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歌堂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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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剑歌(上)

邓雅倩从凳子上面站了起来,准备起身离开,薛宁昆及时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拽回了椅子上面。

邓雅倩一次后心失重,准备骂两句。

薛宁昆忽然说:“还有两场电影没看完。”

邓雅倩想说什么也难一直口。

……

这是一个大雨如倾的长夜,而外面沉睡的人们却毫无知觉。

雨从檐口的瓦当上飞泻而下,仿佛是密而厚的珠帘,将湛碧楼上对饮的两人与外面隔了开来。外面是喧嚣沸腾的雨声,高楼上红烛高烧,罗幕低垂,空气却是静谧得连风都倦然欲憩。

这一顿夜宴从傍晚时分开始,已经持续到了午夜。连一边清唱相陪的女伶都倦极告退,然而灯下久别重逢、把盏言欢的两人都没有兴尽而散的意思。

桌子上横放着一把剑,在烛影夜色里散发出四射的冷锐光芒。

坐在东首的那个女子一袭素衣,已然说不上年轻,大约已经是二十八九的年纪,然而却有着即使韶龄女子也难以企及的丽色——她不开口时,眉目沉静,五官不见得如何出众,然而一开口、一说话,就仿佛有某种气韵流动,整张脸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动人韵味。

坐在她对面的一位男子也已近而立,白袍长剑,谈笑间眉目颇见风霜。铜壶漏滴,红烛烧残,说到动兴,女子忽然间一抬手,掠发而笑:“沈洵,按以前的规矩——来比剑吧!”

“也是老规矩,你的剑不能出鞘。小谢。”对座的白衣男子扬眉一笑,放下酒杯。

“好!”雨还在不停地下,被称为“小谢”的女子袖子一卷,案上长剑跃起,“到一百丈外的牌坊折回,先回楼中者胜——输者罚酒钱。衣服上溅雨者,罚三杯。”

小谢扬眉一笑,已经如飞燕般从湛碧楼窗口掠出,茫茫雨帘和漆黑的夜色转瞬将她纤细的身形吞没。她掠出去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然后外面风雨很快倒卷而入,打在他脸上。看着几乎要消失在檐角的女子身影,沈洵扬了扬手,腰间佩剑铮然跃出剑鞘,划出炫目的光的痕迹——他足尖一点,随即掠出了窗外。

暗夜里,雨丝如同一枚枚细小的银针,从天幕里垂坠而下。然而没有落到他的衣襟,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气劲反激,纷纷飞散开来。

沈洵的足尖点着檐角兽头瓦当,风雨在耳边呼啸而过。

小谢的轻功本在他之上,然而显然因了自己是先出发而没有用尽全力,几个起落之间他已经赶到了她身侧,长剑便是一挽,向她身前斜斜削去。出剑的刹那,剑势未至、女子衣服仿佛被迎面的夜风一吹,微微抖动起来。

“好!”轻喝了一声,小谢的身形仿佛被这一阵微风吹起一般,轻飘飘如纸人儿般贴着剑势飞出,曼妙不可方物。身形凌空之时,长袖轻挽,也是一剑刺出。那一剑尚在鞘中,然而剑气已然弥漫雨里,激的落下的雨丝如银针般簌簌飞出。

“叮”,双剑并未接触,然而却发出了有形有质的脆响。两人方才交换了一招,身形却是丝毫不停,急速掠向前方那个贞女坊。脚下踩着湿漉漉的琉璃瓦,两人速度均是极快,半步也不落后,几乎是并肩前行着。

素衣白袍,漆黑的夜幕下只见两道白虹掠过,白虹之间,隐隐有惊雷闪电的光芒。

那一声“叮”的长响延绵不绝,其实细细听来,却是由无数声短促之极的交击声连接而成——并肩奔出十丈的刹那,两人之间已经如电光火石般交手数十招,不分上下。

“到了!”夜风吹起两人的长发,小谢看向沈洵,眼里有笑意。一声清喝,掠起,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牌坊的石楣,身形折返,抢先掠向灯火尚自通明湛碧楼。

然而刚一回头,剑气迫人眉睫,沈洵剑势已经抢先封住了她的去路。仿佛是挑战般扬眉一笑,小谢横剑反击——一瞬间,仿佛是幻觉、素衣女子眉心似有红影一现。红颜剑依旧在鞘,绯红色的剑气却陡然透过剑鞘散发出来!

“天人诀?”沈洵看到剑气大盛的一瞬,一惊,忽然也是一声长啸,手中长剑一振,竟硬生生接住了神兵一击,“你终于练成了?”

“梦寻剑法?”看到他回的一剑,素衣女子眼中也是一喜,“好,这一年来你又大进了!”

“我第一!”一道白虹如同电般的穿入湛碧楼窗口,凌空翻身落地,沈洵喜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瞬间,这位江湖中早已是大有名望的大侠,笑容如同孩子般,“小谢,今年的这顿饭看来要承你的情了。”

最后的一瞬被沈洵的剑气所阻,微微滞了一下、便被抢先,几乎是接着就落地的素衣女子眉目间也忍不住有些气恼,想了想,却笑了:“这宴席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你手上的剑可远不止这个价吧?”

沈洵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长剑,只是微微贯注了真力,一振,“嚓”的一声轻响,剑脊上一条裂纹沿展开来,瞬间布满了整把长剑。

“又废了。这把‘转魄’还是古越名剑,想不到还是当不起你的红颜剑一击。”有些喟叹地,将长剑扔到地上,沈洵有些无奈,“这几年我游历天下,也想找一把好的佩剑——可你看,每找回一把、和你的红颜剑一过招就变成这样。”

“我也知道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所以才答应剑不出鞘嘛。”方才那一轮比剑虽然短促、却已是全力而为,谢鸿影眉目间又染上了微微的倦意,然而神色却是舒展而喜悦的,“没想到只是剑气出鞘便也能如此了。”

白衣沈洵微微笑了笑,点头:“簪花女侠红颜剑——谢鸿影之名委实非虚,你虽归隐十年、至今武林女子辈中,只怕还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吧?”

“红颜剑倒是天下第一,至于什么簪花女侠……都是陈年旧帐了,翻它做甚。”谢鸿影有些倦倦的摇头而笑,抽出随身佩剑,垂首端详。

剑拔出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逼迫,桌上的烛火黯了一黯,连扑入窗中的冷雨都向外退了开去!烛影摇红,将持剑女子曼妙的侧影投到了屏风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把长剑投到上面的影子、却竟然只见剑柄不见长剑剑身!

