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祭之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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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堑 再次陌路

2012年8月。

霁然在思量了许久之后,终于选择跟易清尘分手。

“霍比特,哥找到女人了,我让你嫂子跟你说两句。”

易清尘听到电话里一个娇气的声音说着“清尘,你好。”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这一天迟早会来。她没问他原因。因为结果就是最真实的原因。

易清尘和那女子寒暄了几句便借口老板等着她发资料把电话挂断了。那天之后,她还像往常一样精神亢奋地去工作,只有周末和曹洛洛坐在一起吃饭时会悄悄卸下伪装,眼泪会不争气的掉下来。

“姐,这就是个渣男,你不要为他哭,他不配。”相处时间久了之后,曹洛洛对易清尘的感情已超越普通同事。

“嗯。”

“怎么能这样啊。一点都不负责任。”

“好了,别提了,没事。”

易清尘的悲伤并不是因为这段感情的结束。她隐隐感觉到他做这一切只是想亲手把她拉出上一段感情的沼泽。好吧,她的胸口再也没有在清晨醒来时隐隐作痛了,她早已不再追问那个日夜相伴两年多的男人为何要骗她骗得那么惨。她在霁然莫须有的宠爱里活出了重见天日般的轻松。好吧,他已成功挽救了她。

可是,为什么不能。天啊,老夫少妻,姐弟恋,同性恋,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看似不可能谈婚论嫁的痴男怨女都可以在一起,究竟是为什么,偏偏她和霁然不能。

她的眼泪,更多是因为无力与命运抗争。

霁然会时不时地打电话给她,依然是调侃着让她趁年轻赶快找个人嫁了。她在他戏谑的言辞里回击以大笑和自嘲,说自己是扫把星转世,注定这一生会孤身一人。

几个月后,老总安排姜磊和易清尘一起去厦门出差,办理宾馆入住手续时前台小姑娘说:“请问你们要大床房还是套房?”

易清尘一听,就知道人家误会了,赶忙说:“两个房间。”

前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赶紧操作。姜磊则盯着易清尘叹了口气。

晚上陪客户在海边度假村吃过晚饭,返回宾馆的路上,姜磊说:“清尘,我今年29岁,父母在郊区有老宅子,我在徐汇买了房,月供压力不大,你进公司的时候,我就挺喜欢你的,那次送你回家的时候就想说来着,又怕说得太突然会吓到你。我们认识也半年多了,能不能先交往一下呢?”

易清尘没接腔。

姜磊又说:“是这样哈,我是一个不太懂感情的人,工作也比较忙,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像年轻人那样搞浪漫,到了我这个年纪,更希望能有个稳定、和睦的家庭。我希望我的另一半,独立,成熟,有经济能力,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一说,易清尘就开始较真了,说:“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比较优秀的结婚对象,是吗?”

“是的,非常优秀。”姜磊回答。

“呵呵,你需要一个女人来满足你成家的需求,可我不需要啊。”

“不,你需要,你比我还需要。”姜磊把外套搭在易清尘肩上。继续说着“你应付得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应付不了内心的空虚。我和你一样,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公司,各种应酬,各种局,因为,我们没有家。”

易清尘停住了脚步,说:“也许你说的对,但这不能够成为结婚的理由啊?我甚至,都不喜欢你。”

“喜不喜欢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谈。我想说的是,我们应该不需要再去谈一场费劲又费时的恋爱了吧,我的意思是,爱情这种东西,拥有过,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好了。爱过的人,在相爱时一定也萌生过结婚的想法,但未必所有的情侣都能善始善终。成家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阶段,成家后,两个人可以互相依靠,这是不是比一个人要好一些?”

“可我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啊。”易清尘倔强地回应着。

“不,不好,你知道不好。你难道不渴望有一个家吗?白天的时候,我们各自打拼自己的事业,晚上回来后,一起洗菜做饭,吃饱后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打游戏,就算不相爱,但是我们可以彼此温暖。我相信你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那种爱情真的让你感觉幸福吗?在爱情里,最好的结局就是细水长流。轰轰烈烈的都是悲剧。”

易清尘刚想张口辩解,姜磊一把又夺过了话语权,说:“不能让人安心的感情都是耍流氓,我愿意,不,是我希望能和你建立一个家,我知道这个建议太突然,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你的孤单让我也很孤单。不如,我们在一起,也给我一个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你加班。你不觉得,我天天晚上坐办公室看着你走了之后才回家很可怜吗?”

