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翌日,明治四十年二月二十七日,天空中无一丝寒风吹过,是二月里难得的好天气。
从村里雇来三辆马车,同为耶稣教教友的石山君、角田新五郎君、臼田君,还有角田勘五郎的儿子也出于好意,各自拉来一辆板车帮忙运行李。吃完午饭后便出发了。行李中大部分是书籍和盆栽。他尤其喜欢园艺,住在原宿的五年间,虽说是借的房子,他还是种了大量的花草。搬家时大部分都留下了,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从原宿带到了青山高树町。这次,他决定把花草全部带走。尽管拉板车的几位先生都嘲笑那些栗树以及刚分蘖的榛树不值钱,他还是请求他们把这些树木搬上车运走。此外,他还请了住在原宿时常来帮忙的善良的矮个儿三吉过来帮忙押车。
前来帮忙的青年以及昨日帮助打扫卫生的姑娘们与他道别后各自离开了,暂住他家的先前那位女佣也拎着大包裹走了。隔壁房东正病危住院,其妻子每天来回奔跑于家中与医院间。选择这个时候离开,虽然显得有些缺乏同情心,但他们还是去与其妻道了别。道别后走出大门时,发现门上已经挂出了房屋招租的牌子。
夫妻两人与暂时过来帮忙的女佣,各自拎着日常用品、灯具等乘电车到了新宿,再乘坐去往调布的马车,沿着甲州大道摇晃了一个多小时后,经车夫的指点,在上高井户的山谷下了车。
来到粕谷田园时,又大又圆的夕阳正落在富士山头,武藏野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辉中。逃离都市的一行三人,拖曳着颀长的身影,行走在通往新家的田埂上。远处的青山大道上传来一阵车轮声,原来是先出发的马车快到了。随后,人与行李终于从两条通道进入了这座孤零零的茅屋。
昨日打扫了一半的茅屋,两间六张榻榻米的房屋已经拜托石山君换上了没有镶边的新铺席,终于像人住的地方了。昨日还拜托那位木匠老住户在六张榻榻米的房间顶上装上了粗糙的顶棚,以防止蛇钻入。
黄昏时分,拉板车的几位先生也先后到达。家具大部分都堆放在了没铺地板的房间,其余的则放在了屋外。赶马车和拉板车的诸君简单地喝了杯茶便离开了。一家人点上灯,拿出从东京带来的盛饭桶,吃了一餐冷饭。然后,夫妇俩住进了靠西边的房间,女佣与三吉则头对头地睡在了另一个房间。
明治初年,离开靠近萨摩的故乡迁到熊本时,一家人暂住在亲戚家,随后又搬进了父亲购置的一栋大茅屋里。据说当年八岁的哥哥高兴得欢呼雀跃,说道:“房屋再破,我也喜欢自己的家。”来到人世四十年,他终于拥有了一千多平方米的土地、五十平方米的茅屋,成了这里的主人。他怀着帝王一般的心情,美滋滋地伸展开双腿睡下了。
进村
搬家后的第二天,与昨日的和煦天气相反,刮起了寒冷干燥的强风,好像在试探他过田园生活的决心。三吉种完花木,在返回东京前,悄悄对女佣说道:“反正是坚持不到一年的。”昨日帮忙拉板车的几位先生今天又过来疏浚水井。他作为新迁来的主人,按迁居时的惯例,备了和纸礼帖两帖以及一些别人送的干货,去四五户左右邻舍家拜访寒暄。第二天,又在石山先生儿子的陪同下,拜访了这两日为他奔波的几位先生,表达了谢意。臼田君住在下祖师谷,离这里的小学不远。两位角田君的家较远,都在上祖师谷,而且是隔壁邻居。石山君的家和他的家则在粕谷。虽说大家都同住在千岁村,但是要串门还得走上一里多地。先要往下走到小溪环绕的水田处,再爬上可以望见富士山和甲武群山的丘原,然后沿着霜露融化的乡间小道行走,在刻有“江户古道”旧路牌的石碑处横穿过大路,再从栎树、榉树环抱的村庄走到麦田处,从寺庙门前走到村公所。
千岁村除上面提到的三个片区之外,还有船桥、回泽、八幡山、乌山、给田五个片区。后面两个片区在甲州大道旁,其余都离甲州大道南北一里多地,粕谷刚好地处中央。人口最多的是乌山,约有二百多户,最少的是八幡山,只有十九户,其次便是粕谷了,仅二十六户。其余片区大致在五六十户左右。这些信息都是石山君快要上小学高等科的儿子告诉他的。
三月一日这天,是村里祭祀五谷神的日子。其他地方在二月一日举行祭祀活动,千岁村则晚一个月举行。他拜访完以上几户人家后便回家换上了印有家徽的正式礼服,准备出席今天村里的会议,成为村中正式的一员。下午,他跟在石山君后面,到了今天的会场所在地,下田氏的家中。