那是一柄如水晶般透明的长剑,色做绯红,在烛光下流动着清光锐气万千。剑刃绯红,不知何种金石铸成,居然如同水晶般剔透,上面有深密的红色条纹如水般延绵不绝。

——然而如此的神兵利器,美中不足的、剑上却有一个长长的破损缺口。

持剑照影,剑光映着女子的脸靥,衬得谢鸿影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红颜剑。

三百年前,由武林第一铸剑大师墨烛和另一位神秘人联手共铸了两把宝剑:英雄剑和红颜剑。传说中,是天帝为铸剑师精诚所感,下凡亲自协其铸剑。为了铸成这两把剑,千年碧城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墨烛承天之命呕心沥血铸磨十载,这一对剑方才铸成。

剑成之后,众神归天,碧城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墨烛也力尽神竭而亡,只留下一句话:英雄红颜,归于人中之龙凤。众人这才发现、仿佛有奇异的磁力相互吸引,这两把剑居然一放下便合为一处。

就因了那一对剑、那一句话,铸剑师去世后的几百年中、武林中掀起多少的惊涛骇浪。

秘笈利器,向来是武林中人争夺的目标所在。然而这一对剑百年来的分分合合,却是惊心动魄。英雄剑和红颜剑,先后流落入不同的武林高手中,然而经常是聚少离多,分别为相互间陌生的男女武林人所有,甚少能同归一处。

最后一次的双剑合壁,已经是十年之前。

方柳原。谢鸿影。这一对武林不世出的情侣,双双分别夺得了英雄剑和红颜剑,一时间英雄振剑长啸、红颜浅斟低唱,又是何等的旖旎风光。

可惜如此盛况只是一时……那以后种种变故,比之前双剑合壁更惊心动魄。

看到灯下红颜知己手中的红颜剑,沈洵眼神也是微微一变,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

然而重新坐回湛碧楼的酒席边,他依旧继续着比剑之前的话题,说着这一年来他四方游历的种种见闻,雪山,流沙,大漠,深谷……以及其间无数的惊险历程。

离上次小聚,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他们本来就约好了每年重阳节在湛碧楼聚首一次,叙叙一年中别来之事。虽然是十多年的朋友,了解彼此甚于任何人,但是和武林中纷纷的谣传不同、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么说,原来大漠魔刀也是被你杀了的?”饶有兴趣地听着,谢鸿影忍不住问了一句,笑看对座的人,扳起了第七根手指,“看来去年一年中游剑天下、你的斩获可算颇丰——怪不得声名越来越大。”

她抬头之时正好仰脸对着烛光,那一瞬间的迸射出艳色仿佛闪电、照彻了灯火黯淡的湛碧楼,令人不敢逼视。仿佛被今日友人所说的江湖游历激起了沉寂的豪情,手臂一抬、拍了拍横放在桌上的佩剑:“有你这样的老友真好啊!……羡慕。如你这般行事、才不愧了‘江湖儿女’四个字,哪象我这样。”

“呵,行万里路、诛四方魔而已。”沈洵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眉目中已颇见风霜,“小谢,我不像你那么爱安静。不过,心静才能练剑罢。”

“这个江湖,既然有人爱躲着、自然也要有人出剑。”有些倦意的从烧残了的红烛上掰了一条热而软的烛泪,谢鸿影笑了笑,“你当真一年比一年更厉害,如今怕是天下第一也当得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推辞了当江湖盟盟主的事——严老盟主可是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而且这个武林盘点一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谢女侠在,我哪敢称什么天下第一?”沈洵淡淡的笑,给她倒了一杯酒,然而却是避开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眼神投注在对方放在桌上的佩剑上,微微点头:“有这把红颜剑,天下武林谁敢看轻你谢鸿影半分?”

“哈。”谢鸿影手心揉着那一条红泪,炽热柔软的烛泪在她手心慢慢变得僵冷坚硬,她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声,“我可只希望天下武林早早的忘了我这个人才好……退隐西泠都这么些年了,因了这把剑、还是不得安生啊。”

“又有人来打扰你?”看到烛下女子脸上的倦容,沈洵微微蹙眉,“你躲得也够偏的了,那些人倒找得勤。要不要我替你打发掉一些?”

“怀璧其罪,虚名累人,当然会有人不停向我挑战了——不过还不用劳驾你,我能应付。当年我既能夺到这把剑,难道还守不住它?”谢鸿影掠了掠头发,眼神却是流露出傲然之色,忽然噗哧笑了一声,看着对方,“幸亏你不是女子、没必要来争这个红颜剑,不然……呵,说不定咱们还要动上手呢。”

“我要争、也不争这把红颜剑,去打听那把英雄剑的下落是正经的。”沈洵笑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不喝,拿在手里看了看,看着窗外的雨丝簌簌的落入杯中,“都十年了——鸿影,你的执念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呵,呵。你倒是会说别人。”持剑在灯下垂头细看了一回,将手指轻轻放上剑脊,抚摩剑上的那一道缺口,谢鸿影忽然轻笑了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沈洵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静如镜面的杯中蓦然激起涟漪。他转过头去,似乎不想看那一道剑痕——能在红颜剑上留下如此伤痕的,当世除了英雄剑、还有什么?仿佛就像十年前双剑交击、留下无可弥补的裂痕一样,那道伤痕也在双剑持有者的心里狠狠划下吧?

“剑尤如此,人何以堪。”再不多话,长身而起。外面的雨下得狠了,陡然一阵风吹来,夹杂着大雨,忽然间就将立在窗前的女子淋了一头一脸。她没有闪避,木木地立着,雨水顺着清丽无双的脸颊纵横流下。然而残灯明灭,默然间,看得出她在雨中已然是泪流满面。

“对不起。”沈洵将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仿佛也在侧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眼神却是充满了叹息,“好像每次我们小聚,提及此事都会闹的不欢而散。”

“真不愧是十年的老友——我以为隐居这些年已经修炼的八风不动,但你一开口总还能让我生气。”谢鸿影站在窗边,把脸转向夜雨的天空,许久,轻轻道:“这么些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就…就没有听说他的下落么?”

“方柳原么?”明知女子嘴里的“他”是谁,然而沈洵还是明确的将这两个说出来,看着谢鸿影的脸色白了一下,咬紧咀唇。

“十年来,我也留心找过他,但是同样毫无消息。”看到谢鸿影十年后依然变色的神情,沈洵眼里神色变了一下,有无声的叹息意味,“其实全江湖都在找他——英雄剑跟着他一起销声匿迹,有多少人想把它找出来啊。可是十年来,竟然毫无消息。”

“我想,除非他有把握击败我、不然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继续侧头看着窗外,让夜雨细细的扑上脸颊,谢鸿影的语气却是沉痛而淡然的,“他…他恨死我了吧?”

