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祭之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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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堑 偶遇知音

易清尘在父母的冷暴力里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大约一星期后,赵星瑜和易成跃将她送去了临县的一所寄宿中学复读。

与霁然一别就是三年。

易清尘在一个与往事绝缘的环境里渐渐开朗了起来,交了一些朋友,但是学习成绩依然没有明显的变化。转学的第二年,她用存了很久的伙食费买了一盒王菲的正版卡带,并且大方的借给别的同学听。同宿舍有个从小学跳舞的女孩子叫王韵,有次没打招呼就把那盒磁带拿去了,易清尘发现后两人闹了不愉快。

没过几天,那个女孩子甩着高高地马尾进了宿舍,一脸的傲娇。正好又有人找易清尘借磁带,那女孩子张口就说:“你们最好别摸她东西。”

“怎么了?”易清尘合上手里的书本,抬起头问道。

还没等那女孩开口,借磁带的女孩抢先说:“哎,你别因为跟清尘闹过别扭就想在我们之间搞分裂。”

王韵轻蔑地笑了,说:“切,还好我不跟她玩了。我有个天大的秘密,我说出来的话你们也不会跟她玩了。”

易清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耳朵也红了。好不容易换了个环境,那些丑陋的事情千万不要再重现了。

“她爸做过牢,杀人啊,哈哈,你们还敢跟她来往吗,哈哈,我是不敢了,哎哟,想想都后怕,她万一生气了会不会把我杀了啊。”

借磁带的那个女孩默默的闪到了一边,狐疑地看着易清尘。

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易清尘把桌子上的书重新塞进了书包。

这时候有个平时根本不打交道的短发女孩子发了话:“哎,王韵,你听谁说的啊,没证据别在这里胡咧咧。”

王韵又把马尾一甩,说:“隔壁班刚转过来的刘洋啊,以前跟易清尘一个学校的,怎么样,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他啊。”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易清尘。易清尘长舒了一口气,把书包背在身后,“不

用问,是真的。”呵呵,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太平。反正也习惯了,不就是没朋友嘛,谁稀罕。

那所中学有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教学区,初高中的宿舍在同一幢楼里。女生宿舍的后面是学校的琴房。每天都有考艺校的学生在里面练琴。易清尘被高年级学生弹奏的乐曲吸引,每天都会花一两个小时坐在琴房外的台阶上假装看书。

就这样,几个月又过去了。

高三有个长得干干净净的男生每次去琴房都能看见易清尘在门外听得出神。那时的易清尘发育得挺好,额,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脸颊上虽然长着几颗痘痘,但是肉乎乎地,特别可爱,用现在的话说,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

“同学,你想学弹琴吗?”

易清尘寻声看过去,哇,是个帅哥。

“我叫杨烨,我可以教你。”

“那个,也不是啦,额,我笨。”易清尘语无伦次地接着腔,这可是头一次有人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知道怎么接茬。

“哈哈,我不怕你笨。你想不想学?”杨烨说着也坐在了台阶上。

易清尘看杨烨坐在了身边,吓得赶紧站起来。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杨烨看她一脸惊慌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抬头看着易清尘的眼睛,说“怎么,你怕了?”

易清尘皱了一下眉头,把脸凑过去说:“我怕你做什么?”

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琴房,杨烨从最基本的知识开始讲解,用最简单的指法演示弹奏了一曲《小星星》。易清尘乐感还不错,看了几遍就记住了叨唻咪法索拉西和CDEFGAB。练了一个多月之后竟能弹奏基础的和弦了。

两人每天下午六点钟都在琴房碰头,各自选一架钢琴坐下来,极少交谈。虽然指法错乱,但她不可救药地痴迷上了自己弹奏的每一个音符。在弹琴的时候,脑袋特别清静,什么事情都不用想,与世隔绝一般看琴键在手指下高高低低起伏。

终于有一天,琴房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杨烨走到易清尘身边,手指从易清尘的琴键上划过去,将她的曲子打乱。易清尘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在自己的手指上。

