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祭之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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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堑 洛洛其人

2012年。

大四的第二学期,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曹洛洛决定去上海找工作实习。父母听洛洛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这个孩子向来听话,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没自己拿过主意,爹妈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

其实谁又知道她有多想逃离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换一个环境做一次自己。她不想再做一只提线木偶,任由命运被别人的手摆布。她小小的胸膛里镌刻了无数个关于未来的剧本,每一个版本都有一个共同的结局叫做“活出自己”。

做一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是她的目标。但是她却真真正正的做到了别人指东她绝不会往西。不是不敢,是不屑。

小到穿什么款式的衣服,大到报考什么专业,只要有长辈在这些问题出现时给出一个建议,曹洛洛就微笑着表示默允。裤脚短得已遮不住脚踝,她不说。后桌调皮的男孩子搞恶作剧把嚼过的泡泡糖粘在她的马尾辫上,她不说。胸部开始发育后每节体育课跑步都要被班上的男孩子嘲笑,她不说。漂亮的女孩子把练习册摔到她的课桌上让她代笔,她不说。最擅长文科却报读了理工科,她不说。因为,她觉得,苦难会有尽头。她的蛰伏,终会在某一个春季等来破土。

其实,曹洛洛本来没有出去实习的打算。系里一大半的学生早就已经离校,她本来想安安静静地在学校待到毕业,拿到证再去上海找工作。但是辅导员看她每天呆呆地窝在教室里就单独找她谈话。

“曹洛洛,你一直都是个很稳重的学生,老师希望你在毕业前先去体验一下社会,这对你毕业后找工作有好处。”

“老师,谢谢你。但是我父母说女孩子家不适合出去闯荡,希望我毕业后找个家附近的单位。”

“不管在哪里工作,如果有一段实习经历的话,你会提前接触到很多学校学不到的东西,这对你是很宝贵的经验。”

看曹洛洛面露难色,辅导员似乎也看出了问题所在。于是拍了拍曹洛洛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告诉家长,这是学校老师的安排,如果他们有什么意见的话,我可以帮你跟你的家人沟通。”

天啊,有这样的机会,不紧紧抓住那不是傻子嘛。

虽然已时值四月末,南方的春天早就在满院的繁花锦簇中消退,曹洛洛觉得她眼中的柳树才抽出第一枝嫩芽。

听起来像是要去赴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事实上,她只是揣着两千块钱,乘了两个小时的大巴车从嘉兴来到上海。

舅舅在宝山一栋将近二十年房龄的高层里安了家,八十多平三房一厅,正好空出来一间房可以给洛洛暂时落脚。

洛洛拎着箱子敲开舅舅家的大门,舅妈冷冷地迎洛洛进门。洛洛拘谨地进了屋,赶紧从背包里掏出妈妈准备的特产讨好似的递到舅妈手里。

表哥年纪轻轻已经做了一家小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舅妈是上海本地人,言谈举止中透露出的优越感让洛洛很不自在。舅舅虽然知道老婆很看不上这个“一无是处”的外甥女,但是房子是老丈人留给他两口的,没有经济地位的他也没什么发言权。

吃罢晚饭,洛洛赶紧把碗碟收了抱去厨房里洗干净放好。然后对舅舅和舅妈说:“你们忙,我洗漱一下就先睡了。”

洛洛拿着换洗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热水哗啦啦地流着,小小的浴室刹那间就热气腾腾。烟雾氤氲中,曹洛洛心中升起小小的激动,哇,终于离开家了,赶紧找到工作吧,我要独立,我要自主,我要活得精彩一点。

头上的泡沫还没冲洗干净,卫生间门口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停了一下,声音又渐渐远去。洛洛下意识地加快速度,两只手在头上用力地搓洗。

“怎么洗这么久啊,煤气很费的好不啦。”

“哎哟我说,你能不能小点声。”

洛洛叹了口气,草草地冲了冲,赶紧穿好衣服出来。

进了房间,从行李箱里掏出笔记本电脑,不敢问家里的Wi-Fi密码,用手机热点连上网,查看邮箱里面的面试通知邮件。

水滴顺着发梢滴落在键盘上,洛洛赶忙用毛巾擦了一下。把笔记本往墙根推了推,然后抓起毛巾把头发擦拭了几遍。临睡前,还小心地把地上掉落的发丝一根一根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里。