沈洵不说话,每年的小聚,说到这个话题时,总是会有这样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十年前,方当华年的小谢告别江湖、退隐孤山西泠,然而十年清苦平静的生活,却显然依旧未能愈合她心头那一道伤口——就如红颜剑上那一道剑痕一样、依然触目惊心。

而那把不知流落何处的英雄剑上、是否也还有同样的伤痕存留?

持剑的那个人心头上,是否也是对往日有这样不忍回顾的伤痛?

十年前,江湖盟“天下第一剑”比试正在如火如荼的举行,除了几位已经退隐山林的高人前辈,几乎所有江湖中人都参与了。自然,其中也少不了一年前刚双双夺得英雄剑、红颜剑的那对人人称慕的情侣。

如果不是另一位自称来自秣陵的白衣少年沈洵忽然出现,惊动整个江湖——在所有人看来,最后“第一剑”的称号,将是那一对惊世少年情侣的囊中之物吧?

然而,即使是出身神秘的沈洵,在初期一轮的比剑中,也不过只是和谢鸿影平分秋色而已。而江湖中都知道,那一对少年情侣中、方柳原剑术应比谢鸿影略高一筹——那么相对来说,方柳原击败沈洵,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没有谁会料到最后的比剑会是这样惨厉的结果:千万人面前,那一对少年情侣反目成仇,拔剑相向,居然招招拼命、各不想让。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和恋人的交手中,出道以来从未遇敌手的方柳原,竟然一直处在下风。

——最后一次双剑交击,火光迸射,英雄剑脱手飞出。败。

观战的武林所有人都呆了,看着持剑静静站在场地正中的十八岁的少女,随即哗然。

英雄剑败于红颜剑下!

谢鸿影脸上毫无半丝得胜后的喜悦,苍白如死,然而目光亮如电,直视自己的情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样子。方柳原脸色铁青,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忽然便是回剑一刎!——而谢鸿影仿佛痴了,竟然来不及阻拦,看着情郎在自己面前自刎。

瞬间出手及时拦住方柳原的,却是那位二十岁年轻公子沈洵。

“败在她手下、你就宁可死了么?”那时沈洵急切之间横剑阻拦,手中长剑被英雄剑齐齐截断,然而看着一对反目成仇的情侣,白衣公子脸色冷然,“方兄,你心胸也太窄了。”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方柳原蓦然转头盯着沈洵,忽然嘶声大呼、一剑反击,沈洵退让不及、竟被划伤胸口。然而绯红色光芒一闪,谢鸿影苍白着脸抢到,一剑格开了英雄剑。或许急切之间用力过猛、或许是方柳原败落之下神志恍惚,英雄剑居然二度被震的脱手飞出。

“好……好!你们好!”怔怔看着爱侣,方柳原咬牙冷笑,转头看着沈洵,目光恨之入骨,“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会用英雄剑来取你的狗命!”

那一战后,年方十九岁、刚刚成为英雄剑主人的方柳原负伤拂袖而去,从此消失于江湖,连带着那把绝世神兵。

擂台上,已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女子脸色苍白如死,台下群雄窃窃私语——一个少年女子,居然夺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让所有人怎么都心头不是滋味,然而偏偏又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赢过她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一边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沈洵,然而沈洵摇头,以初赛中两人曾打成平手为由、不想再次挑战谢鸿影——这个自称来自秣陵的年轻公子,如一个谜一样出现在江湖上,参加了此次比剑、却居然丝毫无意于名号。

当盟主宣布结果时,一直失魂落魄站在擂台中间的十八岁少女忽然开口了,剑指一边观战的沈洵:“真正的第一剑,应该是他!——我不过是仗着红颜剑、才能和他打成平手,实际上高下已判。”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那个刚刚打败自己情郎、夺来天下第一名头的少女。

——原来她根本不在意这个称号?那么,为什么又要毫不留情地当众击败方柳原,转头却又如此轻松地将到手的荣誉让给这个陌生的少年?

那句话,让一直不过含笑观战的沈洵也怔住,台上的少女只是将剑一收,也不去领江湖盟设下的彩头,只是苍白着脸,飘然离去。走出三丈后,她才抬手捂住脸,痛哭出声。

那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红颜剑。

谢鸿影以二九华年隐退江湖,居于临安西泠桥边,谢绝一切来访。

武林中一对刚刚升起的双子星蓦然划落了,英雄红颜,绝踪江湖。江湖中只能隐约猜测究竟为了什么、让这样一对惊才绝艳的少年情侣反目成仇,血溅武场。

“还不是因为你!”——方柳原消失前对沈洵说的那句话成了唯一的线索。于是大家都说:是那个神秘的年轻公子介入了那一对恋人之间,从而导致英雄红颜反目,比剑场上血溅三尺。而谢鸿影隐退西泠后不见任何外人、唯独每年重阳都要和沈洵小聚,这一点、仿佛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测。

只是,十年了,让那些传闻者惊讶的是、不知为什么沈洵和谢鸿影始终未结连理,只是保持着这样一年一聚、若即若离的关系。

“来临安的路上,顺便拜访了严累老盟主,向他辞去了江湖盟盟主之位。不过我也答应、虽然不当什么劳什子盟主,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倒了一杯酒,沈洵说起了路上的见闻,“小谢,你隐居久了,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年来西域大光明宫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屡屡派人入中原生事。”

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白衣剑客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奇怪:“严老盟主让我向你问好,还说——”

“我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他孙女灵儿今年也该嫁人了吧?”谢鸿影淡淡然问,“他说什么?”

“严老盟主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然而笑意却忍不住地从沈洵嘴角流出,仿佛忍了好久的笑终于漫了出来,“咳咳。”

“天,“谢鸿影也是一惊,哭笑不得地转过头去,“连他老人家也这么问——别人也罢了。你没和老盟主说清楚、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吗?”

“我可不敢明说。”沈洵认真地喝着杯里的酒,也是一脸苦笑,不等谢鸿影追问,道,“我如果这么说了,他大约就要我娶他的宝贝孙女儿了——你也知道那野丫头严灵儿我可惹不起。权衡来去,我宁可担了你我这个虚名了。”

“严灵儿?”眼前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的野丫头的样子,谢鸿影看着老友的神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沈洵,你是把我当挡箭牌么?”

沈洵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没奈何,你委屈一下吧——反正十年来外面蜚短流长,也不在意多一个人误会,对不?”

“唉……你虽纵情山水、游剑天下,其实也过得很辛苦吧?”笑着笑着,谢鸿影慢慢沉默了下来,桌上的菜肴已经凉了,红烛也快要燃尽,“你也不年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么?严灵儿其实不错的。”

“好端端的,怎么做起媒婆勾当来。”沈洵微微蹙眉,笑了一下,然而神色间却颇见沉重,“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这样,便知道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煎太急?”