下田氏家位于他与石山君家的途中,旁边稍高的堤坝里流淌着品川渠的河水,是玉川水道的一个小支流。下田氏是村议会议员,会场就在他家蚕房楼下。千岁村家家户户都养蚕,但有蚕房的人家屈指可数。会场的地板上铺着一层镶了边的草席,中间放了一个用榉木树根做的大火盆,已经到了十五六人。石山君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刚从东京迁来的某某,希望成为我们村中的一员。”石山君的话音刚落,他便双膝跪坐在草席上,双手着地,郑重地向大家点头行礼。大家也都一一过来跟他寒暄、打招呼。由于有石山君的事先提醒,他还准备了一元酒水钱作为见面礼,大家也都感谢了他的心意,还众口一词地说粕谷只有二十六户人家,他能从东京来到村里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成员中,唯有一个身材高大、留着旧式发髻、眼睑浮肿的老大爷跟他寒暄道:“欢迎先生大驾光临。”过了一会儿,一位满面笑容、面带福相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走了进来。石山君将他介绍给了老人,告诉他此人是滨田组头。他只好又双膝跪坐,两手着地向他行礼寒暄。
会场上已经到了二十五六人,差不多全到齐了。满屋子的人有的抽烟,有的谈笑风生,还有人不停地触摸那个用榉木根做成的新火盆,七嘴八舌地赞叹不已。还有的人议论起了当下的米价,一位六十多岁、身材矮小瘦黑、语气幽默的老头儿回忆起了自己年轻时十分低廉的米价,边说还边用男中音哼起了小曲儿:“俺和你呀,各有六合米,早早合起来呀,美满过一生(升)。”石山君由于腰间肿痛,又坐在没有棉坐垫的地板上,有些苦不堪言,于是提议大家停止闲聊,进入议题。首先是拥军会的出资议题。邻村人有人应征入伍时,本村是否应该出资表示慰问。有人说没有必要为这等事出钱,有的说,如果不出,下次轮到我村有人入伍,邻村便也不会出资。讨论结果,决定还是出资慰问。
接下来的议题是选举村卫生委员、消防队长。他们抬出一张桌子来,用茶托盘当集票箱,由长着一个大喉结、嗓门洪亮的仁左卫门与绷着脸不爱说话的敬吉站起来宣布选举结果。滨田组头表示说他的儿子腿脚不好,要辞退消防队长一职。大伙儿都围拢在他周围,一个劲儿地说服他。
今日的议程到此便基本结束了,随后的一项重要事宜便是吃喝。他说自己刚搬进村,连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需要回家整理,便起身告辞,又远远地向在厨房里忙碌的几位年轻人点头致意后匆匆离开了。
没过多久,他便把户口从原籍地肥后苇北郡水俣迁至了东京府北多摩郡千岁村粕谷。小时候,他曾以自己出身武士家族而威风十足,可拿到户口簿一看,上面却写的是平民。其实,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一户同姓人家中做过“免服兵役养子”[1]。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平民,而此前他却一直不知晓此事。在自己放弃士族称号之前,便被别人取消了,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仍不免觉得遗憾。总之,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浪人武士的后裔了,当然也不是流浪汉,而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东京府北多摩郡千岁村粕谷的良民某某了。
汲水
离玉川太远,这是他的第一大失望,而当地的水质太差则是他当前最大的烦恼。
水井离厨房只有六步之遥,腐烂的麦草屋顶遮掩着通道和水井。井栏上窄下宽,铁轱辘已缺损,井绳常常滑脱,吊桶也仅有一只,吊桶绳的一端系在屋顶的柱子上。汲上来的水发出一股泥腥臭,放下拉钩一看,可能是枯水期的缘故吧,水深竟不到一尺。
搬家的第二天,教徒朋友们便过来帮忙疏浚井水,从井底掏出了许多废物,锅盖、旧毛巾、碗碟的碎片等等。水清澄了许多,水量也增多了一些。然而,汲起来的水仍然是混浊不堪的红泥水。即便他再怎么不在乎,也是没办法喝下去的,只好暂时借用邻居家的水井。
