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歌堂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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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幻世(下)

外面的人,都喧闹着,拥挤着,喊着:“失火了!失火了!”然而,只有她,只有她站在那里,站在烈焰映照的漆黑房间里,看着四壁上渐渐燃起的烈火,无声的微笑着,没有动。

手里,拿着那把吹毛断发的利刃:冰雪切。

“里面有人吗?快出来!房子要倒了!”她听见外面有救火的人焦急的喊,然后,她笑了笑。

已经是第十一天了……

少主,不会再回来了。

“十天以后,如果我不回来,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那么,就全烧了罢……少主。

在看见火焰舔上自己青色的衣襟的时候,她忽然微笑起来——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了……不然,有时她都不敢想象,以后会怎样。

冰雪切轻轻敲击着案上燃烧的古琴,青衣的女子忽然幽幽的笑了起来,低声唱道:“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爹,好像幽草还在里面!”门外,二少爷少卿忽然叫了起来,毕竟是习武之人,不比一般,隐约听见了火海中有女子的轻歌。

他想冲进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没有人,里面没有人了!知道吗?”“可是……”少卿不服,抬头,却看见父亲不容反抗的眼神,那样凌厉,那样凶狠的近似于狰狞!他忽然心中一凉,不再说什么。

“这个不祥的居所,烧了也罢……”挥挥手,止住了下人们扑灭大火的努力,鼎剑阁的主人气定神闲的吩咐,眼神里有无奈和悲悯:“少渊已经疯了,擅自去杀了方大侠,又杀了洛阳名医墨十一……唉唉,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有那样的病!”说起自己的大儿子,阁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爹,大哥,大哥真的是……疯了吗?”少卿不敢相信的问。

父亲看了幼子一眼,冷冷反问:“他连阿绣都要无礼强占,你还认为你大哥没有发疯?——莫非是要我承认,我当时和少渊说的话是有效的,是吗?”少卿脸色阵红阵白,终于,低下了头,不说什么:“或许……或许吧,大哥,是疯了。”

“哗啦啦!”烈火之中,主梁终于被烧断了,整片砸了下去,高大的重檐明堂忽然间就矮了一截。

“快看,快看!飞仙,飞仙!”陡然间,下人们中起了骚动,此刻,所有人,都看见忽然天空中有闪电般的白光一闪,仿佛被无形的手推挤着一般,在白影所到之处,火焰居然纷纷向两边分开!

众人来不及细看,那一袭白衣已经没入了熊熊的火海。

“爹……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吗?”看见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少卿颤声问,语气不知是喜是忧。

谢家老爷的脸,忽然间变得凝重之极,如临大敌的看着火焰。

忽然间,他就对周围的心腹吩咐:“快传鼎剑阁的四位长老和两位护法!和他们说——最后的时候到了,按计划行事!”

十一年来梦一场……

自从姐姐死后,她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在夜里,做着永远都不能醒来的梦。

身边,永远只有尸体,血腥,还有死亡……

唯一真实的,是那个如妖如魔般邪异的年轻男子。习惯了黑暗中视物以后,每一个夜晚,她只是看着他在做着莫名的事情。

看着他大笑,杀人,把尸体钉上墙壁……

看着他在月光下吟诗,长歌,起舞……

一直到本来胆小的她都视死亡为无物。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连这个人都是虚幻的——那一晚,在看见他跪在地上痛哭的时候,第一次,她感觉到,他是真实的。

是活着的,有血肉的,人。

然,她知道少主没有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停不下来而已……

这么年来,呆在他身边,她的内心,都渐渐不由自主的被那样的黑暗吸引了吧?

她居然喜欢那样的不见天日。

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在黑暗的某一处,于是,就心安。

即使在那样的黑夜里,她总是能看见十三岁的姐姐站在角落里,悲哀而无助的看着她,面容扭曲着,却低着头——宛如一朵安静开放的小白花。

姐姐……姐姐……我不会忘记的。他现在,再也不能杀人了……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在呆呆的抬头,看着漫天而落的燃烧的巨木的时候,她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次,闭上了眼睛。

“你想做甚么?!”陡然间,她看见头顶的烈焰忽然散开,宛如烟火般纷纷避落在身边,她还没有明白过来什么,只是觉得身体一轻,等到回过神时,低头已看见燃烧的房子已在自己的脚下。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竟然已经纵身在半空。

是梦吗?是幻梦吗?

“谁叫你自焚的?!真是疯了!”耳边,忽然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个一向只在黑夜里的声音,带着冷意和懊恼,然后,她的身体蓦然的一沉,飞快的向下坠落。她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身侧的人——“少主?真的是你吗?少主!”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她的声音,居然能承载如此的喜悦。那个人,第一次,是真真实实的,近在咫尺的,并不是,黑夜里那个影子和声音而已。

话音没有落,她已经被他横抱着,落在离火场十几丈以外的另一个天井里。

那些仆人惊呼着,如同鬼怪一般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

“我回来了……”他低头,看着她,说。

半个月不见,少主的面色益形苍白,默默地注视着他唯一的侍女,眼睛深处居然有近似于失控的疯狂和黯淡,仿佛是一头咬牙忍受着痛苦的野兽。

看着他的双眼,幽草觉得这那里隐藏着一把寒冰制成的剑。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然而少渊却用手托起了她的下颔。在他的手接触到肌肤时,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皮肤苍白,有如坚玉。

她只有垂下眼皮,任由他凝视自己的脸,忽然,耳边听见他问:“你,在等我吗?”幽草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又摇头:“我……想去找你。”想去找他……所以,她才在火里。

“真是疯了。”他叱道,但是眼睛深处却有异样的亮色,忽然轻笑,“看来,真是和我一起待得太久了……”脸上忽然有些热,她想是火烧过的缘故。抬头看他,忽然,眼光扫过,却看见那边熊熊的烈焰里,有个白衣的小女孩,静静的对着她笑,宛如一朵开在幽暗角落的白花——姐姐。

莫名的悲伤如刀刃般狠狠地划下,她触电般的从他身边退开了一步。

谢少渊没有没有再看她,仿佛他的心思也转移到了别处,他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

“你先离开鼎剑阁——我去找谢青云算帐!”不知为何,他忽然直呼起父亲的名讳,声音恶狠狠的,宛如野兽。

幽草一惊,眼色复杂的看他。

“少主,你——”她颤声问,然而,话音未落,谢少渊已经不在当地。

“渊儿的病越发厉害了……只怕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记得一个月前,老阁主曾在大家面前忧心忡忡的叹息。看着从少主房间里被抬出的洛河少侠莫宁惨不忍睹的尸体,所有人都重重点头。

妖剑……少主那样如妖附身的剑法和脾气,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今日,看他说起父亲的眼神,幽草意识到——那一天,恐怕终于是要来了。

又会有人死。

只要他一疯狂,必定会有人死!