“那不一样。”谢鸿影淡淡道,长眉挑了一下,看向夜色深沉的天幕,“柳原迟早有天会回来找我报仇——所以我等着。但是……苏眉已经死了八年。你一直这样,我看着也替你担心。”

“不必担心,若有事,也不会过了八年才出事。”虽然这样安慰着老友,然而白衣人眉目间的沉郁却是积聚不散,勉力说笑,“何况如果我有了家室,又如何能如今日一般游历天下、和你把酒论剑?——你莫不是不耐烦我每年唠叨你了,想早点耳根清静?”

“听听,听听——堂堂一个大侠,说话这个腔调。”谢鸿影也笑,然而眉目间却是倦怠的,忽然叹气,“其实,我倒是一点都不后悔当年当众击败柳原——换了今天、再来一遍,我选择也是一样。”

“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方柳原也不会误会,你们不至于那样收场。”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歉意,沈洵放下了酒杯,叹了口气,脸色沉静,“一直觉得很抱歉。”

掠发浅笑,女子摇头:“哪里关你的事?——没有你,也会有张三李四迟早出现,我和他、也是迟早要闹出事来。他这个人……唉,老实说、是当不起那把英雄剑的。”

说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旧有复杂的情愫,然而语气却已经平静。

“他当不起,你看我可当得起?”

蓦然间,窗外有人接口,语声冷冷。

窗下小酌的两人齐齐一惊,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雨依旧淅沥下着,然而不知何时,湛碧楼檐角上,一个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

看到楼中两个人转头看过来,少年冷冷一笑,将手中长剑倒转平持,缓缓地一寸寸抽出剑来——天上忽然有一个惊雷落下,闪电如雪亮的长剑划开万丈天幕。

——然而,这天地之光,居然也无法夺去少年手上那把出鞘之剑的锋芒!

“英雄剑!”

窗下两人霍然长身而起,同时脱口低呼。

站在湛碧楼挑檐上,对着那一对璧人般的男女缓缓拔出英雄剑——为了等待这梦想中的一幕,他已经准备了十年。

“你是谁?英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窗下烛影摇红,那个丰姿如玉的女子惊问,眼睛看着他手里的长剑,手指下意识的抓紧了佩剑。

哦……那便是谢鸿影么?那个十年来时刻萦绕在他心头不曾忘了半分的名字!

大哥……大哥,现在,我终于看见她了。果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方玠。”一寸一寸地,终于将剑全部抽出,少年站在雨中冷冷回答,年轻的脸上有种孤傲的表情,“我替我大哥来找你们。”

“小玠?”谢鸿影一把拂开了帘子,眉目中隐隐有迟疑的表情,仿佛努力回忆着什么,然而看着雨中的抱剑少年,她脸上不自禁的有惊讶,“那么柳原呢?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去了哪里?”

“你问你身边这个人!他没告诉你么?”少年方玠眼神落到了和谢鸿影并肩而立的沈洵身上,蓦然冷厉如刀,冷笑着,缓缓抬手指天,“蒙秣陵沈公子之情,我大哥三年前就去了这里——”

“沈洵!”身子猛然一震,谢鸿影只觉身子一软,急忙抬手撑着窗棂,回头看向一边的多年挚友,“你、你早知道柳原的下落?你杀了他?你三年前就杀了他么?!”

“小谢。”看到女子这样的眼神,沈洵心头一冷,然而终究还是按住了高傲的性格,低声分解,“我没杀他——不是我杀的。”

“那么说来,你果然一直瞒着我?”不等他再说下去,谢鸿影冷笑起来,忽然将红颜剑一横,逼他退开三步,“还说你找不到他!——一早被你杀了,当然谁都找不到他!你为什么要杀柳原?为了那把英雄剑?”

“小谢!”听到这样冷锐的话,沈洵脸色也苍白起来,“认识十年、难道你认为我是这种人?要夺英雄剑,十年前擂台上我早光明正大的夺了,何必等上这些年!”

谢鸿影猛然一怔,看着眼前白衣人沉静熟稔的眼睛,因为忽然间的噩耗而失去的神志、终于缓缓从她心头退去。她沉吟不语,却已经放下了握剑的手。

“光明正大?”本来只是抱着剑冷冷听着,檐上少年却忍不住冷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挑拨我大哥和谢姑娘,让他们自相残杀、你好取渔翁之利——也算光明正大?好一个秣陵公子沈大侠呀。”

“呵。”对着少年同样冷锐的指责,沈洵却似毫不以为意,只是微微冷笑,“十年前之事,你问问你大哥又做了些什么?”

“我大哥已经被你杀了!还要我怎么问他!”方玠的眼神陡然雪亮,杀气弥漫,“现在,我只要做他托付我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杀了你!”

少年厉喝声中,英雄剑仿佛被主人杀气所激,铮然长响应和。

“无妨,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另外一件呢?”沈洵淡淡一扬眉,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居然有一丝赞赏的意味——这样的杀气和锋芒,也只有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才有吧?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只怕还没有眼前这个少年的五成功夫。

“还有一件,就是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谢姑娘。”方玠的眼神落到了出神的女子身上,陡然就变得复杂莫名,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扁平的碧玉匣子,扔了过来。

“我替你打开。”生怕有诈,沈洵抬手扣住了匣子,啪的一声打开。

因为过往深切的仇恨,谢鸿影在匣子打开的刹那也已经全身戒备,红颜剑随时准备掠起格挡打出来的暗器或者毒物,然而,碧玉匣子打开之后,她和沈洵神色都定住了。

匣中只有一朵碧色的莲花,鲜艳如生,清香袭人。

“我大哥说,谢姑娘自小有头痛的毛病,这雪山绿萼莲治起来最是有用。”看着谢鸿影在碧玉匣子抛过去之时防备的神色,方玠语声平静淡漠,但是眼里却再次流露出复杂的光芒,“他在西域呆了七年,好容易才找到了一朵,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回中原来给你。”

听得那样的话,连沈洵都怔住——十年前在天下群雄面前,英雄剑败于红颜剑,谢鸿影为了回护沈洵而两度击落他手中长剑,天下群雄哗然——那样的打击曾让方柳原羞愤欲死,自刎不成之后远走异域。

——他心中对于谢鸿影的怨毒,只怕可以想见。

然而,十年之后,留下的遗言,却是这样。

“哦……想不到,他还是这样的人。”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有什么感慨,沈洵第一次对那人有了敬意,将手中的绿萼莲递给已经全然痴了的谢鸿影。

“他竟然不恨我……”感慨万端,十年来恩怨一时涌上心头,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泪已盈睫,松开了握剑的手,低头颤抖地拿起那朵雪莲花,轻轻嗅着。

窗外雨夜中,方玠的眼角微微一动,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唇角。

“小心!”在谢鸿影低头轻闻雪莲清香的刹那,仿佛直觉到了什么不对,一边的沈洵蓦然大喝,抢身过去,手边没有剑、急切之间伸手一点,女子腰上佩剑直跳出来,落入他手中。想也不想,沈洵一剑削向她手中那朵莲花。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那个刹那,那朵莲花在谢鸿影颊边如同烟雾般炸开来!

