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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百一行人与姜二钱在汉阳府分手,姜二钱留了一艘船给夜百三人,她自己走长江回扬州,夜百则走汉江转涢水到云梦。

云梦县不大,但要找人也不太好找,三人询问了三天才在附近的白鹤村才找到姜二钱说的吟一先生。

不过三人皆大失所望,虽然说奇人必有奇处,但这人。。。他身形消瘦,衣服上破了好几个洞,面上满是污垢,头发散乱,叉开腿瘫坐在乌桕树下,身下垫着茅草,手同在袖子里,眯着眼晒太阳。

归秋看着他乐道:“叫他这么坐着,还好是大冬天,要是夏天,树上掉个毛辣子到胯裆上,他能坐的住?”

说完溜了过去,用刀鞘戳了戳他,道:“诶,诶,懒汉,晒日头呐?”

吟一抬了眼皮瞄了一眼归秋,好一个俊俏的姑娘,剑眉星目,贝齿朱唇、有冠玉之面、山顷之态,若是在男儿身上自是潘安宋玉也逊色。

吟一立马换一副面孔,满面桃花,一脸贪色相,道:“细娘从哪儿来的?”

做势就要去拉归秋的手,归秋看他轻佻,但瞳子里却是平淡如水,无波无澜,心中暗道:“果然不是凡夫。”

便准备耍笑耍笑他,把手往吟一前递了递,吟一抓去,却不想归秋立马收回手来,常人哪比得上武人的速度,摔了个倒栽。

吟一摸摸头上撞到的地方,道:“嘿!我还当有好事,原来是逗弄人么!”

说完不理会归秋,又眯眼晒太阳去了。

“如何?”方长见归秋笑吟吟的回来问到。

归秋道:“应当不会武功,而且不是一般人。”

夜百正准备带二人过去,就见一个村妇来苦着脸,满是焦急的往吟一跟前跑。

吟一被农妇吵到,别过头道:“胡家堂客,你这毛气火辣的,是搞么事唦?”

那农妇急道:“先生,我屋的郎猪走草趃了!”

吟一起身,道:“莫慌莫慌嘛~走我去看看!你屋的猪几时跑的?”

“就刚刚!孩儿爹去屙屎,回来猪子就不见了!”

吟一与农妇边说边走,夜百三人跟上准备凑热闹。

吟一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又在院子外转了圈,指着东南对农妇道:“你说胡老哥往这边去的?”

那农妇点点头,吟一道:“莫慌,猪就是往那边跑了,你看外头,路边的黄荆叶上擦的猪屎,跟你猪差不多高!”

农妇稍安,果然没多久,胡老汉赶着猪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和尚。

吟一看着这和尚道:“长老这是打哪里来?”

“打中原来的。”和尚双手合十。

这和尚就是那日与唐摸鱼分手的至善,他原本想去龙门卫分坛看看的,却不想那里早就让官兵抄了,所以他一路往南,看看能不能联系到教友,三天前才从平靖关过来,不想遇到了头发疯似的猪,被顶了个眼冒金星,后来和胡老汉花了不少时间才制服那头猪,胡老汉非要请他到家里坐坐。

“这和尚手上的茧子真厚,怕是个高手!”归秋探出头,悄悄的看了看,对草垛后面的二人说到,“而且是个使棍的好手!”

“这也能看出来?太神了吧?”夜百惊讶。

“啊,不是看出来的,他本来就提着个棍子。”

两人一噎,那边的至善眉头一皱,道:“草堆后面的朋友,藏头露尾的,可不是什么大丈夫行为!”

归秋三人听了,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藏下去,从草堆后走了出来。

夜百冲至善抱拳道:“长老果然是高人!在下夜百,这两位是方长、归秋,我等三人从叙州而来。”

至善回礼道:“小僧方外之人,法号至善。”

一旁的吟一见归秋,疑惑道:“你不是刚刚那位小娘子,这两位是你姊妹伙的?”