“笨蛋,学校里的传闻,是真的吗?”杨烨问道。

呵呵。易清尘耸了下肩膀,转头回答,“是,也不是。”

“不管是不是,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杨烨看着窗外的树,这样回应着。

“什么意思?”易清尘问道。

杨烨又转过头看着易清尘,说:“面对风言风语,无动于衷。”

“哈哈哈哈。”易清尘笑起来,接着说“真相在传闻中已经面目全非了,但那只是一场意外的车祸而已啊。你信不信,我已经不会再让别人的话来伤害自己了。嘴长在人家脸上怎么说是人家的自由,我毕竟不是聋子,不能假装听不见,但我可以选择听不进。”

“我信。那么你信不信,这种感觉,我懂。”杨烨看着易清尘。

“信啊!我长了眼睛的,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也经常一个人在学校瞎晃吗?咱们如果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你凭什么会跟我演这种惺惺相惜的戏?”

杨烨伸手在易清尘头上拍了两下,说:“漂亮。我没看错你。敢不敢晚上逃课跟我出去?”

易清尘翻了个白眼说:“有何不敢?”

他骑车带她去了学校外面的冷饮店。

“笨蛋,很孤独吧。”杨烨把桔子汽水递给易清尘。

易清尘握着瓶子点了点头。

“我妈死了。”杨烨直视易清尘的眼睛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易清尘愣了一下,她以为杨烨至少要先铺垫一下吧,怎么上来就直奔主题了。看着杨烨一脸正经的样子,本想表示一下同情,眼角一弯却哈哈哈哈哈地笑成一团。

杨烨的眉毛皱得挤在了一起,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好长一口气。哎哟,这么惨的事儿说出来,她能不能严肃点啊。

易清尘笑得刹不住车,这么沉重的话题被她搞得像听相声一样。她把手捂在嘴上,想遏制一下这不合时机的笑声,谁知没控制好,从手指缝中冒出一声悠长且略微破音的“噗~~~~~~~~”。

这下好了,不仅是刹不住车,连人带车都上杆子地往沟里栽。易清尘仰着脖子笑得满脸通红。然后用手指把眼角笑出的泪沾了沾。对杨烨说:“对不起,听起来很像在骂人,对不起,你妈死了,真遗。。。。。。”“憾”字还没说出口,又捂着肚子笑了好一阵。

“嗯,我妈死了。”杨烨又重复了一次。说完眼睛瞟到右上方琢磨了一会儿,也趴在桌面上笑了起来。

店里的客人都扭头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不是谁死了吗,这咋笑成这样?

许久之后,杨烨清了清笑得发涩的喉咙,说:“笨蛋,你知道吗,快八年了,有娘生没娘养或者没妈的孩子白眼狼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我妈的离世让我很痛苦,但偏偏有人拿这个来歧视我。我受尽了冷眼和挖苦,哦当然还有善意的同情。但是你,竟让这件事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喜感。你是第一个,让我说出这件事后没产生负面情绪的人。”

“哦,我知道了,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易清尘喝了一口汽水,接着说“杨烨,你不会是看我可怜才教我弹琴的吧。”

“不。关于易叔叔的传闻刚在校园里散播开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你了。正因为你从任何人身边经过时都不卑不亢,我才觉得你一点都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拿着别人的痛苦制造话题的人。”

“额,是啊,像株连九族这种被皇阿玛们钦定的罪行都早早的退出历史舞台了,时至今日,还是有人因为一个人犯的错就对他/她的家人施以人身攻击。这种风气太可笑了。”易清尘仰起脖子猛喝了几口汽水。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连死了妈都能落人话柄了?”杨烨说完很释然地笑了笑。

易清尘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又接了一句:“额,什么时候开始,连天生残疾这么令人惋惜的事情都会被人耻笑了?”