“小谢!小谢!”咫尺的距离,情难自禁的女子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骤然的降临,在沈洵的厉喝声中,手中莲花蓦然炸开、嗤嗤溅上她的脸颊,带着辛辣的药水气味。

是毒药——是毒药!

十年之后,因为她当日的“背叛”,柳原还是对她送上了毒药!

刺骨的疼痛让她刹那间睁不开眼睛,谢鸿影下意识的将手中莲花掷出窗外,急退。然而左脸上皮肉腐烂的嗤落声,还是在耳边轻响,迅速蔓延。

“小谢,别动!”耳边忽然听到沈洵的喝止,她毫不迟疑,立刻定住身形,“别动!”

在他声音响起时她已经顿住,在她顿住的那一瞬间,沈洵一剑自下而上反削,手指稳定迅速,红颜剑贴着她左脸薄薄削了一层皮肉下来!

血流满面。瞬间,那样风华的女子、已经是说不出的骇人。

“你小心方玠!”血模糊了她的眼睛,脸上痛入骨髓的伤已经让她心知自己容貌毁伤的严重,然而谢鸿影顾不上自己,厉声提醒,“别管我,小心方玠!”

第一件事,那个少年已经做到了——把这个碧玉匣子送到她手中。

那么,第二件事,他就要对沈洵下手了吧?

然而,方才那一刹间,沈洵已经全然顾不上站在背后雨帘中的少年,即使背后有极大的杀机袭来,他也只能顾得上眼前的谢鸿影。

“我不会趁人之危——杀你,我会光明正大地、在全武林面前杀!”然而,看着这一幕,雨中的少年根本没有动手,眼睛里是冷酷狂傲的光芒,英雄剑一划,在雨中仿佛惊电掠过,“我要让你经受比我大哥当年更重十倍的羞辱!我大哥说过、迟早有一天,英雄剑会取走你的狗命——我要替他实现诺言!”

长剑一挽,少年在长笑中远去,消失于漆黑雨幕。

“好重的邪气……”听着方玠说话时透出的真气,看着他挥剑时的手势,沈洵眼里有凝重的光芒,“和方家家传的回风舞柳剑法根本不同——似乎、似乎是大光明宫的路子?”

“西域大光明宫?那个魔宫的武学?”旁边的谢鸿影眼睛虽然已经被血模糊,然而听得身边人的话,因为剧痛而恍惚的神志还是一震,脱口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说话——你左脸的血脉全断了,一动血就止不住。”微微一震,迅速将眼光从夜里收回,沈洵扶住谢鸿影,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从衣袖上撕下一幅布来,手指连点眉心、闻香、天机几处穴道止住血,将白布裹上女子的脸颊——方才蒙上,血便浸透了出来。

“忍一忍罢,我身边没带伤药,先送你回西泠小筑再说。”手指轻柔的接触着谢鸿影裹着纱布脸颊,沈洵声音低而沉,眼里有说不出的愤怒——他也看得出、即使伤好,眼前这张风华绝代的脸已经是彻底的毁了。

“好狠……好狠!到底不愧是方柳原啊。”沈洵一向是云淡风清的眼神狠厉起来,冷笑。纱布下的脸动了一下,谢鸿影仿佛想说什么,然而沈洵阻止了她开口,扶着她回到座位上坐下,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算了,无论如何,不在你面前说他的不是——现在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三年前是怎么回事了。”

“不错,三年前,我游剑江湖的时候,是遇上了方柳原。

“那是在西域灵鹫雪山下的一条冰河里,我看到了他——他变了很多。如果不是先认出了那把英雄剑,我根本认不出那是方柳原了。

“他倒是认出了我,可惜那时候他正动弹不得——我看见他坐在冰河里运气练剑,显然是有入魔的迹象了:半边身子上冰雪堆积,而另半边身上的河水却在微微起泡沸腾!

“冰火两相煎。看来多半是修习内功之时,误入了歧途。

“我想他这样强练下去只怕多半无幸,这里荒僻无人的,也没有别人可以救他了——虽然因十年前比剑之事,我对此人不无恶感,但是见死不救也非我所愿,当下想出手帮他排解一下体内相激而起的冰火两气。”

“然而他竟是宁死也不愿受我之助,竟自己震断了心脉。”

聚精会神的听到这里,谢鸿影的眼睛眨了一下,有泪水无声划落。然而刚流下的泪水,立刻被脸上的血染成绯红,落在沈洵的衣袖上。

是的,是的……那才是柳原的脾气。那样骄傲、宁愿死了也不容许别人看低看轻他一丝半毫,为了成为强者不择一切手段——

所以,十年前他才会做那样的事、导致两人决裂如此罢?

所以,十年后,已经化为白骨的他、还是不肯放过她罢?

“我没拿走英雄剑——将剑留在他身边,一并埋了。”说到这里,沈洵微微苦笑,“看来,那个孩子是远远看到我走过去、一掌按在他兄长后心,就以为是我杀了他了。”

“小谢,我不告诉你这件事的缘故,是怕你受不住——这十年来你过得很辛苦,我不知道撑着你的东西是什么?”白衣人摇头,眼睛里有怜惜的光,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继续麻利地给她包扎,“如果…如果你是在等他回来,那末,我如果和你说他已经死了,我怕你真的会撑不住——我不敢冒这个险。”

“谢谢。”

半张脸被严密的包裹在白布中,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俯身为她包着伤口的男子,看着他淡然沉静的眼神,谢鸿影轻轻挣扎着说了一句,然而才一动,满脸的血又是汹涌而出。

天已经快亮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檐下的落叶上,有沙沙的声音。

方玠披衣站在廊下,年轻的眼里有一种不相称的迷惘和苦痛。

雪莲在女子脸颊边蓦然绽放出的血花还在眼前飞舞,红颜剑一闪而没、削下了那样美丽绝世的半边脸——哥,我做到了答应你的事,谢姑娘的容颜从此不会再属于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你在天之灵,是否真的高兴了呢?