归秋笑吟吟的道:“方才归秋稚童心态,与先生逗趣,望先生勿怪!这二位是在下的朋友。”

吟一点头。一旁的老农见夜百三人虽作游侠儿的打扮,却举止优雅,知其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老农道:“远来的是客,便一同留下来吃个中饭!”

夜百三人忙推阻。

老农道:“哪里麻烦不麻烦的,添双碗筷的事!”

这农夫还算富裕,家什齐全,众人先是吃了两碗面疙瘩过了中,等菜上齐,众人起筷,才开始吃饭,虽然是冬天但桌上的菜倒是荤素皆有。

菌干泡发炖上线鸡,蒜苗酱豆煮的胖头鱼,菘菜炖豆腐,笋干腊肉,干马齿苋,干枳芽,腌菜炒的豆渣,腌韭菜,腌黄花头,一桌颇为丰盛,都赶上年节了。

吟一端着陶碗,盛了一大碗饭,每样菜夹了些,蹲在一旁的墙角,埋头吃了起来,时不时还吸吸鼻涕,吃急了鼻涕掉了出来,就用他那结了壳的袖子一揩,留下几道亮晶晶的印子。

夜百见此,问农夫道:“吟一先生怎这般吃相?”

农夫压低声道:“公子有所不知,先生姓啥名啥我们也不晓得,几年前先生和他堂客来这里,他堂客姓叶,常常给村里人看些病什么的,先生教村里的小伢识字,神仙一般的人,奈何遭天妒,叶先生害了怪病,去了以后,先生就得了失心疯,时好时坏,疯疯癫癫、邋里邋遢,这吃相更是谈不上好。”

夜百听了恍然大悟,归秋十分好奇的问道:“那他这吟一的称呼?”

老农回头看看了吟一,见他专心吃饭,才用细微的声音道:“这倒不是什么好名号,先生疯了以后,整日在村口怪喊‘一’‘一’的,有路过的读书人便糟批他,管他叫‘吟一先生’。”

方长插嘴道:“疯疯傻傻也有疯疯傻傻的福气。”

农妇道:“好汉你是不知道,先生他有甚么福气,那些泼皮无赖常来嬲他,拳打脚踢的,他也不晓得还手,村里人轮流接他去屋里住,他也不愿意,只愿呆在村口的木子树下。”

归秋道:“乡亲们倒是心善。”

农夫摇头,道:“这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欠他一条命。”

“这是为何?”至善也有些好奇。

老农回忆说:“几年前周边遭了大水,青黄不接,先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百两文银和几车粮食,这才保了周边六个村子的命。”

三人恍然大悟,才知道吟一找姜二钱的缘由。

夜百道:“老叔有所不知,先生在江上,帮贵人做事,那贵人付的工钱。我等就是在那贵人那里听来的消息,才来寻先生的。”

“我的妈,这贵人真不把钱当东西啊,一百两,这够咱用一辈子了。”那农妇惊诧不已。

农夫道:“你啥都不懂,那贵人能跟我们平头百姓一样?好好吃你的饭,吃完了就捡些饭菜热上,等孩儿们晚上作工回来吃。”

那农妇嘀咕道:“我不懂,说的跟你懂一样,都是没进过城的老王八,谁瞧不起谁?”

说完也不理气冲冲的农夫,对众人道:“锅里有锅巴粥,炉子上的水也烧滚了,饭干巴了,喊我给你们盛点润润。”说完就出去了。

至善见夜百方长皆不像有功夫的,又听他说长江上的富商,加之听他们所言,那个疯子也不是个俗人,没想到这么小的地方还能遇到这么多不简单的人,他想着结交一番,对主上的大业说不定有益。就开口道:“水上不少豪强,确实出手便是千金。”

“哦?长老这是?”归秋问到。

至善道:“小僧本来是武僧,受人雇小僧作侍卫,在水上长了不少见识,倒也识得几个巨富。”

“原来如此,在下看长老的把事,当是用棍的好手!能招长老作护卫的商贾,必然不是什么一般的人。”归秋有些明了。

至善道:“说来惭愧,小僧确实使棍的,练得是少林的伏龙棍,只是学艺不精,武功稀疏平常,当不得‘好手’二字,当时入了东家的眼,也甚是走运。”

至善对二人不熟,也不愿意露底,他确实练过伏龙棍法,只不过后来结合自身,改了不少,自成一门。而且至善在成为护法前,主上让他同大统领在海上待过一段时间,真要说起水上面的事,他也不会露馅儿。

夜百问:“那长老可认识姜姓的商贾?”