“为何?”“为何要对我下毒?!”他看着父亲,那个被鼎剑阁长老们簇拥着的父亲,问。

“毒?哪里有毒……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谢家的一家之主坐在高堂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温和而无奈。

谢家的大公子,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大笑,猛烈的摇头:“不,那不是药!那是血毒!你要把我变成药人!为什么?为什么!”老阁主看看儿子,又转头看看旁边的护法和长老,叹了口气:“渊儿,你真的病的很厉害了……你这次出去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吗?”“我只是要你去洛阳拜访一下方大侠,你竟然把他杀了!”“你都做了些什么阿!”

谢青云叹气,摇头,看着提剑站在一边的大儿子,终于慈爱的叹气:“不过,我知道,不能怪你——你本来就是有病的,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出门远游。”“明明是父亲你叫我杀的方天岚——!”怒极,他大喝,陡然间有如疯狂,手中的冰雪切挥出凌厉的弧度。

所有长老立刻围了上来,防住他。

“大哥。”站在父亲身边的二弟忍不住叫了一声,看着他,眼光怜悯。

“你看你……又开始糊涂了。”谢青云目光慈祥地抚上儿子的脸:“好好控制你的情绪,放心,我会继续治好你的病。”“我没有病!”白衣仗剑的青年,厉声大叫。眼色却狰狞如妖魔。

就算是有,也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正是父亲,自小以来,就压迫着他,令他变得神经质。

药人!是谁让他这样生不如死!

“这里还有一些药,”父亲不理会他,微微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把黑色的药丸,递过来:“把它吃了,吃了你就会好了……”“不要!”他有如野兽一样的叫了起来,目光凶狠的看着父亲。

“大哥……不要任性了。父亲是为你好。”在一边的二弟少卿,终于出言劝阻。

谢少渊不作声看着他,看着他年轻英俊的弟弟,目光在冷酷中带了一丝讥诮。

少卿开始被大哥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怀疑地问:“大哥?”终于,他失去控制地对着弟弟狂笑起来——这个十九岁的,受宠的健康的弟弟,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什么!享有着作为长子才享有的一切,所有的血汗,痛苦却要他来一个人背负!该死的!

在无法忍受的冲动下,他忽然跳起,一剑刺向少卿的咽喉——想象着那里鲜血喷涌的景象。然,似乎早有准备,琴剑两位大护法的招式,正好封住了他的去路。然而,剑尖吞吐的凌厉剑气,还是划破了少卿的脸颊。

少卿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连连倒退三大步。看着他,目光无奈而畏惧。

“没办法了……渊儿是疯了。”终于,一字一句的,坐在高台上的父亲,下了断言:“得把他关起来,不然又要惹祸。”“我根本没有疯!没有!”他大笑,睥睨着那一群武林里的头面人物,手里的冰雪切闪动寒光点点——“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就是他给我种的血毒!你们看!”狂笑中,他撕破了肩头的白衣,肩胛骨下,两处溃烂的伤口赫然可见。他回过手腕,一剑削在自己的肩头!

血如泉水般涌出,腐烂的肉被削去,但是,在白森森的骨头上,那黑色仍然顽固的存在着。

“快阻止他!渊儿疯了,要自残!”脸色变了变,谢青云忽然冲口命令,两大护法,四位长老,就包围了大公子。

“我没有疯!没有!”他大笑,挥剑,银光流转出漫天的繁星。而他的身形如同鬼魅。

“少主,快冷静下来!”周围的人急忙劝阻。

“大哥,住手啊!你疯了?”二弟的声音无力而无奈。

“渊儿,莫要再发疯了!”父亲的声音,冷漠而严厉,一如既往。

“我没有发疯!没有!”他继续大笑,挥剑而舞,毫不留情的,刺入一个个人的咽喉。

在片刻之间,四大长老已经分别倒了下去。

“妖剑!妖剑!”围观的仆人中,忽然有人惊惧的喊。

“少主……”他听见了人群里,有个人轻轻的惊呼,然而,此刻的他不能顾及。

血的味道……真好。

他眼神亮的如同闪电,舔了舔剑上的血,扬起剑,指住了父亲的咽喉,冷笑:“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做成药人?回答我!”谢青云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笑着,慈祥而无奈,然而,只有细心的人,才看见他的嘴角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一瞬间,站得笔直的谢少渊如遇雷击,猛然一震,抬头,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

“谢青云!我非杀了你不可!”他的眼神,再一次涌现出了浓厚的阴郁。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少主……住手!你疯了?阁主是你父亲啊!”人群中,那个声音忽然颤抖而清晰的响亮起来,谢少渊终于忍不住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堂外,一身青衣的年轻侍女。她看着自己,目光……居然也是同那些旁人那样的悲悯而无奈。

一直桀骜冷漠的眼神里,第一次有震动,似乎是不可置信的,他低声问:“你,说什么?——你,也说,我,疯了?”他的眼神在散落的长发下看过来,冷的如同冰雪,但里面隐隐的,却是烈火般燃烧的痛苦和疯狂。

此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青衣的丫鬟身上。

“幽草,你服侍了他这么多年,你说,渊儿是不是疯了?”忽然间,高高在上的老爷,声音忽然飘落,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她身上,却砸得她身子一晃,几乎站不住。

幽草抬头,避开了少主的眼睛,慢慢走过去,站到了谢青云身边——她幽幽的说,语气似乎是在叹息:“老爷……该好好把他管起来了,不要再让他杀人。”“大少爷……是疯了。”

“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顾!”谢青云看着幽草,眼色里有些微的得意,吩咐。

然后,耳边,忽然听见了冲天而起的大笑,凄厉疯狂,有如海啸狂风,入耳惊心!

“很好,很好!”谢少渊仰头长啸,狂笑,“——你们才疯了!你们才是一群疯子!”忽然间,他目光闪电般落在青衣少女的身上,似笑非笑的:“好好好——我就算是疯了!那又如何!今天,我非要杀了谢青云这个老狐狸!”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利剑,直奔堂上的谢阁主而去!

剑出,寒芒一片。

冰雪切,宛如流进万载光阴,终化虚影。

谢少渊的手中仿佛已经没有剑,只有一道虚影掠向老阁主的咽喉。虚影的背后,他一袭白衣飘零如霜天孤鹤。无论剑,还是人,都在有无之间。

那是必杀的一击。

鼎剑阁中,连琴剑两大护法也只能挡他一步而已!

