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铁笼子里换了一只其他雄美洲豹,突然送进一只年轻貌美的雌豹来,好比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如此送上门来的大喜事,睡梦中都会笑醒呢。就算雄豹年轻莽撞,生活经验不足,出于对闯入者的猜疑,开始发出几声示威的吼叫,后来也应该从对方有诱惑力的气味中醒悟过来,做出欢迎的姿态。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在动物界是真理。可猛驼子表现极为反常,雌豹送进笼来两三个月了,仍不理不睬,态度冷冰冰的。进餐时,管理员老费将肉块倒进食盆,它就快步蹿上来,用凶狠的眼光怒视也在往食盆走来的雌豹,生怕人家赶在它前头抢了它的食物。它总是将食盆里最大一块肉叼走,回到铁笼子右侧,抱着肉块独自啃食,好像压根儿不知道与年轻漂亮的异性共进晚餐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睡觉时,它也是背对着雌豹,独自蜷缩在右侧那个幽暗的角落,闷头独睡,从来不会用欣赏的眼光窥视睡梦中的雌豹,更别说悄悄摸过去动什么歪脑筋了,比正人君子更正人君子。
倒是那只雌豹,或许是对猛驼子一身浓艳的皮毛和威武俊美的外表感到满意,也许是觉得同是天涯沦落豹因此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情怀,竟主动向猛驼子暗示友谊。进食时,当管理员老费将肉块倒进食盆,雌美洲豹不再急急忙忙蹿上去抢夺,而是娴静地站立一旁,等候猛驼子先挑走最大最好的肉块,似乎默认猛驼子有优先进食权。这种礼让三分的谦虚行为,在凶猛的大型肉食动物中是很少见的,没有对对方相当的好感,是不可能有如此表现的。
有一次,还没有到开饭时间,雌豹突然从铁笼内假树的树杈上取出一只兔头来,毫无疑问,是昨天吃兔肉时悄悄藏起来的,它将兔头叼到笼子的中央空地,慢条斯理地啃吃,一面吃还一面斜眼瞟猛驼子,心意刻在脸上,分明是在含蓄地邀请猛驼子过来分享这只兔头。雌雄美洲豹共同进食,就像人类男女约会逛公园,是建立亲密关系的前奏。但猛驼子却像个强盗一样扑过去把兔头抢走,本应甜甜蜜蜜的约会变成撕扯争斗的抢劫。
睡觉时,那只雌豹也挺有意思,虽然是睡在铁笼子左侧,与猛驼子分居而眠,但它的头朝向猛驼子,温柔如秋水的眼光总是不经意地扫在猛驼子脸上,用这种身体语言传递一个明白无误的信息:我并不讨厌你,假如你使劲追求的话,或许我会喜欢上你的。有一次,温暖的春夜,月光如水银般流进兽棚,一副春暖花月夜美景,那只雌豹移到笼子中央来睡,惬意地翻动着,背部在水泥地上摩擦蹭痒,嘴里哼哼唧唧像在唱豹式小夜曲,一会儿舔舔豹爪,一会儿梳梳胡须,一会儿用爪掌干洗脸蛋,一会儿用尾巴摩挲腹部,典型的搔首弄姿,用意当然不言自明。可猛驼子却像块没有感觉的木头,睡自己的觉。
抛洒的热情没有丝毫回音,辛勤的耕耘没有丝毫收获,久而久之,那只雌美洲豹也厌烦了,停止一切示爱游戏,在冷漠的铁笼子里过无聊的日子。
这两只美洲豹也互相配合演一些节目,什么踩大球钻火圈之类的,但演技平平,属于可演可不演的鸡肋节目。它们台上是搭档,台下却关系疏远,谁也不理谁。进得铁笼子,猛驼子往右,雌美洲豹往左,立刻就分道扬镳,各自盘踞在笼子两端。
除了排练和演出,猛驼子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两只后爪直立,两只前爪抠住笼子的铁丝网眼,长时间眺望。有时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表情怪怪的,或者耳廓抖动像在凝神谛听,或者鼻子耸动像在仔细嗅闻,或者呦呦叫唤像是走散的奶崽在焦急地找寻母兽。
猛驼子只攀爬南墙的铁丝网眼,换句话说,它从来不去攀爬西墙和北墙的铁丝网眼。朝南方向,隔一道三米高的铁丝网,两百米开外,就是母羊驼香吐的笼舍。猛驼子踮着后肢直立起来,能隐隐约约看见香吐笼舍周围那片青翠的橄榄树林。管理员老费心里很清楚,猛驼子虽然看不见香吐的身影,闻不到香吐的气味,听不到香吐的叫声,但它天生有很强的方向感,知道该向南面企盼和等待香吐的出现。
在一次业务会上,管理员老费忧心忡忡地汇报说:“美洲豹猛驼子和母羊驼香吐分笼已经快半年了,猛驼子的感情依旧在香吐身上,它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攀爬在铁丝网眼朝南张望,对新来的雌美洲豹毫无兴趣。它待在母羊驼身边的时间太长了,我担心它已经有了恋母情结,永远是只离不开母兽的幼崽了。”