生活从来不会让她这种无名之辈轻易活得出彩。

睡吧。明天还要面试。睡吧,睡醒就会好的。

第二天,曹洛洛六点钟不到就起了床,蹑着手脚把客厅的木地板拖得干干净净,然后进厨房把粥煮好。

八点钟不到她就拎着手提包出门,邮件上注明了是下午一点半开始面试。时间还差得远,但是她真心不知道怎么在那个家里自由自在的待着。

面试她的人,正是易清尘。

她不知道易清尘只是比她早进公司一个多月。

第一眼看到易清尘,曹洛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情况。在她的想象中应该是个西装革领一身正气的人担任面试官,但是那天的易清尘穿着一件半透明的大V领墨绿色长款T恤,左侧肩膀连袖子都没有,两根墨绿抽绳随意的打个结,抽绳尾部垂着一颗暗金色铜质珠子,黑色蕾丝抹胸裹着玲珑有致的上半身,白色毛边牛仔热裤,黑色高跟鞋。那是曹洛洛一生都无法驾驭的装束。

“肯定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曹洛洛心理暗暗想着。

不仅仅对于曹洛洛而言她是一个异类,其实对于全公司的人来说,易清尘都是一种神一样的存在。抵达上海一星期之内,易清尘就凭借镀了金的学历找到待遇不错的工作。不满二十五岁,一入职就坐上高管的位子。每天深入简出,出租屋和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日复一日。易清尘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每天早上八点半到公司,晚上十一点左右下班。除了接打老板和客户的电话,她从不在工作时间接通私人电话。谁都不知道这个海归是什么来路,谁也猜不透她的感情状况。不过公司的女同事私下里都议论易清尘一定是单身,不然怎么应付得了这种基本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差事。工作,繁杂而琐碎,大到外资引入,小到收发传真,她都一一跟进过目。当公司的人力无法再扛起愈发庞大的业务时,易清尘建议人事部帮她招一个助理。

曹洛洛本来应聘的是行政专员,但是安排一点钟面试经理助理职位的人临时打电话说不来了,人事部就把曹洛洛推给易清尘看一眼。

曹洛洛对这一切并不知晓。所以面对易清尘提出的有关助理职能的问题时,她是本能的露出了一脸的懵逼。易清尘约了客户于二十分钟后见面,所以也是直奔主题地专捡苛刻的问题来提问。曹洛洛的整体表现让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根本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所以她需要的也是一个干练的助手。

“经理,你不录用我也没关系的。我也知道像我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不太容易找工作的。真的,没关系的。”曹洛洛的善良是天生的,她并不担心易清尘不给她offer,她是不想让易清尘在她的去留问题上显示出哪怕是一丝丝的为难。

曹洛洛的话是真诚,她的微笑和释然也是真诚的。

易清尘从洛洛充满天真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暖暖的善意。这种天真的善意,让她本能地想去保护。

于是,洛洛三天后来办理入职手续。

易清尘并未录用她成为经理助理,而是直接越过人事部给了曹洛洛行政专员的职位。

曹洛洛的工作区域在前台,但她几乎没有在正常上下班的时间见过易清尘。易清尘总是first in and last out。即使偶尔从前台经过,也是风风火火。她们两个人几乎是形同陌路。

有次曹洛洛为第二天的集团会议布置会场加班到深夜,走到公司楼下才发现手机落在前台,就返身回去拿。在公司楼层的走廊里,迎面走来微笑婉然的易清尘。

“嗯,我知道,到家之后我就吃。你也刚下班是吗,那你自己注意身体。明天早上打电话叫我起床。”

那是曹洛洛第一次见到易清尘笑得那么含蓄温婉。平日里的易清尘,也算是个开朗爱笑的人,不过是那种性格大条、笑起来能露出大牙槽子的开朗。但是一旦易清尘投入到工作中,就无比的严肃,正经得浑身冒刺,闲杂人等不能近身。

易清尘挂掉电话,抬眼看到曹洛洛时,嘴角的微笑还没有褪尽。

“易总,我,我手机忘公司了。”曹洛洛胆怯地说。

“哦,这样啊,那快去拿啊。”

曹洛洛听着易清尘卡塔卡塔的脚步声走远,速速打指纹进公司取回手机。

“哇,她让那个人叫她起床啊,关系肯定不一般。公司里的人都说她单身,看来小道消息真是不可靠。她那么有个性,应该不缺男人的吧。”洛洛心里揣摩着。

写字楼前的台阶上,易清尘小混混一样岔拉着腿坐着,脸望向左边悠长的巷子,右手懒散地夹着烟,与平日里端庄干练的形象相差甚远。

听到曹洛洛的脚步近了,易清尘起身拍拍屁股,说:“曹洛洛,你怎么回去?”