妖异的剑光,直射咽喉。

然而,却在瞬间化为静止——硬生生的,停住。

停在青衣少女光洁的额头上。距离三分。

吞吐的剑气因为被瞬间猛烈的收回,而撞向了出招者自身,连妖鬼一般的大公子,都不由身子微微一晃。

“快!”拉过幽草挡在身前,谢青云对左右一声断喝。

在同时,背后的两大护法同时出手,各自全力出剑!

仿佛是演练过了无数次,琴剑两人的配合妙到了豪巅,就在那妖鬼般的剑停滞的片刻,“唰唰”两声,两柄细长的剑,已经从他的左右肩胛骨下刺入,锁骨下穿出!

剑妖公子,就被钉在了空中。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左右肩胛骨的伤处,竟然是他的命门。而他的父亲居然知道。

“大哥……大哥。”看着他那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少卿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呼。

谢青云仍然坐在那里,隔着苍白着脸的幽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微微笑着,甚至还叹了口气,慈爱的说:“可闹够了罢?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顾!”“衣冠禽兽!疯子!”少渊的眼色如同疯狂,手中的剑欲要举起,然而背后护法只是把贯穿他右肩的剑一绞,他手中忽然毫无力气,“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地上。

周围的家臣属下一拥而上,反剪住了他的手,生怕这个魔鬼般的人在逃脱。

“少主!”看着满身鲜血的他那样桀骜不甘心的眼神,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从青衣侍女的脸上如断线珍珠的滚落,她扑上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哽咽着。

“小心!”周围的人齐齐惊呼,幽草只觉得耳边一阵剧痛,讶然抬头,看见的却是如妖如鬼般可怖的眼睛,那里面,幽暗而猛烈的火光,仿佛在地狱里燃烧!

她被人拉开,捂着左耳,惊惧交集的看着他。

“呸。”冷笑着,将咬下的一块血肉吐在地上,他抬起眼睛,看她,轻蔑而冰冷。

然,尽管这样,方才,他还是停住了到她额头的剑。

桀骜而冷漠的,他看着面前的所有人,然后,带着满襟鲜血,头也不回的走开。

“唉唉……真是家门不幸,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仍然带着怜悯和苦恼,谢家的主人看着自己发狂的儿子,摇了摇头。

然后,关切的回头,看着仿佛失去了魂魄的青衣丫鬟,温和的问:“怎么?快叫大夫来!你今天做的很好,不亏了我这么多年让你呆在渊儿身边的用心——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所有的下人,都羡慕的看着她,然而,她却没有说话。

她的神色,一直是痴痴的,忽然问:“以后,少主不会乱杀人了吧?他不会再杀人了吧?”她一直一直的看着堂中那个角落,仿佛看见了什么。幽幽的问。

阁主的神色也有些异样,眉头皱了皱,但还是耐心的回答:“是的,以后我会好好的看管好渊儿……就算看他发病受苦,也绝对不会让他再杀人胡闹了!”“那么,就好了……”幽草终于微微的笑了,扬起头,忽然说——“我想以后继续服侍少主……请阁主恩准。”看着老爷有些阴沉的脸色,她却丝毫不惧,反而对着那个角落里笑了笑……那里,她终于看见那个安静的,如同一朵小白花那样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微微对她笑。

姐姐……你安心了吗?

……

“听说幽草那个丫头,老爷给她什么赏赐都不要,却居然还要求去雪狱里服侍大公子!”“真是胆子大……那个妖怪一样的大公子据说想吃了她呢!”“是阿是阿,那一天,真真吓杀我了……”“看来,是跟了大公子太久,幽草那个丫头也有些疯了。”手里提着食盒,走过长长的廊道,隐约听见那些侍女们的议论。

她只是低头,默默走过。

耳上的伤口已经痊愈的差不多了,然而,每次一想起当天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心就仿佛被再一次血淋淋的剖开。

少主被关在这个雪狱里——那个阴冷幽闭的地下密室。

三面是玄武岩的墙壁,一面,厚重的铁门隔开了外面的一切,只留下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小窗,可以探查,门下一个狭长的缝隙,却是送饭的抽屉。

谢老阁主对武林所有人保证,他的儿子被好好的看管在一个苍蝇都飞不出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出来为祸武林……

因为我儿子疯了,所以,他做的什么和鼎剑阁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后,我保证,犬子再也不会出去胡闹了。

带着一些无奈和苦痛,老阁主对那些上门论理的武林头面人物解释,然后,带那些人,去参观那个被囚禁在密室铁门里的儿子。

在那些人从小窗里面窥视的时候,里面那个人便狂躁的站起,大笑,拼命撕扯着那些贯穿在自己身体里的铁镣。

“原来,真的是一个疯子啊……”那些人,在看过被严密关押起来的鼎剑阁大公子以后,都有些茫然若失的叹气——既然是一个疯子,那么,那些仇,也是报不得的了。

从那个小窗里看进去,阴沉的光线下,她看见有沉重的铁镣锁住了他的双手双脚,而另外还有两根,穿透了他左右锁骨,把他活生生的钉在了方圆三尺之内。只要稍微使力,便痛苦不堪。

在铁镣穿过的地方,他伤口已经全部溃烂,即使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脓水的气味充盈在整个地牢中,无法掩饰。

他再也不愿意和她说话,也不进任何饮食。

幽草去求老爷找一个大夫来给少主治伤,老爷却淡淡的笑着,说:“渊儿简直是个妖怪啊。那么一点伤,怎么死的了?你也不用太费心,这个儿子,我就当没有了……”她在一边低着头,咬着嘴角,轻声说:“老爷,少主不怕死,可是——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样比杀了他还痛苦啊!”然而,老爷已经转头和总管笑语去了。

——老爷当然应该高兴,因为方天岚死后,今年武林盟主的位置,十有八九是该鼎剑阁的主人来当了。

看着当父亲的那样的淡漠,对比起以前他的慈爱,幽草终于隐隐知道,阁主是在故意折辱这个桀骜的儿子……

老阁主……真是狠心啊。虽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乱杀人,但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难道关起来以后,连死活都不管了吗?