然而,邻家的井水也比自家的红泥水好不了许多。打发女佣去墓地对面的人家讨水,女佣蹙着眉回来说道,看见那水井里全是垃圾和虫子。无奈,只好又去另一户邻居家借水,那家的儿子得意地吹嘘说自家的井水清得很,当年行军演习的军队路过时,喝了他家的水还赞不绝口呢。也许是这家儿子从小就习惯了喝这样的水吧,其实,他家的水也并非什么好水。
日常用水便将就着用自家的井水,可饮用水就不得不每日向邻居讨要了。
从家门往西约五百多米远,有一条叫品川渠的小河道,是玉川水道的一个支流,专门用于品川一带的水田灌溉。可是,附近的村民却常常在河里洗脸、洗尿布、刷马桶之类的。玉川的水可真没有想象的那么干净呀!作为家中唯一的男性,他主动承担了去河里提水的任务,他觉得只要一大早就去提水,河水便不会那么脏。他早晨一起床,便提着两个大桶,踏着霜露覆盖的小道直奔河水而去。来到河边,他先洗洗脸、光着胳膊用冷水擦洗身体。当时,日俄战争的余火尚未熄灭,村里的年轻人一大早就扛着击剑防护面罩去训练,归来时见到他便寒暄道:“河水很冰凉吧?”他擦洗完身体,穿上衣服后,将两个水桶咕嘟咕嘟浸在河里,满满地灌上水,提起来便一路小跑开来。跑到一百米左右就有些吃不消了,只好放下水桶歇息,腰部以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水桶里的水也少了三成多。接下来便是五十米一歇息,五十米一歇息,好不容易提到厨房时,水桶里的水差不多就只剩下五六成了。两只手臂像是脱落了一般麻木。如此这般提回来的水,在妻子、女佣眼里简直就是琼浆玉液,滴滴珍惜使用。
由于提水,他手臂疼痛难忍。一次去东京时,便顺便在涩谷的道玄坂买了一根扁担。那天他穿着一条方便干活的紧腿裤,衣服下摆掖在腰带上,肩上扛着根扁担。恰巧这时,他遇见了山路爱山。看着他这身打扮,山路君露出怪异的神情笑着说道:“好呀,理想终于实现了。”第二天一早,他便用买回来的扁担一前一后挂上提桶和铁水桶出门挑水去了,满脸胡子的他就像是一个专挑海水制盐的挑夫。挑水确实比提水要轻松多了,然而,腰和肩都无从适应,完全不听使唤。把扁担放在肩上,刚一站起身,腰就开始打闪,膝盖也好像要被折断一般,身子开始晃动起来。铆足劲,站稳脚跟,那扁担便毫不留情地压在了肩上,五尺多长的身躯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迈出步子,走了十五六步,就喘得透不过气来,实在难于支撑,便又只好放下担子。与其说是放下了担子,不如说是屁股快要着地一般撂下了担子。不,是担子掉了下来。水桶从肩上滑落,那宝贵的水也溅了一地。好不容易放下的担子,一旦要重新挑起来,则是更加费力的事。终于挑了二百米左右,下着霜雾的清晨,天气如同下雪天一样寒冷,挑着水的他却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好似撞钟一般。从脊椎到后背像是患了僵硬症一样,一阵阵发烫,眼前一片黑暗,脑袋昏昏沉沉。把水放到厨房后,好像失了魂一样,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右肩马上就肿了起来。第二天,换成用左肩挑,虽然有些不好使,但比起用肿痛的右肩要好得多。可没想到左肩也肿了起来。明天的水该怎么办呀?睡梦中都感觉肩膀在疼痛,一想到第二天还得挑水,就恨不得天不要亮。妻子于心不忍,给他做了一个棉肩垫。他把肩垫放在扁担下面,挑起水来倒也轻松了些许。不过仍旧苦不堪言,如此这样的田园生活让人受不了。他不免开始牢骚满腹:“谁让你自讨苦吃,又得不到谁的表扬,何苦非要干这事不可?”然而,家里缺水时,他仍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去挑水。日复一日,渐渐地他开始习惯起来,肩膀虽然疼痛,但已经结了趼,肩腰也慢慢有了力气,身体变得平衡,桶里的水也不再大量溢出了。昨天挑回家八成,今天挑回了九成,一天一天,看着自己的进步倒也其乐无穷。
然而,终究不能每天去河里挑水度日。一个月后,他终于决定花大力气疏浚家里的水井。先从红土挖到黑黑的黏土层,又从黏土层挖到沙石层,足足挖了一丈多深。无色透明、无臭无异味的水终于涌出来了。靠在井栏边,听那潺潺清水从水底的两三处出水口涌出,想到再也不会为每日挑水而犯愁了,心中不由得一阵喜悦,同时也怀念起那段挑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