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来得很突然,乔三珍猝不及防,血淋淋的灾祸就发生了。
那天上午,按照动物演员训练计划表,女演员乔三珍把两只美洲豹带到排演厅排练直立走平衡木的新节目。中午十一点半,训练结束,按规定,她负责把两只美洲豹送回铁笼子。那只雌美洲豹已经跨进笼子去,她接着给猛驼子解开拴在脖颈上的皮圈。猛驼子的脑袋已经钻进门洞,皮圈解开后,只消按住它的脊背用力推搡,它就会举步跨入笼子去。
“咔嗒”一声,皮圈上的搭扣拉开了,乔三珍手按在猛驼子脊背上,刚要用力推搡,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南面传来“咩吭”的叫声。这是美洲大羊驼特有的叫声,刚巧老天爷刮的是三级南风,那叫声清晰地灌进了猛驼子的耳朵。就像银针刺中了最敏感的穴位,猛驼子身体剧烈颤抖,软绵绵的尾巴刷地挺直起来。乔三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一只手用力推搡它的脊背,另一只手想去关拢铁门,但已经迟了。猛驼子后退半步,脑袋从铁笼子里退了出来。它两只耳朵竖得笔挺,眼睛闪烁着可怕的光,胡须像麦芒一样往上翘耸,模样十分吓人。乔三珍的心陡地一紧,举起手上的皮圈在猛驼子身上抽了一家伙,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不准动,躺下来!”平时她这么一吆喝,猛驼子会乖乖就地躺下来的。可这一次,它把她的呵斥当做耳边风,那皮圈抽打在它身上,也像抽打在木头上一样,毫无反应。她想重新给它戴上皮圈,但还没等它动手,它就小跑着向传来咩吭声的南面而去。她急了眼,扑上去搂住豹腰,想把它拖住。可一个弱女子,哪有力气和美洲豹较劲,猛驼子往前蹿了几步,很容易就把她给甩脱了。她大声喊叫,可正是吃午饭的时间,管理兽棚的人都到餐厅打饭去了,喊了好几声也没人答应。
再说南面两百米开外的大羊驼笼舍,也是巧,那只刚刚满月的小羊驼不知怎么搞的,从两根木栅栏间狭窄的缝隙挤了出来,跑到笼舍外来玩了。母羊驼香吐和那只公羊驼在笼舍里大呼小叫,想把逃逸的小羊驼叫回自己身边来,可小羊驼很淘气也很贪玩,爸爸妈妈越是叫唤,它越是在笼舍外玩得欢。饲养员吃饭去了,没人来干涉调皮捣蛋的小羊驼。母羊驼香吐和那只公羊驼焦急地想到小羊驼身边去,就用身体猛烈撞击笼舍门。笼舍年久失修,那扇木门被白蚁蛀空,早已是摇摇欲坠,哪里经得起两只成年大羊驼轮番撞击,“轰”的一声,木门倒塌了,香吐和公羊驼从笼舍走了出来。
小羊驼本来在那片橄榄树林里玩耍的,见爸爸妈妈来追赶自己,玩兴更大了,撒腿朝北奔跑,索性玩起捉迷藏游戏。小羊驼朝北跑了足足一百米,一直跑到与猛兽区的分界线——那道三米高的铁丝网前。原本两百米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也没了橄榄树林的遮挡,又是顺风飘荡,各种因素加在一起,那母羊驼香吐咩吭的叫声也就传到猛驼子的耳朵里。
猛驼子一口气跑到空旷地带,看到了它日思夜想的羊驼妈妈。它狂吼一声,飞也似的朝南奔去。转眼间它已到了那道铁丝网前。铁丝网高达三米,而成年美洲豹扑蹿的高度,一般在两米五左右。应该说,这道铁丝网超出了美洲豹蹿高的极限。它飞奔到铁丝网前,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畏惧,嗖地蹿跳起来。兴许是发挥出了狗急跳墙式的潜能,兴许是它具有超常的蹿高天赋,它的身体凌空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竟然成功翻越三米高的铁丝网。它的两条后腿碰着铁丝网,哐啷一声,铁丝网颤抖动摇,它的腿也被划出两道长长的口子,在空中飘洒着殷红的血珠。
乔三珍看得目瞪口呆。
当猛驼子狂吼飞奔时,母羊驼香吐似乎已感觉到危险逼近,咩吭咩吭高叫着,与公羊驼一起,左右护卫着小羊驼,急急忙忙往橄榄树林撤退。
但已经迟了,猛驼子已跳过铁丝网,扑向日思夜想的羊驼妈妈。它的两条腿虽然被铁丝划出血口,可它太激动太兴奋太欣喜太痴迷太投入太专注,根本没发现自己受了伤,当然也不会感觉到疼痛,朝香吐狂奔而去。
美洲豹的奔跑速度比大羊驼快得多,转眼间,猛驼子已追上这家子羊驼,它噗噗朝公羊驼身上喷粗气,是要公羊驼滚开,别妨碍它与香吐团聚。
假如公羊驼胆小谨慎,知趣地退让到旁边去,也许就不会有流血惨案了。偏偏这是只勇敢无畏的公羊驼,从小在马戏团长大,经常与虎豹豺狼猛兽演员同台献艺,并不怎么害怕张牙舞爪的美洲豹。它见猛驼子追到身边,出于保护妻小的责任心,倏地转过身来,咩吭叫着,跳动身体举蹄来踩踏猛驼子的脑袋。——我要把你的脑袋像葫芦瓢踩得稀巴烂!
