马路两边的这些,生长年代肯定比我长,我来,它们就在,我走,它们肯定还在。没人刻意去伤害它们,人的精力在人的身上。它们看起来仍旧年轻,而我总是感觉自己的肉体在飞速老去。叶子支撑着它们,下面的土和隔三差五的水……这就足够了,简单、自在、优裕并且洞知未来,虽然它们中间有的枯了,或者局部僵死了,但不伤大局,锯掉之后,树桩又会从重新泛起嫩枝,要不了两年,又是一棵杨树。
我们的饭堂在马路和这些杨树的中间,一条小路,两边是沙枣树、水池,对面是某单位的侧门。通常,吃过早饭,太阳跃上最高的树梢,直接和看它的人和事物对话了。这一点,我通常是忽略的,看也只是一瞥。这似乎有点怠慢,但真正的症结在于司空见惯。
朝办公楼的方向,两边的杨树树龄有点小,有的更新换代了几次,但也挺挺然一派大树的模样。在夏天,我们上下班都路过它们的阴影,靠近它们的路面尤其光洁,根本找不到沙子和石子,尽管它们在被水泥隔起来的沟渠里面。
对面的大门之外就是戈壁了,天气好的时候是白色的,天阴时候看起来发黑,上面的骆驼刺很多,稀稀疏疏,但看起来序列有致,似乎也有着某种默契和规则。再远处是沙漠,隆起的沙丘,在低空当中,颜色灰白,毫无动人之处。
办公楼院子里面以前也有两排杨树,虽然中间被大门阻断,但它们的枝叶和头颅,依旧相连。前年,为了拓宽院子,就把它们锯掉了,有没有移植它处,我没有看见。取而代之的是水泥,以及某处新出现的几棵槐树,虽然也是树木,但我从心理上排斥,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之外是草坪,什么草都有,居然连结籽的狗尾巴草也位列其中。草坪边缘有柳树,几年了,没见它们成长,枯的倒不少,但只要还能吐出一枝绿叶,就没有人说要把它们砍掉。靠戈壁的一边是马路,一边依旧是杨树,站在风口,把流沙拢在自己脚下,一堆堆地,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温顺感。办公楼的墙壁上挂满了爬山虎,这时候,结出了一些紫色的类似葡萄的果实,有人说能吃,有人说有毒,我没有吃过,只是摘下在用手指捏破几颗,紫色的浆,染红了指甲。
后来几天,居然刮了一场沙尘暴,土尘飞满天空,沙子穿过树叶,沙沙的声音,似乎刀子穿过肉体。奔走的垃圾在我们的脚下和身上,临风起舞。双层窗户也不能阻止沙子的入侵,它们自己把自己打碎,从我们看不到的缝隙,进到窗台、办公桌以及堆放的文件、没盖盖子的茶杯和瞬间离开的凳子上。从窗户向外看,杨树们运作全身的叶子,哗然作响,左右摇摆,不完全向着同一个方向。天近黄昏的时候,落叶铺了一层,每一个上面都覆满了沙子,叶子们有的并没有发黄,甚至连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没有。
这时候,上级通知了换装,长袖和春秋装可以混穿。第二天一早,到处都是铁锨和扫把的声音,在小小的营区里面,把早晨吵得有些清脆和不安。而到了中午,温度陡然升了起来,不厚的秋装和领带由亲切而讨厌。还没有吃过中午饭,我们就把它们甩掉了,像甩掉沙子一样。
杨树们依旧不动声色,尽管其间有不少叶子悄然落下,在沙子上短暂安身,被风抬走或者被人铲去。树上的叶子们应当看到的,它们交头接耳,或者相互沉默,但青绿依旧是它们的主题。之后又下了两场雨,不大,刚刚湿了柏油路面,在干燥的沙土面上砸了一些麻点,就草草收兵了。而最近的一场雨正在下着,时间是:2003年9月28日,从上午10时到29日凌晨1时21分35秒……还没有停下。我在家里,妻子早就收起了毛巾被,浆洗了去年的厚棉被,拥着儿子,在我敲打键盘的声音中,均匀呼吸,清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