从小到大,直至你死前——哪一时哪一刻,你不在念着谢姑娘呢?你有多爱她啊……所以、你才那样地恨着她吧?本来,一切应该是令所有人羡慕的——你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人中的龙凤,光芒照耀整个江湖。

如果没有那个沈洵,如今,你们应该过着君临武林、伉俪恩爱携手游剑江湖的日子吧?

可惜,如今一切都变了。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沈洵,如今我说不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可能一生也不会有人将目光投注到这样并不出众的孩子身上——

出身于一个武学世家,和所有同辈一样自幼习剑。而十岁那年,学剑已经四年的孩子依旧没能超越他兄长七岁初学时的水准。

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如此的惊才绝艳,他的存在、仿佛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年幼的弟弟,任他用尽全力挣扎,始终走不出那一片影子。

“啧啧,这样怎么行呢?都十一岁了,连柳原八岁的时候都不如啊。”

“算了,反正也不是长子,方家有柳原已经是天赐之福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幼子嘛,也不用撑起家门,只要好好听话讨老人家开心就行了。”

十岁那年,他已经听多了这样的话。他是和家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那个神话般的兄长的——那个才十九岁、就夺得了英雄剑,为方家在江湖上赢得无上荣誉的哥哥。

虽然同是小辈,可连父母在看着这个大儿子时、眼光都是敬慕而畏惧的。

十九岁的方柳原仿佛就像一轮耀眼的红日、让万人抬头仰望,然而却不敢直视。或许因为少年得意,名动天下,他的性格也变得飞扬骄傲,连对长辈说话都是傲然的,更不用说对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弟弟。

唯一在他身边而不被他的光芒所掩盖的,只有那个比他小一岁的素衣少女。那个叫做谢鸿影的姐姐,腰间佩的、是一把绯红色的无影长剑,明慧清丽,说话间神采飞扬,明艳不可方物——第一次大哥带着这个女孩子回家拜访父母的时,躲在门后、十岁的他看见了这个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女子。

“柳原,我渴了。”那一日两人仿佛刚从外面回来,进了大厅就听见谢姐姐有些娇嗔般的对大哥说。大哥那样骄傲的眉目里,也有宠溺的温柔,立刻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叫下人给你做酸梅汤。”

那个明月般皎洁的女子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十岁的孩子躲在自己房间里偷看着她,最后终于端了一盏茶、鼓足勇气跑了出去:“谢姐姐,喝茶!”

十八岁的少女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到这个装束华贵的孩子,知道不是什么仆婢,接过茶,笑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方玠!”他扬起头,看着谢鸿影,孩子的眼睛有近乎崇拜的光芒。

“哦,是柳原的弟弟啊……好可爱。”谢鸿影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有些不习惯的摇摇头,却没好意思甩开那只手。

“那么没用的弟弟,我可宁愿没有。”然而进来的人冷冷开口,说了一句,看到爱侣正在和自己的幼弟说话,方柳原眼里依然有排斥和不满的光,走过来顺手将桌上刚喝了一口的茶泼到窗外去,“影儿,我给你拿来了酸梅汤。”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明显感觉到手底下的孩子全身一震,少女吃了一惊,抬头对着情郎轻叱。

“本来就是——小玠资质太普通了,根本不是练剑的材料。”方柳原过来在一边坐下,将弟弟从谢鸿影身边拉开,探身出窗、折了一支木兰花枝交到孩子手上,“来,把我上个月教过你的回风舞柳第九式,练一遍给我看。”

本来还算机灵的孩子一到了哥哥面前,便变得木讷拘谨无比,此刻竟然拿着木兰枝,半晌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小脸涨的通红。

“影儿,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大哥摇头,看了看身侧的少女,皱眉,“小玠太笨了,教了多少次都学不会——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会整套回风舞柳剑了。”

“不能用你的秤杆来量他呀……人人都像你这样,这武林还成啥样了?”看到面前孩子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谢鸿影怜爱地叹了口气,看了情郎一眼,语气里却是爱慕和娇嗔的。

不知为何,听到那句话时,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孩子陡然哇的哭了起来。

“哎呀,别哭,别哭!柳原,你真是的!”谢鸿影瞪了对方一眼,将孩子手中的木兰枝拿掉,拉过身边来:“小玠别听你哥胡说,啊?你才不笨,将来你会是最厉害的!喏,喏,不哭了,姐姐给你这个——”

哄着小孩子,少女从脖子里摘下一个挂件,放到方玠手里。

“给他?这可是定魂灵珠啊!”方柳原皱眉,然而碍着爱侣的面子,不好劈手夺回,“我们上次多费力才从碧城山万年寒泉里得来,怎么给一个小孩子?”

“他是你弟弟!你怎么对谁都这么斤斤计较?”少女也有些不悦起来,不掩藏自己的反感。哥哥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仿佛又有火药味在这一对少年情侣之间弥漫开来。

小谢…小谢姐姐。

天色慢慢亮了一些,站在廊下,虽然披着长衣,少年身子却忽然在清晨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起来。手指慢慢探出去,握住了颈中衣下挂着的那一粒至宝灵珠。

“少主,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耳边忽然有人禀报,打断了他这一刻难得的思忆,“昨日少主吩咐要监视的那一对男女回了西泠,属下已经派人在附近盯着了。还有,按计划今日要对黄山剑派动手,大家都在等着少主下令出发。”

“滚!”被打断了思绪,方玠莫名的暴怒起来,手一挥,一掌便将手下打得飞了出去。

“轻点,轻点——你想痛死我啊?”纱布被一点点揭下,谢鸿影咝咝地吸着冷气,口唇微微翕动,手指用力在花梨木的扶手上抓住一条深痕。

“好了。现在我给你上药。”半面血污狼藉的脸展现在眼前,沈洵叹了口气,打开药囊,拈了一粒深碧色的丹药出来,和了水用手指碾碎,“忍着点,可别乱动。”

“绿萼丹?”因为惊诧,面部表情大了一些,随即痛得蹙起了眉头,“原来还有一粒?怎么你留着三年都没用掉?……上次你伤重得快没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拿出来?”