夜百见姜二钱几年就积累了这么多钱财,颇为好奇,想打听打听,一直没有地方,他见这和尚自言在水上见过世面,便随口问了句。

至善一听姜姓,手一哆嗦,但又很快的掩饰了过去,道:“这水上,姓姜的,最有名的当属那位姜大家了,只是小僧久仰大名未曾见过。”

其实,他是见过姜二钱的,姜二钱不仅生的桃羞李让,还胆识过人。大统领见她一眼后就念念不忘,几次言明心意,不想姜二钱烦不过,一次出动大小船只百余艘,火炮百门,比大明的官兵都不差,直接围了他们驻扎的海岛半个月,大统领赔了不少财物,这事才罢休。

至善当时在岛上困住,仗着自己一身的武功,准备去挟持姜二钱,还没见到姜二钱,就被姜二钱的两个护卫打的吐血,那两人单独交手他倒能轻松拿下,但两人连手,他就只能被揍。

夜百听完遗憾的点点头,一顿饭吃完,倒也融洽。只是夜百拿出一个莫约一两的银锭子给胡老汉,对方坚决不收,最后还在吟一的劝说下才收了,那农妇为此还送了夜百一大包干枳芽。

归秋则是拉着和尚去比武,夜百与方长在村口拉住吟一,准备拉拢对方。

“无尊无卑,普一同等?呵!”夜百讲完自己的理念,吟一轻笑一声,道:“何谓尊卑?”

不待夜百方长回答,吟一嗤笑道:“或是长幼,或是位业,或是贫富?人若同富,何为富也?若同贱,何为贱也?尚同尚贤,可不闻君子豹变,兰芷萧艾乎?选其贤为正长、诸侯、三公、天子,民从正长,正长从诸侯,诸侯从三公,三公从天子,虽选贤为天子,然其权柄至高至极,神鬼示以真理,然神鬼之存焉?若存,何人事于鬼神?执事者当于何位?彼不可为之事,我必不为也!尔取死道,愚不可及,耻笑于人,我自不与愚者为伍!小儿去矣!”

夜百听罢面色涨红,指天道:“权贵豪强食民血肉、夺民志节、淫民妇女、倡民子女,使天下疾苦之人不得其安,难有衣食,今百尚有其力,愿为民立命,以微薄之力改天下之势!百樗朽之人,有天高之志,而无纤芒之才,自知此为螳臂当车,鲸浪寸堤,死地无生之事。然若无峻拔之士、赴死之人,悠悠苍生,此青天何得以见?如此,百纵使曝骨履肠、肝脑涂地亦无恨无悔,无所怨也!先生虽俛眄于百,然百不欲改先生之志,先生亦当知天下尚有精卫填海至死不渝之人!”

夜百侃侃来,声音从悲愤到迷茫,再到坚定,说完也不看闭眼不语的吟一,转身就走,口中道:“方先生,我等明日辄归!”

方长看着夜百的背影,所说以前还有一丝胆怯、迷茫,现在的夜百已然有顶天立地之态了。

其实方长也不信先圣所言能实现,他只想把学说传下去,不辜负师父的养育之恩,他和夜百不同,血气方刚,在底层讨生活的经历,已经迫使他只求能有一个栖身之地,哪怕夜百不去完成那遥不可及的梦,他亦会跟随夜百,因为夜百是个好人,还是一个有钱的好人。

夜百一番话让方长隐隐有些拾回当年的志气。

“或许他比我更适合当这个巨子啊!”