她是一个下人而已……又能如何。

何况,将少主幽禁起来,至少,不会再由他杀人了。这是好事——所以,我做的对。

她一遍遍的对自己这样说。

昨夜是满月,按以往的惯例,他是要杀人的——然而,他却被锁在了石壁上!一整夜,他挣扎厉呼的声音让她听得夜不能寐。

她在中夜坐起,在那道厚厚的铁门外痛哭,拼命拍打着,叫着里面的人,然而,那疯了一样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在里面狂歌,声音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是哭是笑。

如果实在非要杀人的话……如果不杀人少主就会死的话——那么,还不如杀了我吧。

但是……这并不是她一个人死就能够解决的。他以后还是要杀人的……

少主,已经是一个饮血的魔鬼了。

“少主,用膳了。”然而,铁门里面的人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没有出声。

她踮起脚,从窗口看过去,只见幽暗的光线里,他带着镣铐,靠着冰冷的岩石墙壁,看着房间的角落,不知想什么,却微微皱眉,只觉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他瘦的越发厉害了,双颊深深的陷了下去。整日整日的不动,偶尔站起来,却是狂躁的扯动锁住全身的铁镣。然而,因为穿过了肩胛骨,让他的双手却使不出半点力。手还没举过肩头便颓然落下,于是,一边大笑着撕扯肩背的肌肉,一边猛烈的咳嗽起来。

“少主,吃点东西吧。”她抚着冰冷的铁门,轻声劝告。一句话未落,却看见他猛然抓起门底下送进去的饭菜,大笑着,狠狠对着她砸了过来。

幽草下意识的躲避,碗筷却在扔出不到三尺后掉到了地上——以他目前的力气,居然已经连扔一个碗都作不到!看着落到地上的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再次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忽然整个人弯下了腰去缩成一团。

“少主!你怎么了?很难受吗?!”抓着小窗的边缘,她带着哭音喊,“不要笑了,少主!求求你不要那样笑了!……我知道你没有疯!求求你……”剧烈的咳嗽和狂笑都在一刹间停止,那一刻的密室,忽然空旷的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你现在却说我没疯?”片刻的沉默后,那个人再度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却是极度的愤怒和萧瑟,然后,他缓缓回头,看着窗口里侍女含泪的脸,目光清醒冷漠的如同冰雪:“为什么?幽草?”

她看着那个光线黯淡的密室,那个角落里,缓缓又浮现出了那个白菊花般安静的小女孩,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有些羞涩的站在那里。

姐姐……绿衣侍女温柔的眼睛里,忽然也有利剑一般的亮光!

“因为,少主你杀了我姐姐……你杀了我姐姐!”“你不要那样看我!你当然记不得了!”“你每月都要杀人,发起狂来六亲不认,二十年来杀了多少人,你只怕早忘了吧?”“可是……我只有一个姐姐啊!”她的眼睛里流下泪来,黑暗中那个人也怔怔的看着她,目光里的锋芒,缓缓的黯淡下去:“幽草……”他忽然叹息一般的低声说了一句。

“姐姐那个时候才十三岁,来服侍少主,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你杀了!”“老阁主让我们进去收尸……我进去,进到那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忽然碰到了满手的血——是姐姐!姐姐被挂在了墙壁上!喉咙里钉着一把剑……”“她的脸色,扭曲的那样可怕——”“那个少主一定不是人!一定是疯子!十一岁的时候,我就那么想。”“后来,老阁主指派阿绣来做你新的侍女,阿绣怕的要死,于是,我对老阁主说,让我去吧……阿绣她比我还小。”“却没有想到,一直能在你身边,活那么多年……”

那个人终于垂下了眼,那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沉默。

“或许——我真的是疯了?”黑暗中,他忽然自语。

“少主没有疯……少主只是病了。”幽草的声音哽咽起来,“那一夜,我听见老爷和你说的话,才知道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看到你发病时候的那个样子,就忽然明白其实少主也吃了很多苦……”“本来觉得少主你是该死的……但是,生这样的病,也不是你的罪过啊!”“可无论如何,不能再任由少主杀人了……不能再有人死了!”“所以……我才对大家说,你疯了。”“这样,老阁主终于会狠下心来,不放任你杀人了……”“少主,幽草只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杀人而已……老阁主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病,他一定会找人治好的。幽草……无论如何,会在这里陪你。”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宛如清泉一般滑落,柔和而坚定。

“哈,哈哈……”低着头,沉默的谢少渊忽然又笑了起来,声音再度有抑止不住的疯狂。

“少主?少主!”有些惊慌担忧的,她呼唤。

“——谁说谢青云那个混蛋是我父亲?!他根本不是我父亲!我根本不是他儿子!”仰头大笑,鼎剑阁的少主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回头,恶狠狠的盯着幽草,问:“有哪个父亲,会自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血毒?有哪个父亲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药人?!”“我根本不是他儿子,根本不是!”“那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对我下血毒,那个老狐狸笑着,用传音入密对我说:-你不过是路边拣来的弃婴而已!根骨那么好,不做药人岂不是可惜了?哈哈!少卿才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包括你用血肉换来的,将来都是他的!-”“但是表面上,那个衣冠禽兽,却看着我,对大家说:-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吃了药,你就没事了……-”“我要杀了他!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激我动手,可是我真的要杀了他!”“哪怕别人都认为我真的是杀父的疯子!”“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再度剧烈的咳嗽起来,弯下了腰。肩头的铁索不停的晃动着,有模糊的血肉和脓液,从那里不停的渗出。

“……”一时间,她竟然无言以对。

一直,心里也都有些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命令少主去杀的方天岚,老阁主却在众人面前一口否认。而且,虽然平日对于少主是那样的慈爱,可是却不允许二公子接近少主——“少卿,你大哥和你不是同一种人!别惹他!”似乎,一直以来,老阁主都是处心积虑的对外营造着一种印象——他的大儿子,是一个疯子……老阁主不引为耻,有意无意的,一次次的在大家面前那么说。

自从将少主囚禁在雪狱以后,他更几乎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了囚犯。

幽草的脸色苍白如雪,恍惚中,忽然看见暗室的角落里,那个白衣女孩虚幻的影子渐渐抬头,对着她笑了——咽喉里插着剑,那样的笑容却是悲凉而讽刺的。

姐姐?

我错了吗?我真的大错特错了吗?

该死的,是老阁主,是吗?是他杀了所有人,包括他“儿子”在内!

“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反正我只是一个疯子!”他微微冷笑着,说,眉间的皱纹有如刀刻,复又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

“我相信你。”她有些恍惚,喃喃说,身子晃了一下,只觉毫无力气,只好将身子靠在了铁门上:“可是……如今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哈哈。”脸色雪白,她忽然低头莫名的笑了起来……原来,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开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计算?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吗?