“拜托,你少说点话行不?”沈洵也是微微蹙眉,无可奈何地摇头,好容易等她闭上了嘴,翻过手腕、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左脸,将手上的药粉均匀地抹了一层上去——果然是灵异之极的药物,方才一沾到血肉翻卷的肌肤,血流就明显缓了下去。

谢鸿影坐在案边,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说话。寂静中,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花梨木的椅子扶手居然被她生生掰了下来。

“忍着点,就好了。”看着眼前女子平静克制的脸,沈洵眉宇间有沉郁的神色,手法轻柔迅速,几乎是将他的惊神指法发挥到了极处,“以后三个月内,最好给我板着脸——不然伤口又要破了。”

“沈洵。”忽然间,闭着眼的谢鸿影轻轻叫了一声。

“嗯?”沈洵心神凝聚,漫声应。手指在她血肉模糊的脸上一沾即走,生怕触痛她的伤口。

“方才我怀疑你,实在是不应该。”一直到现在才有开口表示歉意的机会,谢鸿影闭着眼,脸上的神情一丝不动,但是声音里却有深沉的叹息,“我乍听柳原的噩耗,那时侯真是糊涂了,差点信了方玠的话。”

“难怪你怀疑——我也不该瞒着死讯这么些年。”沈洵脸色不见怒意,手上丝毫不缓,淡淡道,“如果不是方玠找上来说穿,我还打算继续瞒着你呢。”

“知道你是为我好。”谢鸿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风雨同舟的友人,叹气,“但是你不止瞒了我这件事吧?总觉得…虽然这么熟了,你心里有一件很大的事瞒着我,是不是?”

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指微微一震,但是沈洵没有说话。

“你从哪里来?你的武功谁教你?苏眉怎么死的?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做江湖盟盟主?”一口气,将多年来心里的疑问全部说出来,谢鸿影看着知交,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如果不说,我就不问。你为人怎样、十年来我还有不知道的?真真不该一时鬼迷心窍相信旁人……”

顿了顿,看到气氛沉默,女子聪明的转开了话题:“不过,小玠那孩子,十年不见怎么变得这样?完全不像以前了。”

“很厉害……虽然没见他出手,但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剑气和杀气。”终于开口接话,将药物抹上女子的脸颊,沈洵的眼色冷肃起来,“接住他扔过来盒子的时候,感觉得出他的内力很邪——只怕是西域大光明宫那一路的。小谢,这个孩子,来头不小。”

“方家的人,怎么会和魔宫有关系?”谢鸿影脸色也是一变,随即感到脸部肌肉的痛楚,连忙收敛了表情,“柳原十年前败给我之后,方家为避仇杀、不是从江湖上消失了么?”

“别乱动。”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猛然绷紧,沈洵连忙轻叱,“天知道——最后一次我见到方家两兄弟,也是在西域雪山了……只怕那时候他们就和大光明宫有了瓜葛。好了好了,小谢,你先别说话,等我给你包扎完了再说。”

“嗯。”谢鸿影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但是眉目间依旧忧心忡忡。

将最后的一丝药物抹在血肉翻涌的脸上,沈洵放下手,用丝巾擦了擦沾满了鲜血的手指,拿起了绷带,然而转头看了看谢鸿影的脸,男子眼里也有异样的光闪过。

“看什么?很可怕吧?还快不包起来。”看出了友人眼里的神色,谢鸿影眼里有微弱的笑意,“别担心,我也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人老珠黄的,也不大在乎这张脸。”

沈洵勉强笑了笑,只道:“等敷上的药稍微干了才能包。”

说话的时候,一阵风吹过,谢鸿影眉头蓦然皱了一下——一只飞虫迎面飞了过来,只是一转,便被血肉沾住。那样小小的碰撞,已经让她痛入骨髓。

“别动,我来。”看到女子的手下意识的往脸上摸去,沈洵连忙按住了她的手,“不能碰的,我帮你弄掉它。”

凑近谢鸿影的颊边,沈洵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只沾住的小虫吹走。

“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么?”温热的气息还没有从颊边散去,陡然间,就听到小筑门外有个声音冷冷的响起。

谢鸿影一惊,开眼看去,沈洵却是头也不回,苦笑:“又是那个丫头?”

天色已经亮了,然而细雨还是蒙蒙地下着,将湖面笼罩在雨气中。西泠桥边,孤山脚下,这一处冷僻的小筑门外,居然大清早就有人拜访。

那个不过双十年华的紫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抱着双臂斜眼看着室内一对亲密无间的人,年轻美丽的脸上有讥诮的神色。

“严姑娘,你又来了?”谢鸿影对着门外的少女微微点头,“进来坐。”

“不用了——谢前辈~~我这次来还是和上次一样、要向你挑战比剑的!”严灵儿长眉一扬,刻意加重了“前辈”这两个字,带着讥诮的语气,傲然道,“这次我回去又练了一年,想来也该是红颜剑易主的时候了!出来比比吧!”

“谢姑娘今天不能和你比剑。”从桌上拿起了纱布,沈洵看也不看门外的紫衣少女,只顾俯下身来给谢鸿影包扎伤口,“原来一直来找小谢麻烦的人就是你?——灵儿你别闹了。先回去,要比剑也改天来——没见人家受伤了么?”

看着全神贯注为眼前女子裹伤的沈洵,紫衣少女一跺脚,眼里有了怒意:“受伤?受伤很了不起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你们整夜孤男寡女在一起,算什么?伤风败俗!”

“我们算什么、还没轮要向你交代。”沈洵眼里陡然沉了下去,语气冷厉,却依然头也不回地给谢鸿影包扎着,轻轻将未干的药膏吹干,对开口欲语的谢鸿影轻声道:“别说话,小心伤口又破了——不用理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谁是小丫头!”显然是被老盟主和江湖人惯坏了,严灵儿说话之间毫不客气,“我都十八了!——当然,如果和谢‘前辈’比起来,是小了一点。”

沈洵眉头一皱,已经有不耐之意。谢鸿影对着他摇摇头,轻轻推开沈洵的肩膀,对门外的少女点头:“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严姑娘才是如今武林的才俊。”

乍一看见沈洵身后女子可怖的脸,严灵儿脸色一惊,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脱口“呀”了一声,神色乍惊乍喜:“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人用毒药算计了而已。”看到来人不掩饰的神色变化,谢鸿影却毫无怒意,淡淡说了一句,“也不过一张脸罢了,不毁了、迟早也要老掉的。”

说着,她已经缓缓从桌边站起,手中抓着红颜剑:“严姑娘,这三年来你每年都要来和我比试,虽然没有成功过,但进步已是神速——希望这一次你能成功。”

“小谢。”看着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友人,沈洵抓住谢鸿影的肩,阻拦。微微蹙眉,他对门外年轻的挑战者道,“她今日要休养,我替她出手——灵儿,江湖中都知道我和谢姑娘的剑术在伯仲之间,你若赢了我,也是一样的。”

“沈哥哥!你…你干嘛这么帮着她?!”严灵儿委屈得几乎哭出来,一跺脚,指着谢鸿影,“她有什么好!人又老,相貌也丑,不就是剑法好么?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所以我天天练,迟早会抢到红颜剑!——那时候,就配得起你了。”

“孩子说话。”沈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和红颜剑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不愿再多纠缠下去,白衣男子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灵儿,要比试就出来吧——你太不懂事了……谢姑娘一直让着你、才容忍你几次三番闹事,不然你哪里还能活?”

