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雯：“常常听道，却不甚懂。”
查玄通再道：“天地一阖，人随运灭，天地一开，人随运生。日月星辰，亦随运转。是故因缘不绝，展转以相生。这句话，你好好品味品味。”
小雯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查道长，你说的太绕口了。”
查玄通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便换一种说法。你看这是何物？”向右侧身后的一株松柏指去。
小雯：“是一棵松树”。
查玄通：“那这棵松树，四万万年前又是何物？”
小雯：“若说四百年前，还可能只是个松子，但四万万年前它的模样……我可猜不到。”
查玄通意味深长道：“此棵松柏用我道门中的话来描述，乃世间之色相。便如你我眼前所见的一切实在东西，山川、河流、身着的衣裳、吃下肚里的五谷，都是一种色相。但正所谓昭昭其有，冥冥其无；降本流末，而生万物。万般色相，往前追溯到源头，均是从一种空无之状中演化而来。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从空无，到一颗松子，再到一颗松柏，色相之间是如何变换的？”
小雯闻言，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只觉得其中有太多门道——修行不是打打坐就好了么，怎么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毕竟是自己先问出的话，只好谨慎道：“往远了说我不懂，但松子入土，总得有天地灌溉才能长成大树。”
查玄通颔首称善，随即大袖一挥，小雯只觉得眼中景色忽地揉成一团，无论是脚下厚土，还是远处峭壁，或是周边景观，身前一切事物此刻正以迅雷之势复归其最原本的样貌——直到高山夷为平地，绿植化作沙砾，天地不分冥昭，窈黯无可名状。虚峙寂寥之间，约莫有一个喘气的空隙，即见混沌中重现天光，万事万物又开始飞速生长，于是群山再现，和风又起，一株树苗破土而出，经历了雷霆震慑、洪浪齐天、烈日炽焰，一次次枯败后又一次次重获新生，终于结枝散叶，长成今日的参天青松。小雯感受着自然造化之力，内心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幻境消弭，查玄通接着说道：“道门有言：无中生有，谓之妙有。从空空如也，到色相俱足，此间过程便是妙有之道。而妙有之所以确确实实地发生着，其必要且充足的条件便在于一个缘字。因此，所谓因缘，描绘的是万般妙有之中变化承负的根本样貌。对普罗众生来说，因缘二字常被理解为一根筋的因果关系。比如方才提及的俗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你我若要修道，得往更深一层去体会。就好比你曾幻想过读书认字，也想过远走高飞，但究竟未能实现，这当中便混杂着地方人情、国家法令、家族规章、学府制度等等各类缘法……”
稍一停顿，查玄通继续道：“因缘，是过去缘、现在缘、未来缘的集合，上溯玄元之本，下达妙有之变。一件事物看起来是一个样，其中缘法却可能繁复无序。再拿这棵松柏来说，天地风水是它的缘；你我来到它跟前，给了它松柏这么一个名字，也是它的缘。后世，它若遭遇不测，所留下的松子便是其缘法的继承。这便是因缘际会的道理。”
小雯眉头紧锁，心里消化着查玄通所讲的道理，未顾得上答话。见状，查玄通提点道：“你倒不用立即悟出个所以然来，慢慢修行，慢慢体会便好。”
小雯接话道：“那我若不修行，难不成还无法体会得了世间因缘的真谛了？”被查玄通这么一番说道，小雯只觉得脑袋有些肿胀，下意识就想反悔：做个普通人倒也是好的。
查玄通笑道：“正所谓妙缘无修。人从有意识起便开始修行了。修行二字作何解，日后再于你慢慢说罢。你只需记得，修道者的修行并非世间唯一。比如一个旅人，其修行若是巡游天下，那这棵松柏对他而言便是大好风景；但对一个伐木工匠来说，这棵松柏可能是他养家糊口的依赖。此中的玄理并非一时间能够说清的，总之你很难去评断，到底是谁与松柏之间的关系更能体现出所谓因缘的真谛。”
查玄通见小雯仍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便接着说道：“因此，你问起因缘，我若答得透彻了，也不过是此时此地的答案，至于下一刻，你自身的缘法会怎样变化，又会是另一个问题。更何况，这一问题若非你本人来作答，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只能先与你粗略讲解一番。”
小雯忽然抬起头来，不甘心道：“话虽如此，但这因缘却太过糊涂了！我睡醒过来就是一百年的时光。天底下的事情不论，我只觉得自己这活法实在是突兀！身边的事物认不得、脚下踩的地方认不得、连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恐怕也再难见到了……”
提起王氏，小雯忽地止住话头，顿了一顿，又说道：“我生父母将我卖到王家后便没了消息。自那时候起我就跟在小姐身边。还记得当年府里有几个孬蛋，仗着是大公子的下人总欺负我，说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我要是还嘴，就得挨他们打。只有小姐体恤我，还不惜因此与大公子闹掰。后来老爷病去，大公子成了族长，小姐不想受委屈才远嫁到南鸢城。当年有个倒卖婴儿的案子，官府请城里的士绅们出些银两，合资建个托儿馆，谁知全城的土豪都是些忘本的王八羔子，只因谈不拢各家谁出多、谁出少的问题，就一个子儿也不拔。还是我家小姐听说了，将嫁妆全拿出来带了个头，林家的鳖孙当家才因为担心什么臭屁风评，联合了几个大家族凑够了银子，官府才有的周转。”
查玄通附和道：“此事我也记得。这是王氏的功德。”
小雯：“小姐曾对我说，生而为人，先天际遇有好有坏，但从来没哪个是不值得活得更好的。”
查玄通叹一口气道：“王氏怀上仙胎，力求母子两周全，此中有多大的决心，想必不为外人所知。”
小雯：“老天爷若开眼，最好叫我家小姐这一生再无什么艰难困苦，安安稳稳享一辈子的福。”
查玄通打量了一眼神思飘渺的小雯，意味深长道：“话也不能这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