“走到前面立交桥下面拼黑车呀。”曹洛洛蹦跶蹦跶地下着台阶。

易清尘突然有种想把她一脚踹下去的冲动。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无邪的样子真的让她很气恼。

“为什么拼黑车,安全吗?”

“还行吧,我都拼了好几次了,都安全到家了。”

“都安全到家了?这么幸运?”易清尘斜着眼睛面露鄙夷。

“对啊!”

“概率你懂吗?概率。”

洛洛一脸懵逼地看着易清尘。

我的天啊。易清尘真的是被这个小孩儿气得半死。人若是太天真,就离蠢不远了。

“黑车啊,曹洛洛,如果别人都下车了,司机把你拉到荒山野地里把你给办了,你找谁哭去?”易清尘没好气地说。

“没有荒山野地的呀,我们家那边也很繁华的好不啦,只是这个点儿地铁停运了,你说我这一个月3000块钱的小职员,人家司机不至于把我给绑了啊。”估计是看懂了易清尘眼里的鄙视,洛洛迫不及待地争辩着。

“哎哟我说你这脑子,人家司机是不差你这点儿钱,但万一不是劫财呢?”

“难道劫色吗?我也知道你们私底下都叫我大脸咖菲猫的,谁会来劫我的色!”曹洛洛说着说着突然委屈起来了。

“咖啡猫不就是脸大屁股大显得才性感的吗?万一司机有怪癖呢,就偏爱你这种类型呢?你说你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姑娘真出事儿了以后可怎么混呢?你要是情场身经百战,拍过拖、恋过爱、倒也算不吃亏,可你一个黄毛丫头,如果是在一辆被万人屁股磨过的面包车座子上被祸害了,你冤不冤啊!”易清尘机关枪扫射一样的不给曹洛洛插嘴的机会。

洛洛本来提着一口气准备再理论一番呢,但是看着易清尘那一张一合片刻不得闲的嘴,一时竟语塞了。

易清尘说完。把烟头儿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结果烟屁股从地面弹起来,呲着火星子,不偏不倚地砸在易清尘的小腿上。易清尘赶快往后一闪,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蹲下来瞧了一眼。

洛洛也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一步。

“奶奶的,老娘的腿毛儿烧糊了。”

两个人都惊魂未定,互相看一眼,以求安慰。但是在她们两人目光对接的那一刻。谁也没绷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夜十一点的新桥路,虽然人烟稀少,但是他们两人大笑的声音回荡在路灯昏黄的街道上,并不显得突兀。

也就是从这沧浪一笑开始,易清尘和曹洛洛成了朋友。

周末的时候易清尘会去超市采购大量的食材,然后喊曹洛洛过来蹭吃蹭喝。她就是这样,她知道,每一个孤单的灵魂,都在经历着不为人知的自我历练,她并不强大,但是她会很逞强地想要去保护那些落单的人。她并不是缺一个朋友,她只是认定了一个朋友之后,会倾尽所有把最好的都给他/她。

曹洛洛在这段友情的灌溉下学会了坚强,她想要活出的“自我”在她原本晦涩灰暗的人生幕布上渐渐显出赤橙黄绿的颜色。

易清尘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似的把胸罩脱下来扔地板上,或者毫不避讳地搬起腿抠脚,这一切让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不再让曹洛洛觉得难堪的时候,她觉得生平第一次,她有了一个姐姐。

然后,她觉得她不必再压抑她的好奇心了。

“老大,那个早上要叫你起床的人是谁啊?”

那个人是谁,若不被人问及,也许易清尘还会继续在那段自欺欺人的暧昧里乐此不疲。

那是一星还未绽放就已熄灭的烟火,卑微到没在这世上留下过丁点璀璨。霁然甚至都从来没有成为过她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