在野生状态下,大羊驼家庭受到食肉兽追逐,通常也是由身强力壮的公羊驼站出来与天敌周旋,掩护母羊驼和小羊驼撤离。
这是物种的高贵品性,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猛驼子没想到公羊驼会举蹄反抗,耳根挨了一蹄子,大羊驼的脚前端有弯曲尖锐的硬蹄,是有效的防御武器,猛驼子的耳根被蹭掉一块皮,不说被踩得眼冒金星,起码也疼得咝咝倒抽冷气。猛驼子勃然大怒,狂啸一声,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上去,一下将公羊驼扑翻在地,血盆大口咬住公羊驼的脖颈,强有力的下巴狠命拧动,咔嚓一声,公羊驼颈椎断裂,身体瘫软,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猛驼子虽然从小在马戏团长大,从未捕杀过猎物,但它生理结构是最优秀的美洲豹,基因里就有杀戮的本能,随时都能将这种潜藏的本能转化为行动。在美洲大陆的荒原丛林,美洲豹最喜爱的猎物就是大羊驼,数万年的进化过程,已练就一套捕食大羊驼的精湛技艺,这种技艺通过遗传密码溶化在血液中,变成与生具备的本领。所以,猛驼子虽然初开杀戒,却能熟练而麻利地进行致命的噬咬,一口咬断公羊驼的脖子。
猛驼子从公羊驼身上跳起来,继续追赶母羊驼香吐。
在橄榄树林边缘,猛驼子再次追上香吐。它拦住香吐的去路,“呦呕呦呕”急切地叫唤,那姿势分明是想钻进香吐的怀抱,重温母子深情。香吐竭力躲避着,尽量用背对着猛驼子。对母羊驼香吐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要与猛驼子团聚,而是保护小羊驼以免遭不测。
小羊驼出于食草兽对食肉兽本能的恐惧,拼命往母羊驼香吐怀里拱,对小家伙来说,妈妈是唯一的保护伞。
小羊驼的动作,无疑影响了猛驼子与香吐团聚。猛驼子又周旋了几次,还是未能钻进羊驼妈妈温暖的怀抱,它眯起布满血丝的豹眼,充满嫉恨的眼光落在小羊驼身上,伸出血红的舌头在锋利的牙齿上舔了舔,突然挥起前爪闪电般地拍击,这是美洲豹捕杀猎物常用的毒招,尖利的豹爪像铁钩无情地刺穿小羊驼的细皮嫩肉,接着它用力往外拉扯,随着一声稚嫩的惨叫,小羊驼被从香吐怀里拖拽出来。它一不做二不休,照准小羊驼脆弱的小脑袋啊呜咬了一口,可怜的小羊驼脑浆迸流,走完了短暂的生命旅程。
已经开了一次杀戒,再开一次又有何妨?
猛驼子已经处于癫狂状态,早就把马戏团动物演员严禁杀生的戒律弃之脑后。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到羊驼妈妈身边,重新拥有那份甜腻腻的母爱。谁阻拦它达到这个目的,谁就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
小羊驼倒下了,最后的障碍消失了,猛驼子豹眼里残忍的凶光隐褪了,闪烁起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光芒,它绕到香吐面前,双爪搂抱着香吐的脖颈,身体悬吊在母羊驼怀中,呦呦呕呕轻声吼叫,诉说着刻骨铭心的思念,讲述着永不褪色的深深的眷恋。母子分别已经半年多了,那久违的亲情,那母爱的甘霖,让它兴奋得简直要发狂。它一会儿脑袋拱进香吐颈窝轻柔摩挲,一会儿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期待香吐来亲吻,一会儿试图钻到香吐腹部温习吃奶姿势,一会儿又像淘气的幼崽吞吐香吐尾巴玩耍。
当人们闻讯赶来时,公羊驼早已断气,小羊驼倒在血泊中,流血惨案已经成为铁的事实。母羊驼香吐满脸凄苦,清秀的眼睛蓄满哀伤的泪,它无力挣脱猛驼子的纠缠,它只有一动不动,像尊泥塑木雕,任凭猛驼子在它身上亲昵撒娇。
飞来横祸,谁之过,谁的错?
猛驼子已经开了杀戒,野兽的本性暴露无遗,无人敢再走近它,只有用麻醉枪将它射倒,关进一只用十毫米钢筋焊接起来的小笼子里。按规定,凡杀过生的猛兽,不能再继续留在马戏团当动物演员了,只有将它送往圆通山动物园,终身监禁在铁笼子里。
母羊驼香吐,虽然身体丝毫没有受伤,但心灵却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它不吃不喝不睡,在笼舍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咩吭,不断从鼻子喷射分泌物。两天后,它的叫声变得嘶哑,就像鬼魂在泣号,令人毛骨悚然,它鼻子里喷吐出来的不再是亮晶晶的分泌物,而是鲜红的血浆。
又过了一天,母羊驼死了,死的姿势很特别,跪卧在地上,后脑勺枕在背上,仰脸朝天,那双清秀的眼睛圆睁着,像在责问苍天,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