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灵甘泉·自然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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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往事杂记(1)

搬家时,临时跟着过来帮忙的女佣半个月后便回东京了。夫妇两人相依为命,过起了真正的田园生活。

嫁给他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妻子也习惯了没有女佣的贫穷生活。对于热爱自然的她来说,田园生活也不完全只有痛苦,只是有洁癖的她对于周围不干净的环境颇感烦恼。他家的近旁是墓地和杂木林,有人烟的邻居最近的也在百米之外。刚搬来时,年迈的叔母有事来访,对他们说:“这地儿可不能让年轻妇女独自待在家中呀。”即便如此,他的妻子有时仍不得不独自留在家中。墓地的对面以前曾经是赌徒们的聚集地,虽然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据说当时有许多流氓无赖出没。一次,他有事外出住了一宿,第二天傍晚回来时,听见挡雨窗外有个男子用调戏的口气喊道:“晚上好呀。”

“晚上好。”他回答道。挡雨窗外的男子知道家里的主人昨晚不在家,但却不知道主人今晚已经回来了。于是,惊慌失措地改变了腔调,故意问道:“请问宫前的阿广家怎么走啊?”他心想,宫前的阿广家不是你等经常聚集之处吗?他忍住怒气,佯装不知,还热情地回答道:“阿广家呀,沿着墓地一直往前走就到了。”那家伙说道:“知道了,谢谢!”他说不定还自以为得计,在窗外得意地吐舌头呢。

敞开家门,不回避他人,亲近大自然的生活,有时也难免遭遇种种可怕的事。有一次,他正背对着回廊读书,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回头一看,是一条大青蛇,缠在茅屋顶的竹竿上脱皮时,不小心掉了下来。假如他再靠近回廊一尺,那条蛇说不定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头上了。

人烟稀少的武藏野,即便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仍令人感到寒气浸肤。家中的毛坯墙脱落得斑斑驳驳,风透过地板不停地吹来,隔扇门也没几扇,只靠火盆里的火根本无法御寒。农家的冬天,大火盆便是命根子,可以说家中的一切生活琐事都是围在火盆旁进行的。那火盆中的火苗,悬挂在火盆上的铁锅,一直就是他们憧憬田园生活的诱因。然而,他所拥有的这不足五十平方米的茅屋里,小小的火盆嵌在不足四平方米的板房地板上,周围窄得连三个人都坐不下。破墙壁抵挡不住北风的渗透。更可怕的是茅屋低矮,而火盆又高,稍不留神便会引发火灾。忍耐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将那不中用的火盆扔掉了。

后来,又拜托木匠老住户等人从东京代代木新町的旧家具店买回两三扇隔扇门,放在运粪肥的车上拉回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安装好。隔壁六张榻榻米房间的屋顶是用旧芦苇帘子做成的,满是灰尘,一遇下雨天,雨水从屋顶腐烂的茅草上漏进来,浊黄的雨滴便滴滴答答地掉在榻榻米上。请修理屋顶的工匠修了好几次都不起作用,遇到大雨时,家里的脸盆、水桶、旧报纸等全都得用来接雨。

最令人头疼的是风。虽说有三根粗铁丝将茅屋牢牢地绑在栎树上,风再大也应该没有问题,可实际上风吹来时的那股猛劲儿却非同一般。茅屋的西南面除了那棵橡树之外,没别的树木,南风、西风不受任何阻挡,长驱直入地刮来。虽说被铁丝紧紧地绑着,但每遇大风时,小小的茅屋便像害怕似的全身颤抖,地板也像小船渡过富士川湍急的水流时一般上下震动。加之,橡树下方是一片麦田,人们常说武藏野的泥土很轻,经不起风吹。风一刮来,茶褐色的泥土便如云烟翻卷。前一年,他坐船经过苏伊士运河时,夹带着黄沙的风竟然吹进了船舱,令他大为惊讶。相比之下,武藏野的夹带着泥土的狂风也毫不逊色。从远处望去,好似大火燃烧时的烟雾一般。风一刮来,眼、鼻、嘴里全是泥沙,连壁柜、衣柜、抽屉里也满是尘土。走在榻榻米上,一步一个白色的脚印,简直就像是把田搬进了家里。

厌倦城市变尘世,无奈田舍亦多泥。

这是他在饱尝风沙之苦后作的一首泄愤的诗句。狂风劲吹、尘土飞扬、霜寒袭人、水质污浊,一切皆不尽如人意。妻子的手脚马上便出了问题,皲裂,还生了冻疮,涂上橄榄油、甘油仍不能止血。男主人的脚掌也像鲨鱼颌一般裂了好几道口。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跟随他来到这龙潭虎穴的糟糠之妻有时也不免落下泪来。偶尔来家玩的姑娘们了解妻子在东京时悠闲的生活状况,也都无比感慨她这般沦落的惨状。难怪妻子会一边在厨房洗碗,一边抽泣不已。

茅屋的男主人却正相反,他充满兴奋,丝毫没有沦落之感,反而扬扬得意。他首先从宫益的兴农园买来了长柄锄头、斧锹、除草锄、钉耙、铁铲、割草镰刀、砍柴镰刀等种种务农工具,以及诸种园艺书籍,还有种子、秧苗,应有尽有。一千多平方米的土地,除去住宅用地、杉木林、栎树林,实际的耕地面积只有九百多平方米,全都种的大麦、小麦。要说空地,便只有田地中央的一块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土地,上面还长满了枯瘦的桑树和枯茅。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除草了。

他嫌锄头太重,选用了较轻的铁锹,漫不经心地堆了垄,既没施底肥,也不问季节便种下了红萝卜和水萝卜。附近的年轻人见了无不瞠目结舌,无法理解这位东京农民的做法。那片麦田原来是属于墓地对面那个赌徒窝的,他买了其中的一部分,把看不顺眼的青麦苗一并拔掉。他钟爱水果,便种上了自己喜欢的水蜜桃树,还向路过的农民请教,学会了用棕榈绳打绳结的方法,在田间扎起了篱笆。为了防止大风,还在四周种下了杉苗,作为树篱。一方面是有必要,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兴趣,他干起了所有的杂活。总之,他欣然接受一切的麻烦和体力活。

在离他家一里地远的塚户,有一家米店,老板听说他是新来的,便备了礼帖过来推销生意。他没想到,好不容易才逃出了东京的那一套,现在却又有人重复东京的做法,这令他十分不快。

稍稍干点活,便觉得自己学到了相当多的东西;稍稍接触点赃物,便觉得自己谦逊了许多;随意应酬一下他人,便觉得自己更加热爱别人了。总而言之,新生活虽无美酒相伴,他却陶醉其间,一本正经地尝试各种新鲜事。在东京时他就喜欢园艺,早已习惯了浇粪灌尿等事,到乡下以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挑起了粪桶。刚开始,他爱穿一件没有袖饰的西服,腰间系一根红豆色皮带,这根皮带还是前几年在神田的十文字商店购买六连发的手枪时顺便买的子弹带。那把手枪已经在明治三十八年十二月日俄战争结束时放在院中的石头上,用铁锤砸碎了。当时外面响着满洲军总司令部凯旋的礼炮,他便发誓今后绝不带防身的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