听到名正言顺地陪她加班,易清尘歪着头笑了。是啊,姜磊描画的婚姻生活,互相取暖,细水长流,还真的是她想要的。这些,霁然给得了吗?她甚至能想到,她若把姜磊用来说服她的这番话说给霁然听,霁然一定会非常鄙夷地骂她是神经病。在她的印象里,霁然从没有认真对待过任何一段感情。他就是在耍流氓啊。有些爱,在无声无息的守护里,而有些爱,在歇斯底里的纠结里。所以,这道关乎是否继续孤单下去的选择题,易清尘无需再犹豫。

可她不知道,霁然在用一种令人不齿的方式保护着她。他太懂她的寂寞,懂她承受不了感情上的背叛。他看得出她虽然没有热烈地爱过乔御恒,却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付出过想要努力白头偕老的真心。乔御恒的劈腿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将易清尘的自尊打垮掉了,霁然舍不得看她一个人硬撑。他想,哪怕是做一个替身,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帮易清尘尽快过渡掉分手的艰难时期。虽说只是一种协约,但他仿佛从来没有在哪份恋情里那么投入过,易清尘的一字一句都让他心安放松。

霁然何尝不想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何尝不想成为终结易清尘孤单的那个人。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跑去上海,把这些年的煎熬讲给她听。他多想放过自己,不再纠结,爱得有多沉就抱她多紧,错得有多重就吻她多深。可他放不过自己啊,爱有多浓烈,就有多伤人。

那日在山顶,我问霁然:“你对她的这些心思,不是爱是什么?”

霁然摇摇头说:“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总是在我想要靠近她的时候把我用力地往回拉,我根本挣脱不了。”

“那么你说实话,易清尘在上海的那段日子,你们像情侣那样相处的时候,你开心吗?”

“虽然隔那么远,虽然每次打电话也都会拌嘴,虽然她生气时会故意不理我。虽然我们都默认彼此是对方的备胎,但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幸福。”霁然说着“但是欢笑过后还是要一个人应付孤灯冷饭,这种感觉也挺悲催的。”

“那为什么不去上海?”我追问到。

“我想过。”霁然抽着烟,头垂得很低。“在她去上海之前我就考虑过。我想过冲破一切阻碍,哪怕这段感情会害了她,也要和她在一起。我已舍不得再让她一个人过下去。我也玩腻了口是心非的游戏,在我生活里停留过的女人,她们对我的意义仅仅是饭桌上多了副碗筷、床上多了一个身体,却从未真正终结过我思想上的孤独。只有和易清尘在一起时,虽然我们只有过那么几次单独相处的经历,一边反抗着被她征服的意愿又一边很享受她带给我的归属感。每一次见面,我都感觉像重生了一样。真的,跟易清尘在一起时,就算吵到鸡犬不宁,她在,我就莫名地觉得很安心。”

“漠飏,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霁然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嘛,知书达理,孝顺父母,漂亮,独立。”我心不在焉地一一列举着当代大龄适婚男青年对女性的的种种要求。

“如果我告诉你,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类型,我全部试过了,你会信吗?”

我看着他的侧脸,都帅成这样了,我有什么理由不信。

“起初,我也以为对她割舍不下是因为碰到的女人太少,后面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越是筛选越是空虚。你看我现在这种不近女色的样子,绝对不相信我曾把所有送上门的女人都睡了个遍。最开始的时候,搞那种事情是为了麻痹自己。搞完就睡觉,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再后来,搞都搞不动了。爱无能,所以性无力。。。。。。漠飏,在我幻想中有鹅黄灯光的小房子里,自始至终,易清尘都是那个系着围裙等我回家的人。”

“我买了车票,准备去上海见她。”说到这里,霁然沉默了很久。“就在临行的前一天早上,我睡醒穿鞋时发现小腿和脚面淤肿着,以为是没睡好就没当回事儿。第二天没有好转,并且脸部也开始水肿。我请假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抽血,CT,核磁共振,最终医生给出了结论:扩张性心肌病。”

我的心突然一颤。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单从名字上来看似乎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霁然面色沉重,我又不禁担心了起来。

“这种病,心脏移植是唯一彻底治愈的办法。服用药物只能暂时缓解症状,但是后期会心脏衰竭而死。”霁然淡淡地继续说着,“你看,这就是我所说的,每当我想去靠近她,就有一只手用力把我往回拽。”

那一天,霁然在酒馆里喝的酩酊大醉。医生已告诉他不能喝酒,并且推断他病因可能跟多年的精神焦虑和大量饮酒有关。可怜的霁然,再一次对易清尘隐瞒。正如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大学时跟周玲嘉分手仅仅是因为周玲嘉说了一句易清尘的不好。