“对,什么时候开始,连努力学习这种积极的态度都会被人取笑了?”杨烨说。

“额,什么时候开始,连公平正直这么无私的品质都会被人嘲笑了?”易清尘说。

“对,什么时候开始,连追求梦想这么上进的行为都会被人讥笑了?”杨烨说。

易清尘认真地看了一眼杨烨,接着说道“哎,什么时候开始,连与世无争这么无奈的事情都变成神经病了?”

杨烨笑着把手伸过来。

易清尘把手伸了过去。

两个人用力地握了握手。杨烨说:“共勉。”

易清尘说:“共勉。”

然后两人豪迈地碰了下瓶子,把剩下的汽水一口气喝完。

杨烨毕业后考取了武汉音乐学院,易清尘继续不急不缓地打发着初中生活,他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易清尘写封信,告诉易清尘要继续挺直了腰板去战斗。易清尘依旧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看小说,看得脖子发酸就转头望向窗外的树,数一数掠过天空的飞鸟。

赵星瑜每次看到易清尘的成绩单时都会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初三下半学期,父母对易清尘的忍耐好像到达了极限。易清尘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只要被易成跃赵星瑜夫妇抓到没在学习,两口子就轮番上阵把她说得一无是处。这些言语的中伤,让易清尘觉得很委屈。但是她又能跟谁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新学校里也有市一中转来的学生,关乎她家庭背景的恶语相向虽然没原来那么猛烈,但是从未中断过。她依然要独自面对那些挖苦和嘲笑。

后来易清尘觉得父母的苛责太有失公允,就写了一封信在周末的时候交给了妈妈。她含着泪把内心的委屈委婉地表达了出来,第一次把这些年的感受写在了纸上。她希望爸妈不要对她太严苛,考高中读大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她想做个艺术生去学弹钢琴,并花了很长的篇幅描述自己在弹琴的时候可以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平静。请求爸妈能够让她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但是赵星瑜对这一切并不能理解,反而更加感觉易清尘在慢慢堕落下去,把那封信撕碎扔在了易清尘面前,并丢下一句:“学音乐干什么,以后靠卖唱生活吗?”

易清尘盯着一地的纸屑,感觉血液在一寸一寸地结成冰。她那时候就想,算了,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每一种伤悲都有独立的特性。父母无法理解她的憋屈,她也无法参透父母的艰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容易,所以很容易忽略了别人的不容易。

家人的训斥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但是她充耳不闻,没把考高中当回事儿。中招考试考得一塌糊涂,那个年代体育成绩也被记入中招分数,缺乏运动细胞的易清尘在立定跳远项目中以一点一米的成绩再一次名垂青史。

易成跃看着粉红色的成绩单,脸都绿了,用颤抖的手指着易清尘说:“文化课考不好也就罢了,体育项目不都是送分儿的吗,这立定跳远你是怎么跳的?就算是头猪,吃撑了放个屁也能把自己甭个一米远,你看看你,哎哟哟哟,你让我怎么说啊。”

赵星瑜本来端着茶杯绷着脸坐在沙发了,听易成跃这么教训闺女,一口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本想发火来着,看易清尘一脸欠揍地绷着嘴笑,竟连打她一顿的想法都没有。易清尘写的那封信,她看了不止三遍,每看到女儿在教室里扇自己耳光的情节时都会心疼地掉泪。但是她不能把自责表现出来,在她的人生观里,要么孤军奋战,要么坐以待毙,但是绝对不允许摇尾乞怜。弱者只能博取同情,胜者才会赢得尊敬。易清尘已经扛了那么久,人们不总是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吗,那就让她在历练中勇敢地成长吧。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啊,但是爱的方式有成千上万种,她对易清尘的爱恰恰是最含蓄的哪一种。

易清尘还站在原地,翻着白眼等亲妈开始数落她呢,结果赵星瑜摆摆手,说:“尘尘来,我给你二十块钱,你出去玩去吧,别在我跟前晃荡了。”然后交代易成跃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给教育局工作的亲戚送礼。

二零零三年九月,十五岁的易清尘踏入了高中的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