恨恨看着沈洵,严灵儿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头奔了出去。

“沈洵,人家不过是个小姑娘。”彻夜未眠、又经过方才这么一折腾,谢鸿影话语声里有了倦意,“你把话说得太重了。”

关上西泠小筑的门,回首的白衣男子一向风清云淡的眸中也有些火气:“无知也要有个限度——一味胡搅蛮缠,如果不是因为严老盟主的面子,我只怕也没那么好的耐性。”

“呵呵,我十八岁的时候,只怕也无知的够可以……”显然是刚才那样的情景,在心中唤起了什么回忆,谢鸿影眼睛里有些微的笑意,“那时候我也很刁蛮不讲道理啊……要不然也不会和你为了一盒梅花酥就大打一架。”

“呵。”十年前的事,一直是两人之间颇为禁忌的话题,如今听她提及初见,沈洵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那一年,二十岁的少年公子第一次踏入江湖,就遇到了江湖中声名最盛的女侠。只不过因了他买走了最后一份她爱吃的梅花酥、那个拿着红颜剑的刁蛮少女就非要逼着他让出来,白衣少年也是公子哥儿的心性,互不想让、闹到最后竟然要拔剑比试。

比到最后,双方打成平手。惊讶居然能遇上如此的对手,打过气也消了,沈洵将怀中的梅花酥拿出来,准备分一半给谢鸿影,然而发现一番剧斗之后早被压的稀烂。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

早年那样明快的诗陡然在耳边回响,沈洵已经沉寂的眼里也有豪情一闪,然而,毕竟已经远去了——江湖儿女江湖老,那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

“啊……现在想起来,那盒梅花酥,你当日应该是买给苏眉的吧?”看着孤山上飘浮聚散的雨气,谢鸿影倦倦的一笑,那帕子掩住脸,“可惜她福分薄,早早的去了。”

“她的伤拖了三年,问遍名医,都说无治——我却只是不信。”沈洵将桌上的药物收拾好,淡淡笑了笑,“总以为寻遍天下、总有灵丹异宝能治好她——最后还是救不了她,但这个游历四方的习惯却是改不了了。”

“我要多谢她——不然如今哪来的绿萼丹。”轻轻触摸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脸,谢鸿影声音里更加倦怠,叹息,“都十年了……我们都老了呢。现在武林,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你看看方玠和严灵儿。”

“好了好了,果然老了,都学会唠叨了。”显然也被这一袭话勾起了旧日的回忆,然而沈洵却只是淡淡笑笑,拍拍好友的肩,“闹了一夜了,你脸上残余的毒只怕还要用天人诀逼出来——快去调息养气吧,我在这里替你护法。”

“辛苦你了。”没有过多的客套,谢鸿影扶着桌子站起,自己走入了内室。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然而秋雨还在延绵地下着,零落的有黄叶随着微风飞入轩窗下。沈洵坐在窗下,看静静听着檐下雨声滴落,眼睛里有辽远的光芒。

十年了……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十年。

苏眉刚死的那段时间,他放纵着自己的哀痛和沉沦,以为自己不久将会追随而去——然而,居然时间一晃就是十年,如今已经年过而立,而他竟依旧在这个世上飘零。

小眉,小眉……年少时刻骨铭心的爱情并不曾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淡漠,然而,于今回想,已经没有了最初那样痛彻心肺的感觉、而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惘然和无力。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少年情事老来悲。或许,喜欢回忆过往的他、也是开始老了吧?

看来是余毒颇重,两天一夜过去,进入室内调息养伤的谢鸿影一直没有出来。

沈洵一直守在门口,随便拿了一些水果糕点果腹,毫不急躁地慢慢等着——十年来,一直都是浪迹天涯、餐风露宿地游剑江湖,不让自己有一丝空闲的时候。如这样安安静静地居于室内,还真是极少有的事。

十年来,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空闲,将所有往日不敢想的恩怨情仇都疏理了一遍。

第三日上,天已经晴了。独自在西泠小筑中坐着,湖面上的风吹过来,风里忽然有依稀的笛音。沈洵神色陡然一凝,跃出窗外,抬首望向天空——碧空中果然有一只鸽子飞过,似乎脚上绑着竹管,在飞行的风里发出笛音,响彻四方。

“江湖令?”认出那是江湖盟中紧急示警的方式,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预感,呼哨一声,扬起手来,召唤那个信使停到自己手上,解下了飞鸽腿上绑着的竹管。

匆匆扫了一眼,沈洵脸色不自禁一变。

“小谢,你如何了?”隔着窗,他敲了敲,问室内闭关调息的女子,似是有些着急,“有急事,我要去鼎剑阁一趟。”

“什么事?”室内谢鸿影出声问,声音依然有些中气不足。

“二日前,黄山剑派被灭门。”沈洵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碎片,声音快速决断,“可以确定是西域大光明宫所为——严老盟主发出江湖令,要求所有门派调集精英人手,聚集江湖盟总舵鼎剑阁。”

“黄山剑派被灭门?”隔着窗子,谢鸿影的声音依然透出惊讶,“是魔宫重现?”

“不错。二十年前,正是黄山剑派的何青阳掌门将魔宫天尊宫主击败,使其抱恨远遁塞外——二十年后回来,果然第一个对付的便是黄山剑派……只是一出手便是灭门,也实在太狠了些。”那场浩劫,沈洵和谢鸿影因为年纪所限、都没有经历过,然而听老一辈说起时,都是惊心动魄,“如果你没事了,我就先去鼎剑阁看看。”

“等等。”不等他转身,窗子轰然打开,谢鸿影坐在靠墙的榻上,一掌凌空推开窗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的伤没好,还是别去了。”看到谢鸿影依然苍白的脸色,他淡淡拒绝,“小谢你不问世事退隐多年了,何必要再入江湖?大光明宫虽厉害,合全江湖之力也一定能对付,不多你一个人来凑热闹。”

“我已经好了。”谢鸿影抓起了膝上横放的红颜剑,站了起来,然而脚步还是有些虚浮,沈洵没奈何,只好抬手扶着她从窗中跳出。眼神闪了一下,谢鸿影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问:“你难道不觉得,这次魔宫的事和小玠的出现一定有关系?”

沈洵的手震了一下,却不说话:这一层,在他看到飞鸽传书时已经猜到。

“你知道,却不说,是不?”谢鸿影抬头看看友人,摇头,“你明知道他要对付你、明知道他有英雄剑,还要空着手去?又不让我跟着怕连累我——沈洵,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掉啊……”

沈洵叹了口气,却只是道:“脸上伤未好,你少说些话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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