“所以,我骗易清尘说有女伴了,让她早点死心。我曾一次一次把她推远,这一次,我相信,我还能让她消失。因为要给我治病,老家的房子卖掉了,我爸妈搬来长沙照顾我。全国等着心脏移植的人数以万计,而我的机会非常渺茫。我经历过三次昏迷,醒来时我妈的嗓子都已哭哑,我爸的头发几乎在我生病的那段时间全白了。每到精神好的时候,我还会给易清尘打电话,生怕她觉出什么异样亲自跑来见我。当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高兴地哭了很久。再后来,在我又一次重度昏迷时,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在十字路口与水泥车相撞,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离世了。他是一名医生,在就业时签署过器官捐献协议,我们的配型吻合。你认识的我,脑袋里装着我的记忆,胸腔里装着另一个人的心脏。”

易清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半年后和公司高管谈恋爱,见家长,看房子,订婚期。不想等了,也不想挑了。如果那个人不是霁然,是谁都一样。

她说:“你来,如果你不能带我走,就送我被别人的带走。你不来,我就一直等。”

他说:“嗯,我会去。送你踏上幸福的列车。”

他没去。。。

因为,他已因严重的病痛在医院趟了一个多月。心脏移植手术在易清尘婚礼前三天完成。霁然很庆幸,死神在他病榻前埋伏了那么久也没有等到他咽气的那一刻,反而上帝先行一步。

易清尘婚礼的闹剧上演时,霁然躺在ICU病房里。

“康复半年后,我打电话找过她,但是电话无人接听。我循着她曾经给我过的地址去找,房客早已换做他人。”霁然仰起头,泪水从眼角淌下来,“我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痛哭了一场,易清尘这一生中无数次地找到我,是因为我等待着被她找到。而我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找她时,她却不在等我了。”

“家里已没有任何积蓄。”霁然接着说“手术和后期的康复还让父母欠了将近三十万的债。也许找不到她才是最好的安排,我那时的境况,就算找到她,连安稳的生活都给不起。”

“后来呢?”我问。

“我在家给一些小公司做VI设计,做得比较稳定之后就买了个域名做了自己的网站,我设计的一组商标被一家做餐饮的连锁公司看中,他们买断了商标配套的所有VI产品,我们还清了债,父母在老家买了个两居室的小户型。命是捡回来的,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全国各地跑一跑,不想白活两场。”

“如果说错过是因为一场性命攸关的意外,不敢挽回是因为那时曾穷困潦倒。现在不是都好起来了吗,为什么不再试试?”我问道。

霁然笑了。记得我们在山顶的谈话接近尾声时,太阳刚刚从东方露头。霁然微笑的脸在稀薄清澈的霞光里是那样好看。他说:“即使所有的真相摆在她面前也于事无补。相反,她会埋怨我的隐瞒。你不了解,她的爱太纯粹,要么同甘共苦,要么分崩离析。于她而言,我已是陌路。”

高三那一年,他从学校信息墙上“运动会精彩瞬间”那一栏偷偷取下了易清尘的那张照片,她笑得如晶钻一般。霁然多希望易清尘的有生之年都可以笑出这样的灿烂。可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风驰电掣般奔腾在400米跑道上从易清尘的身边经过,她的眼里才有了那样的光。他把那张照片夹在英语课本里,在每一个清冷的早晨,在早自习的课堂上,翻开书就能看到她的脸。

他心里明白,复读那一年易清尘为了不耽搁他学习再也没打扰他一次,但是易清尘经常会在跑操时间故意掉队或借故不舒服,被体育老师罚站在操场的西北角。乌央乌央的人群在响亮的口号声中沿着椭圆形的跑道前进,她总能在上下窜动的人头中找到霁然。而他总在视线能及的范围内远远地看着她,待走近时,却低着头大步跑过。

他们扮演着自己最不擅长的角色。爱上了这种绝望奔涌的貌离神合。

她选择嫁做人妇,她请求他参加她的婚礼。那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她选择向命运低头认错,既然在一起会让他们两个人那么难堪,那就散了吧,一别两宽。但是在她的本性里,认定了他必须给她一个正式的道别,这些年道不破的情愫暗生和遮遮掩掩的你追我赶,必须有个像样的,华丽的收场。可他终究是没有来。既然无法道别,那就一辈子纠缠着吧。爱不爱都行,但是谁也无从解脱。

易清尘和霁然在现实生活中的交集于2013年那场荒诞的婚礼后彻底画了上句号。他靠药物减轻排斥反应的时候,她学会了用烟草腐蚀躯体。他把过往埋在心底带着一颗陌生的心脏游历山川时,她开始夜以继日地用酒精麻醉自己。

他们两个人果然一个是光感生物一个是夜行动物,在各自的世界里以自己可笑的道德准则自我约束,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做着看似高尚的牺牲,以为所有的退让都是在为对方的幸福人生行着最大的方便,殊不知最简单的一个拥抱便可拉近彼此的距离并终结一切无需发生的苦难。他不知道她爱得多热烈,她也不知道他爱得多深沉。就这样,霁然在与易清尘失之交臂的遗憾里重生,而易清尘在霁然苦不堪言的失信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