第一次,连她都有压抑不住的想大笑的悲凉和愤慨……原来,长歌,是可以当哭的。

“不必如此,幽草……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我就不会疯。”黑暗中,那个人忽然说。

抓着小窗口上的铁栅栏,她低头痛哭起来。

那一日以后,他终于肯勉强进一些饮食,然而,却从此极度的安静下去,不再狂躁不安,甚至连血毒发作的时候,都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然而,他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睛里本来妖鬼一般的亮色,也渐渐黯淡。

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今天是元宵了吗?”看着食盒里的汤团,少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抬头看着窗口里的幽草。幽草忽然发现,他鬓上居然有淡淡的霜华!她蓦然又有想哭的冲动,但只是点点头。

“外面一整天都好吵……阁里有什么事情?”他问。

迟疑了许久,青衣侍女终于低头,轻轻回答:“今天……是二公子,和阮姑娘的大喜的日子。外头,来了好多宾客。”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幽草忍不住说了一句:“少主不用难过,阿绣她其实——”“那只是个玩笑。”他忽然站起,肩头的铁镣蓦然滑落,扯的他皱了皱眉头,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冷漠而无谓的,淡淡道,“只不过,当时看不得少卿和她那样的笑容而已……看来,我是有病的……我看不得别人那样的笑。”“我知道阿绣是你的手帕交,我也只是吓吓少卿而已。何况……她那样的女子,怎能配在我身边活下去。”他回头,静静看着外面那张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说:“你瘦了很多,幽草。”

“草儿?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呢!”锦绣灿烂的兰剑室里,正在打点着嫁前奁笼的红衣少女惊喜的直起了身子,跑上去抓住了自幼相熟的姊妹的手,灿烂的笑靥如花朵一样的盛开。

自从十一岁那年,幽草自告奋勇的代替她去服侍大公子以来,她一直都把这个青衣的同伴视为救命恩人,情同姊妹。

幽草眼色飘忽的看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阿绣,如今你是快要当二少奶奶的人了……以后,不要和我们这些下人如此随便,会在夫家失了自己的身份。”阿绣的笑容更幸福,灿烂的如同阳光:“放心,少卿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嫌弃我……真是我的好命了……”她看着好友日益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听说,你还是跟着大公子少渊?——那个疯子,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想起那一日在郊外他对于自己的侮辱,阿绣温柔的脸色就变得铁青,恨恨道:“幸亏是他疯了!否则,岂不是要逼着我做那个家伙的侍妾?”“他没有疯。”忽然,青衣的女子淡淡说,然后,重复了一遍,“少主没有疯。”诧异的看着幽草,阿绣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看你……那么认真的说笑话——那一天,是谁亲口说少主疯了来着?唉唉,我说你啊……真的是跟着那个人太久了,小心也会疯掉哦。”虽然是说笑,看着憔悴不堪的好友,阿绣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有怜惜之意,叹道:“草儿,不要再犯傻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不如,我出阁以后,求老爷恩准,把你带过兰剑室,都是好姊妹,以后也可以相互照顾着。”“阿绣,你说笑了。那样的福气,幽草享不起。”幽草涩涩的一笑,看着她那样幸福的神色,眼睛里居然有潮湿的感觉——仿佛是有什么阴暗的东西再侵蚀着她的心,让她内心,居然有一种狠狠抬手,把那些幸福打的粉碎的感觉!

终于明白少主当时的心情……疯了。恐怕,她现在这样的心情,也是快疯了。

许久,她的眼光落在兰剑室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长剑上,略微怔了一下:“冰雪切?”她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

“嗯,是啊……是大公子以前的佩剑。”也看着那把剑,阿绣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嫌恶又有些无奈,“现在老爷给了少卿了——其实,有什么好?沾了那个疯子的手,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毕竟是将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虽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已经有意无意的忽略起身边好友的感受了——“哦,要回去给少主送饭了。我先走了。”心里又是一痛,怕眼睛里的阴暗会流露出来,她连忙回身告退。

“哎,草儿,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没说呢!”身后,阿绣的声音传来,她却头也不回:“没什么,只是来恭喜你出阁而已。阿绣。”

不用说了……本来,是想求这个幼年的好友帮忙,看看能不能劝说老爷开恩,派一个大夫来,替少主看看越来越严重的病——他的神色越发黯淡了,日夜咳个不停,肩上的伤口腐烂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请医生来,他会死的……他会死在那里的!

然而,看着阿绣幸福的神色,听着她语气中对于疯子的鄙薄,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都疯了!

“方老夫人,你也未必太过于逼人吧?怎么说少渊都是我儿子,在下已经将他监禁,他此生再也难脱牢笼,难道要我杀了他你才肯罢休不成?”“谢阁主,令郎已经疯了!现时虽然暂时给你关了起来,难保有一天不会出来为害武林。连我儿天岚都不是他对手,到时,谁能够制住他?而且……天岚就这么被一个疯子莫名其妙的杀了不成?!无论如何,我们方家不会罢休的!”“方老夫人,今天请你来是因为卿儿的大好日子,你竟是来寻仇的不是?那么多武林元老都被我邀来了,等会就请他们来评这个理——!”“哈哈……谢阁主,你的心思,我那还有不知道的。今日,不仅仅是要替儿子成亲罢?请了那么多元老来,也是想趁机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笼络人心,以便让你可以当上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吧?”“…………方老夫人果然睿智。”“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令郎是疯了,武林道义奈疯子不得,谢阁主,但若是你不让他给天岚抵命,方家第一个反对阁下就任!洛阳方家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影响还是有的。”“儿子虽然是儿子,但是疯了的话,也不必留了罢?——武林盟主之位和疯癫的儿子,孰轻孰重,谢阁主一代枭雄,自己心里明白。”“老夫人莫走……容我想想!”终于,沉吟一番后,里面那个平日慈祥的声音,几乎是恶狠狠的道,“既然这样……少不得,是大义灭亲了。今晚,会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问鼎阁里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然而,站在窗外的她却全身僵硬,半晌不能动弹……从兰剑室出来,横了一条心,她决定孤注一掷的去哀求老阁主,然而,却在问鼎阁窗外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惊惶的后退,然而一回头就看见老爷已经站在了面前,看着苍白的脸,那样温和的笑着,微微点着头,叹息:“也真是难得,少渊居然碰上了你这样一个侍女……他也该瞑目了。”然后,她的咽喉忽然被扣住,意识在瞬间模糊。

“算了……现下杀了你,下午不见你去雪狱,少渊难免会起疑心,虽然不见得能怎样反抗——倒不方便晚上去下手了。”忽然,濒死的她又听见老阁主喃喃自语,然后,下颔被重重的捏开,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流入咽喉。