另一边,大和尚与归秋已经斗过百招,最终归秋以一招秋来木落,击败大和尚,但归秋隐隐觉得,这和尚没拿出全力来。

是夜,三人商议已定,明日返程,赶在年节前回叙州。

村外不远的野地里,有一小片桃林,长了不少野桃树,桃林前有一个小小的坟包。

吟一一改往日的模样,素衣缁撮,温颜含蹙,跪坐在石碑前,烧了些纸,嘴中道:“今日之事,卿若在,当告与我如何为之。”

说完灌了一口酒,“我若随他去,必不能日日伴与卿旁,卿孤苦,我心何安?”

末了,饮尽葫芦中的酒,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轻尘月韵的女子,吟一怀念的伸出手去,眼见要触到对方的脸,却收手大笑而去。

第二日夜百等人离开村子,往县城去,在半道遇见了吟一,依旧是素衣缁撮,负手而立。

见三人走来,吟一俯身一礼,道:“昨日听君一言,如醍醐灌顶,吟一愿为公子驱使。”

夜百面上疑惑,但依旧扶起吟一,问道:“先生如此可有说法?”

吟一笑道:“内无粒米果腹,外无片缕遮身,奔个温饱而已。”

夜百笑而不语,做了个请的手势,吟一便跟着三人一道回叙州去了。

船在江上走了三日,吟一除了吃便是睡,夜百终于耐不住性子,叩了叩他的门,进了去,见他正看着窗外的风景。

夜百道:“先生好雅致!”

吟一笑道:“公子来此,有何吩咐?”

夜百疑惑道:“我所图之事,若。。。”

却被吟一打断,“公子所图之事,我已有耳闻,然君可知,君所缺者为何?”

“金银财帛,或是英才贤士?”

吟一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此二者固然重要,徒有此,亦难成事,君观此大江。”

夜百赞叹道:“波澜壮阔!”

吟一道:“此大河源于昆仑,在万仞之上,聚浜溪而出,奔腾万里,流于大壑,开山破石,裂天下之地,其水汹汹东注,无有能阻者,何也?势也,乘势之行,犹方舟而分走,溯者难,沿者易!今天下方安,百姓安居乐业,天子有圣主之象,君若此时奋起而图大业,实则逆水行舟,逆势而行哉!是以君所缺者,势也!”

夜百思索,道:“百当如何?”

吟一答道:“缓图之,川蜀之地,沃土千里,安逸适居,民清厉刚毅,然据守天下有余,图神器难,故君当图川蜀之地为己用,收藏农民,容纳商民,尽用工民,栽培士民,使农民事生产,商民通天下,工民利兵器,士民入朝廷,势起,则一呼百应,北出兵士夺陕西,西出巫峡得湖广,然为此当令行如流,此可用《墨经》、《墨书》使民智开,士绅豪强巨贾软弱,不可信也,使以金银弱其志,先安其心,再收其财业,则大业初成矣。”

“兵士何来?”

吟一淡然道:“于西北设庄堡,禀朝廷言土人劫掠,设府丁,实惟练军士也。”

“大业初成,以后何为?”

“大业初成,犹江水至于平原也,其处柔,其行刚,静时则润,动时则杀,是水也,示之以柔,发之以刚,是以民莫不敬畏。至于此大业可成,大业既成如江河既成,纵横于野,有麀麚豺豸方至,道渴,饮于此中,讵以类次而拒饮邪?是以执道者,亦当如此也。”

“势何时来?”

“或百载或两百载。”

“为何?”

“山海经言,天下之地东西两万八千里,南北两万六千里,此乃分壤树谷出铜产铁之所。今天下士绅无役之重,无税之奉,久之则使能者有余,拙者不足,物有界而欲无疆,届时纵无天灾,戈矛亦發,刀铩亦起也,此即为公子之势也!”

夜百点头,只担心世间太久,后人无法完成。

吟一又道:“因为此所以立墨学,学与政事而分,然为政者必从墨学也,则万世基业可成。”

夜百听完,又问了些问题,才满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