“你别说得那么邪乎,时间会改变一切的。”高导演不悦地瞟了管理员老费一眼,“明天叫木工用胶合板把笼子朝南那面给封起来,封得严严实实不留一条缝,看它还怎么往哪个方向张望。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和那只雌美洲豹亲近起来的。”
很快,铁笼子朝南那面用胶合板封死了,像一块屏障,有效地割断了猛驼子的视线。
木工作业时,猛驼子被牵到排演厅排练节目,等它中午回笼时,朝南那面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它站在笼子中央,神情怪异,先是望着改造过的笼壁发呆,静穆了约半分钟,耷拉在两胯间的尾巴慢慢变得坚挺,棍子似的平举起来,突然间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吼声,饿虎扑食般地冲向南面笼壁,拼命撕扯噬咬。胶合板本来就很结实,又是蒙在笼子外面,中间隔着一层铁丝网眼,豹爪再犀利也撕扯不破,豹牙再尖利也噬咬不坏。鼓捣了一阵,它显得精疲力竭,退回到角落,呼呼喘着粗气。休息了约半小时,养精蓄力后,又扑上来瞎折腾。如此这般重复了好几次,一再碰壁碰得头破血流后,大概晓得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无法将南面笼壁胶合板拆除的,这才有所收敛,停止这种徒劳的扑击。可它狂躁的情绪却难以平静下来,白天只要是待在笼子里,就一刻不停地在南面笼壁前踱来踱去,不时朝遮挡了它视线的笼壁龇牙咧嘴咆哮数声,以发泄心中的怨愤。
好几天过去了,情形无任何改观。
管理员老费把猛驼子的异常表现向高导演作了汇报,高导演说:“这不奇怪,总有个适应过程的嘛,慢慢它就会习惯的。”
高导演的话并不灵验,两个月过去了,猛驼子仍然对遮断它视线的屏障仇恨难消,仍然用急促的步子没完没了地在南面笼壁前踱来踱去,像个得了狂躁症的精神病患者。
由于长时间处在高度亢奋状态,长时间心情郁闷,猛驼子变得精神恍惚,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一次在舞台上演踩球节目,它一连几次都从球上滑落下来,引起观众喝倒彩,它索性耍赖躺在地上不肯再演。女演员乔三珍用鞭子指着它的鼻吻,喝令它爬起来继续演出,它却张开嘴啊呜一口朝乔三珍白嫩的手腕咬去,幸亏乔三珍有所防范,闪电般缩回手,及时将鞭子插进它嘴腔,这才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
与此同时,猛驼子和雌美洲豹的关系也日趋恶化,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它们都将尿撒在笼子中央,用气味画出一道分界线,右侧半个笼子属于猛驼子,左侧半个笼子属于雌美洲豹,表面上是为了互不侵犯,实际上是各不相让。有时候,猛驼子跨过分界线到左侧的食盆取食,或者雌美洲豹跨过分界线到右侧的水槽饮水,对方就会剑拔弩张发出威胁的低吼,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血腥斗殴。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母羊驼香吐的日子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半个月前它产下一只幼崽,小羊驼生下来两个多小时就会走路,细腻如丝的绒毛,麻栗色的眼珠,健康漂亮,活泼可爱,整天跟在香吐屁股后面蹦蹦跳跳。那只公羊驼也挺有爱心,忠实地陪伴在妻子身边。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你呀,还在这里刻骨铭心想念你的羊驼妈妈,可你知不知道,你的羊驼妈妈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你别犯傻了,哦,你是美洲豹,你不可能一辈子跟着大羊驼过日子的。你应该把你的羊驼妈妈忘掉,跟它一起过日子,它才是你一辈子能相依为命的伴侣。”乔三珍用高压水龙头把铁笼子中央那条豹尿分界线冲刷干净,一条胳膊搂着猛驼子,另一条胳膊搂着雌美洲豹,好心好意地对猛驼子说。
遗憾的是,猛驼子听不懂她的话,即使听懂了也未必会接受她的忠告。它不愿意和雌美洲豹贴得那么近,扭动身体从她胳膊下挣脱出去,又开始对蒙上胶合板的南面笼壁吹胡子瞪眼喉咙深处发出恶毒的诅咒声。
“唉,这段时间我的右眼皮老跳个不停,真担心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哟。”管理员老费望着日渐消瘦、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的猛驼子,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