“这是紫心蛊……你也知道它的厉害。”用力睁开眼睛,却正看见老阁主微笑的威胁,看着她,说,“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乖乖的过了今天晚上,等我处置了少渊,明日就给你解药。”“不然,蛊毒发作,可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老爷扬长而去,那得意的目光,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无一能逃脱。

心口已经有隐隐的痛,她知道,那是毒虫已经在血液里繁殖了。

挣扎着,扶着廊道的阑干站起,她抚摩着咽喉方才被卡住的地方,用力喘息。

绝望而无助,终于把她击倒。

她抚摩着咽喉,终于无声的痛哭起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哎呀……草儿,你怎么了?摔到了吗?”绝望中,耳边忽然听见了殷切的话语——那样明快无忧的语气,内底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是阿绣,那个幸福的阿绣。

将要成为二少奶奶的阿绣。将来要成为鼎剑阁女主人的阿绣。

她刚从兰剑室出来,看见好友正从地上站起,不由得关切的跑了过来,扶着她,进自己的房间休息。装饰的华丽非凡的房间,贴着喜字,描龙纹凤。

今夜要出嫁的新娘。幸福的女子。

“我去给你找点跌打药……”支开了喜娘,阿绣自顾自的和好友无拘无束的说笑,转过了头去——今夜,二公子要成亲了,而少主却要死吗?!

不知为何,眼睛游移着,最后竟然落在壁上那把熟悉的冰雪切上——“草儿你看看,这个药行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高高兴兴的拿着翻出来的药瓶回头,耳边却听见“铮”的一声清音,那把截冰断雪的利剑已经架在了她颈上!

“草儿你做什么?你疯了吗?!”被好友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吓住,新娘颤声问。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然我杀了你!阿绣。”幽草的脸,苍白如死,眼睛里有类似于疯狂的光芒,声音颤抖着,手也微微发抖,利刃再阿绣雪白的脖子上蹭出一道血痕来。

喜娘们闻声进来,看见这一幕,无不惊声尖叫。

拉着阿绣,幽草退到了墙角,冷静之极的道:“去和老爷说,要他立刻带我去放少主出来!——不然我杀了二少奶奶!快去!

平静的鼎剑阁里陡然沸腾了起来,大批的家臣和下属,仿佛从不知哪里的地下冒出一般,匆匆而来,布满了充满喜庆气氛的阁内。连诸位从中原各地赶来“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那个叫幽草的丫鬟吧?对对,就是服侍疯了的大公子的——据说,她今天忽然也发疯了,劫持了二少奶奶!”

“老天……阿绣,本来还是她的手帕交啊!”

“所以说,她是疯了。”

“是啊……我看八成是她本来跟着大少爷,就是窥探鼎剑阁女主人的位置——现在大少爷疯了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才丧心病狂的嫉妒起要出阁的阿绣!”

“就是就是!昔日的朋友忽然成了少奶奶,她自己还是个丫头,那还不气死她了。”

“唉唉……说起来,以前那个丫头,还是个安静乖巧的人呢。”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那么久,她也疯了。”

几个阁里的侍女,慌乱的聚在一起,在变乱来临的时候,仍然不忘在一起嚼舌根。

“快,阁主吩咐,将邀月楼包围起来!不要让那两个人逃出去了!”

忽然,又有一群鼎剑阁下属的江湖人士冲了过来,侍女们连忙退避,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林人马冲了过去,犹自心惊——“哎呀,老阁主还是放了大公子出来了?”

“那当然了……毕竟二少奶奶在人家手里啊!今天又是成亲的日子,在天下英雄面前,老爷如果不顾儿媳妇死活,那也说不过去。先把人换回来再说别的啊。”

“而且,就算放他出来了,阁里那么多人,又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难道还拦不住一个疯了的大公子?”

“邀月楼……邀月楼。他还真是会挑地方阿——那里的底楼,供奉着谢家祖宗的牌位吧?这一来,老爷又要投鼠忌器了。”

“所以说,疯子也有疯子的聪明呢。”

“唰!”

凛冽的剑气逼得所有人都不禁倒退了半步!

雪亮的剑光一闪,地上的青石被一剑划为两半——“敢越此线一步者死!”

面对着熊熊的火把和大群的武林人,白衣披发的年轻公子,恍如妖鬼一般的提剑而立,目光烈烈如火,然而表情冷漠如冰,看的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冷。

脚步,是不知不觉停住的,在那条线凄厉的弧线面前。

面对着传说中的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即使是武林成名人物,每个人都迟疑了——生怕这一步跨过,便是生死殊途!

而白衣的谢家大公子少渊,就这样冷冷看了众人,看了父亲一眼,对身边青衣的侍女道:“幽草,我们进去。”

“阁主,怎么办?”琴剑两位护法,有些为难的看着主人。

看了看周围的人,谢青云的脸上有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叹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渊儿一发疯,会变成这样。本来今天是卿儿的大好日子,结果……”

他重重叹息,最后抱歉似的对众人道:“大家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是谢家的事,老夫自然会处理好……唉唉。只是,渊儿武功太高,如果生擒,恐怕几乎反而要被他所杀。——如果情况危机,少不得,老夫是要大义灭亲了。”

“谢阁主说得对,壮士断腕,只是痛在一时。如果将来令公子又逃到江湖上,不知道会滥杀多少无辜!我家天岚也不是泛泛之辈,依然不是这个疯子的对手,其他可想!”

大声赞同的,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两位武林首领人物已经点头,周围应和的人便多了起来,一时间,大部分人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哪怕杀掉谢家少主,也不让这个疯子逃脱!

“各位,这个邀月楼里没有食物饮水,我看他有伤在身,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不如避其锋芒,将其困在里面几日,待他病弱之际再一举攻入,如何?”

虽然里面是自己的儿子,作为“父亲”的计算,却一样冷酷无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在人群后面,忽然有佛号低低传来。

“少林空性大师?”陡然间,一直镇定的鼎剑阁主人,脸色也变了。

邀月楼的第四层。

也许怕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动静,他没有点灯。

黑暗里,幽草侍立在一边,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样大敌环顾的险恶中,首先想到的,还是沐浴更衣。

今天是元宵节,满月如镜,光华灿烂。

天上的光辉映着地上的灯光。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在两条街以外的集市上,人山人海,正兴高采烈地观赏着花灯,燃放着焰火……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她连忙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他的肌肤潮湿而冰冷,肩背处,因为被穿过铁链的缘故,溃烂的不成样子,触目惊心。她咬了咬牙,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上的伤。

“真是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么疯的事情。”

站在黑暗里的人,忽然低低笑了,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暖意和奇异的笑意,忽然,有些落寞的说,“其实,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没人当你是疯子。”

“少主,不要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替他从肩头披上衣服,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黑暗中,那个人猛然回身,用力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冰冷而潮湿,然而,仿佛却是一个让人坠落其中就不愿意醒来的噩梦。

“不要叫我少主!叫我少渊!”

耳边,听见他说。

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梦还是真,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少……少渊?”

“幽草。”那个声音微笑着,抱紧了她,低下头,埋首于她发间,闻着隐约的白梅香气,许久许久,轻轻道:“如今,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别的人,他们都是想把我们逼疯!他们才是一群疯子!”

她忽然微微笑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欣悦,伸出手,抱住了这个黑暗中的影子和声音——既然如此,那么,就一起在黑夜里沉沦吧。

黑夜里,邀月楼的角落里,那个恍惚浮现的白衣女孩又对着她笑,她却第一次对着那个小女孩笑了:姐姐,原谅我爱上了这个人……

她想要微笑,然而,心口忽然有撕裂般的剧痛!在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叫出了声,捂住心口在他怀里弯下了腰。

忽然记起了什么,幽草的脸色忽然雪白。

“你怎么了?”抱住她,他急切的问。

她无语。

“哈哈……渊儿,有听过‘紫心蛊’吗?”楼下,那个慈爱的长者声音缓缓传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你如过不想身边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雪狱里去!”

“不然,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死的有多惨!”

幽草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僵硬,她连忙抬头,努力微笑:“不要相信那个老狐狸的话!……哪里有什么紫心蛊,完全是捏造来骗你的。少渊,不要上他的当!”

“如果再被关到那里去你会死的!——你也知道那老家伙,有多狡猾。”

“是吗?……”有些迟疑的,他皱了皱眉,看向她。

她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微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展开他眉间的皱痕,叹气:“不要总是皱眉头,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所以,那一刹间,他居然楞在了那里。

“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看着他发怔,幽草忽然笑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走了出去,到外面的廊上。她的手冰冷,冷的和他一样。

不远处的集市,游人如织,喧闹声盈耳,红男绿女,双双对对。

那些摆在街市当中的烟花一个个爆开。人群在焰火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一个个抬头仰望着辉煌灿烂的夜空,爆发出阵阵快乐的欢呼。

“你看你看!”仿佛受了感染,青衣女孩突然欢跃的叫了起来,扬起头,故意不去看楼下包围的铁桶也似的武林人士,拉起他的手看向天上。

邀月楼离烟火很近,仰头看时,这些美丽的花朵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就像是一场奇异的流星雨。

焰火在他们身边爆炸,伴随着从天空飘落下来的灰烬,像一片片飘忽的雪花。

雪是死去的雨,而这灰烬……则是烟花的尸体吧?

“抱紧我,少渊。”在缤纷的光与影中,她忽然颤抖着将身子偎进了他怀里,彷佛怕冷似的央求。他心下一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低头吻住了她冰冷的唇。

楼下,监视着的人中一阵不安。

“真的是疯了。”谢青云铁青着脸,再次摧动了蛊虫。

然而,高楼上的一对恋人并无反应。青衣女子的脸上,一直是幸福而醉人的微笑。

许久许久,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喘息着,看着对方,发现彼此身上、头上落满了片片灰烬。幽草伸手拂去他白衣上的灰烬,看着它化为簌簌的细屑,从手指间落下。

万人仰望时刻的满天绚烂,而转瞬掬捧时却是空无一物。

不再去想下一个瞬间会怎样,蓦然,她对他笑了。

“少渊……好冷。你替我去找件衣服。”她咬紧了咀唇,又哆嗦了一下,哀求似的看他。他抚摩了一下她漆黑的发丝,放下手中的剑,回身从走进房间。

忽然,直觉到什么似的,他蓦然回头——余光里,只看见雪亮的剑光一闪,鲜血从青衣上飞溅开来!

“幽草!幽草!”近乎于疯狂的,他回身扑了过去,然而,只听见“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楼面上,一袭青衣轻飘飘的,从高楼上坠了下去。

风中的青色衣裾,宛如一个坠落在深渊里的迷梦,永不再醒。

天空中,正有一个烟花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的,映的天空一片绚烂。

他的手只抓住了空气。

“少渊,我要去姐姐那里了……”

“这个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困住你。”

“幽草!幽草!”

楼下围观的人群中,穿着嫁衣的女子惊呼了起来,泪流满面——她身边的新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住她要冲过去的企图。

“阁主……她死了。”左琴护法看着跌落到地面的女子尸体,低声回复,声音里,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颤抖,“阁主——她,她死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风中,忽然有人叹息。

所有人,看着由半空坠落的女子,心里都有忽然莫名而来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

高楼上,陡然爆发出了骇人的大笑!那样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竟似九冥传来。

“疯子!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天下人负我,我杀天下人!”

如果还有一个人相信我,那么我就不会疯……绚烂的烟花从天空四散而落,众人仰头观望时,忽然看见那一朵美丽的花里,有最灿烂的光芒闪现——一瞬间,漫天的烟花都为之黯然!

“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哈哈哈哈!”

剑光横空而气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凌厉之极的杀气,然而,那样夺目绚丽的剑光,居然让所有人在片刻之间都神为之一夺!

白衣披发的瘦削年轻人,从高楼上一掠而下,仰头大笑,高歌而行,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而完完全全只是——疯狂!

在落到地上时,如同鬼魅般的,他伸足在琴剑两位失神的鼎剑阁护法头上一点,只听“嗑啦嗑啦”两声脆响,头颅在脚下裂开,竟被活生生踩的陷进了双肩中!

周围的人,一时间竟惊得鸦雀无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清亮而凄厉的歌声,恍如银河天流,划落人间。在狂歌长笑中,雪亮的剑光如同风一般,直刺人群中的鼎剑阁主谢青云!

“疯了……他,他真的疯了。”苍白着脸,鼎剑阁主喃喃自语。

看着如闪电般逼近的人,他一时间竟然被对方的斗气和杀气完全压住,捏了剑诀,却居然来不及拔剑!

“爹!”

在这一瞬间,二公子忽然扑了上去,挡在了父亲面前,嘶声大呼:“大哥,你住手!”

“哈哈哈哈……”御剑凌空的白衣公子仰头大笑,剑光如同流星般一掠而过,穿过少卿的胸口,刺入了后面谢青云的身上!

那一剑之力连杀两人后仍是不竭,竟然逼得两人的身体往后急飞,重重撞上了邀月楼下的照壁,“夺”的一声,牢牢凌空钉在了上面!

“大……哥?”

剑上,少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轻声问:“你……难道真的疯了?”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微的安然,又有些微的悲伤。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大家快把他杀了!”

后面,还在挣扎的鼎剑阁主,忽然心胆俱裂的大喊,拼命当空舞动着手脚,形态可怖。

“哈哈哈哈!杀了……都杀了!”看着被刺穿在剑上的父亲和弟弟,剑妖公子忽然大笑起来,诡异而疯狂,忽然,抽剑,让两个人跌落在地上,大笑着,长吟:“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笑中,回手一剑,削掉了谢青云的半边头颅!

然后,他挥剑,杀向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一时间,血色如同烟花一般,在地面上四处散开,美丽如雾。那一刹间,即使是天上的烟花,都因为地面上血花的魅惑而惊心失色。

“施主住手……”

在冰雪切一次次挥落时,剑妖公子忽然顿了一下。

血红色的眸子里,映照出了一个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灰衣老僧。

“快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施主切不可执着于杀戮,以免堕入修罗道中。”

他却只是大笑,手中的长剑,风一般的刺向合十而立的老僧。

仿佛一夜之间,武林整个天翻地覆。

鼎剑阁谢家整个垮了,老阁主被杀,二公子重伤致残,而传说中疯癫的大公子,却被少林空性大师带上了嵩山。

后来,又有人出来辟谣,说:那个剑妖公子,的确没有疯,而是被谢青云下了血毒做成了药人,而他本人,根本不是谢家的亲骨肉……谢老阁主的用心之毒,可以想见。

说话的,是武林第一神医秋水天,他是受空性大师所托,对谢少渊的病下了诊断。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于是,整个武林就有些叹息。说,谢青云那个老狐狸,真的不是东西。

其中,说得最咬牙切齿的,却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然,那个以前被众口诬陷为疯子的剑妖公子,却真正的疯了——那一夜以后,他就彻彻底底的发狂了。不认识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每天的喃喃自语。

还好,空性大师每日的以佛经梵唱去除他内心的杀气,又请求少林方丈空闻,用佛门无上的心法易筋经,一寸寸的拔出他体内的血毒。

于是,每月必杀人的剑妖,终于渐渐不再嗜血如狂。

然而,他却长久的沉默下去。

一年以后。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看,他每天都坐在那个塔上发呆呢。”

刚刚下了场雪,起来扫雪的小沙弥中,有一个偶尔抬头,看见了西边嵩岳寺塔第十层上,那个默默静坐的白衣人影。

“据师兄他们私下说,这个人,就是当年江湖中第一的剑妖公子!”旁边的沙弥接道。

“啊?就是那个师祖带回来的疯子?”扫帚一顿,在雪上扫出丝丝缕缕,小沙弥惊问。

“是啊……”

“真是看不出……平日是个很安静的人啊,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看上去也不像疯子。”有些惋惜的,拿扫帚小沙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净心,净明!开饭了,快去啊……”廊下,有匆匆走过的师兄招呼。

于是,连忙扔了扫帚,两个小沙弥忙忙的跑上去,加入了队伍,一边走,一边问:“今晚开斋,有什么好吃的没?”

另一个师兄眉花眼笑:“有有有!今天,鼎剑阁谢家的主人和少奶奶来寺里烧香还愿,还带了不少素食汤团布施大家呢。”

“鼎剑阁?……那不是这个寺里的疯子的家人吗?”

“嘘……小声点,据说,也不是亲骨肉兄弟呢。”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汤团……今日,是元宵了呢。”若有所思的,小沙弥抬头,看着暗下来的天空。

“是啊,等一会,还可以爬到山顶上去看烟花!”同门的声音,无比雀跃。

毕竟,虽然是佛门子弟,却还是孩子而已。

“谢施主,令弟和弟媳,都在寺里,想见你一面。”

高塔凌云,四面是飞鸟和山色,楼梯上,空性大师对塔心室里的白衣人合十,然而,仿佛没听见一般,那个白衣披发的年轻人,只是自顾自的低语,并不答话。眉头轻轻皱起,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独自面壁,俯视苍生,施主至今仍然是无法看破吗?魔障,魔障……阿弥陀佛。”空性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下到山坡上,却看见一群小沙弥聚在山坡上,叫嚷着看烟花。空性不由笑了——毕竟是孩子,还对于这个尘世存在如此的好奇和热情。

忽然,天空一闪,明亮的火花从山下的人家里高高升起,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宛如流星雨,缤纷而落。

“哇!哇!”那一群小和尚叫了起来,拍手。

空性大师笑着,笑容里却有繁华看尽后的大彻大悟和寂静,他拂了拂衣襟,准备转头走开。忽然,看见一个小沙弥脸色有些异样的,仰看着他的身后某处。

“净心,有何事?”他温和的问。

那个小沙弥脸色苍白,颤声道:“师祖……师祖!那个人,那个塔上的人,他在做什么?”

空性蓦然回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十层高塔。

那里,冷月如镜,飞鸟盘旋,嵩岳寺塔孤单的矗立在漫天的缤纷烟花中,绚丽浮华的烟花映着古朴的佛塔,有如幻境——塔边的挑檐上,一个白衣长发的青年临风而立,看着天空伸出手来,似乎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花朵,又似在拉住往天上逝去的某个人……

他的剪影,在冷月古塔和漫天光影中,飘然出尘,如同天外飞仙。

“你看你,不要总是皱眉头呀,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青衣的女子,微微笑着,从虚空里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的雪……然而,他却笑了,对着她,伸出手去。

“幽草。”他轻轻叫道。

“少渊,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她笑着,拉住他的手。

“天!——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山坡上,那些小沙弥都惊呆了,脱口惊呼。

苍茫的月色中,漫天的烟花绚烂,那一袭白衣蓦然坠落,如同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瞬间划过茫茫的夜空。然后,天际仍然空寂无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弥陀佛……”

对着坠落过后的夜空合十深深一礼,空性大师轻声念起了往生咒。

夜幕下,唯有皓月无声,冷彻千古。

那漫天烟花,竟似不知道人世疾苦,仍然做尽了妍态浮光,散做漫天星辰而落。

空性大师伸手拂去僧衣上的灰烬,看着它在手指间化为细屑。

那是死去的烟花。

万人仰望时刻的满天绚烂,而转瞬掬捧时却是空无一物——这一切,留下的,终究只是幻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