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3座山、趟过5条河,又走了三十里地、来到一处高坡,向下望去:
一大片污黑的泥沼,泥沼中间一堆烂臭的物事在动,定睛细看才能隐约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形。
那人从自己的嘴里掏出一片软烂的东西,从生理学角度来说,那应该是一片舌头,那人正抓着污泥往舌头上涂抹,手法细致而耐心。
孙葱花正要冲下坡,却被妹妹一把抓住手腕,随即身子凌空而起,之后,就只能听见耳边忽忽的风声了。
原来是孙蒜苗拎起她逃走了。
途中,孙蒜苗就已经连阑尾都已经吐尽了,怎么可能再敢向前一步?
孙葱花想喊、想挣扎,却连眼皮动眨动不了。
刚才那一幕像一幅传世名画,印刻在她的心中。
世界的憎不胜憎本已让她灰心之极,刚才那一幕忽然揭开了一大片新天地:
那个污泥中的人恶心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能够尽数吸纳她心中所有的憎恶,只要彻底毁灭那个人,她也就能从憎恶的深渊中彻底超脱了。
可是,妹妹却让她失之交臂。
不知道逃了有多远,孙蒜苗才终于停了下来。
苏醒过来后,孙葱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四周,立刻又闭上了,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如此令她憎恶的地方:
风睡在花间、花睡在阳光里、阳光睡在水面上、水光睡在一双清澈的眼中、这双眼生在一位俊美绝伦的少年身上。
孙蒜苗却痴愣愣望着那少年,傻了:
“嗨嗨~~嗨嗨~~嗨嗨嗨~~”
13.eyes on me
人可以无视日、月、星辰
却永远无力抵挡来自茫茫人海的那一道注视
没有见到其他人的那些年,张不太白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
见到其他人之后,他脚下的大地有多宽广,他心中的寂寞就有多宽广。
他与那些人的差异情同水火:他所无法忍受的,其他人甘之如饴;他所衷爱的,其他人避之惟恐不及。
这让他痛苦不堪,人为什么要这么恶心地活着?这怎么可能?
他曾发下大誓愿,要救苍生脱离恶心之海的轮回苦渡,然而,那个婴儿的死亡让他彻底断念,从此只求独善其身。
事情是这样的:他所到之处,所有人必定会四散逃窜,所以,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近活人。
可是那天,当他走进一个小村子,却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他惊喜之极,急忙寻过去,只见那婴儿赤身躺在瓦砾之中,白嫩嫩的,让他恶心之极,只有那小鼻子能让他勉强忍受。
因为那鼻头有些溃烂,但这完全不足以支撑他靠近那婴儿。
他想:成人难以教化,要实现自己的大愿,就必须从无知无识的婴儿着手。
巨大的悲悯和热忱终于战胜恶心,他勇敢地走近了那婴儿,可他走得越近,那婴儿哭得就越凶。
他没有丝毫的育儿经验,心想婴儿可能饿了,于是就去给婴儿找食物。
凭直觉,他知道婴儿食品应该鲜嫩绵细滑爽,他费尽心机才找到一条还没死透的青虫、一小抹鸟雀新近拉的半稀的粪便、一滩粘在叶子上的还算湿滑的牲畜的鼻涕。
捣蓉搅拌、调和均匀后,便成了一份精细考究的婴儿晚餐。
他强忍心头烦恶,走到婴儿近旁,用手指挑了一点食物喂到婴儿嘴里。
食物刚刚沾唇,那婴儿就不动了,等他完全变硬后,张不太白才明白:婴儿死了。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无疑沉重之极,他没有料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婴儿身上,人的成见、迷误和陋习,竟然也会如此根深蒂固、竟然比生命本身更加强大和顽固。
痛苦了很久,他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都出自一个误会:他以为自己和那些人是一样的、是同类。
他告诉自己:他们有他们的所爱,你有你的所爱,这两种所爱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和他们也是不一样的,谁都不能、也不该强求谁。
这一发现顿时让他释然,于是,他远离人群,来到丁点镇。
他很喜欢那一大片污泥,在那里,他独对天地,重新找回了宁静和自在。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自我,和那片辽阔的污泥地融而为一。
可在这时,那道目光突如其来,在顷刻间击碎了所有宁静。
那是两个少女中的一个,她们一起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少女望着他,眼中闪耀着热烈的光芒。
这种目光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一滴雨,重重砸落到一块炽热的石头上,冒出一丝热气,之后便空空如也了。
他怀疑那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因为那两个少女倏忽之间就消失了。
可是,她们消失很久之后,他的心却依然空空如也。
他再也无法安然享受宁静,那片泥沼也变得滚热无比。
终于,他起身离开了,他决意去寻找那位少女,哪怕她和她的目光真的只是幻影。
14.爱杀人
所有的爱,都潜伏着过失杀人的诱因
孙蒜苗不知道这个原理,却最迅速地证明了它。
整个案件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
案件发生之前,当事人双方之间相距11.35米,中间有1417.21立方阳光、上百朵野花,以及微风少许。
另外,有一只七星瓢虫当时正在一片花叶上散步思考、一对蝴蝶情侣在花丛中寻找初逢的旧地,还有一条蚯蚓在泥土中哀叹不见天日的宿命。
就在瓢虫忽然想起那句名言“瓢虫一思考、青蛙就发笑”、那对蝴蝶一眼发现当时的那朵浅蓝色花朵、蚯蚓长长的叹息正要发出的一瞬间,那位俊美绝伦的少年张青忽然看到了孙蒜苗。
四目相对。
让花朵疼痛、阳光发冷、风休克的四目相对。
刹那间,时光凝固了,凝固为一页冰晶透明的诗笺,上面镌刻着纯真年代的诗句。
张青笑了,笑容如同春天无风的湖面。
看到他笑,孙蒜苗一时间欢喜得双手乱抓、鼻孔大张、呼哧呼哧喷着粗气。
正是这笑容直接导致了案件的发生:
孙蒜苗终于无法自控,猛冲过去,一把抱住张青。
抱住不算,还用尽平生气力不停揉搓。
从出生起,张青接触到的最坚硬的东西是花瓣,他的身体怎么可能经受得起这等碎石成粉的揉搓?
所以,等孙蒜苗意识到时,她的怀抱已经空了、张青已经被她揉成了粉末。
余力未消,那些粉末就像雪一样融化在阳光中。
孙蒜苗大张着嘴,好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双臂犹自呈怀抱状。
“哇!!!!!!!!!!!!!!!!!!!!!!”
她嚎啕大哭起来。
一股浓烈的蒜气冲天而起、天地为之变色。
“姐姐!”
她忽然想起来,可是回头去找,孙葱花已经不在了。
她哭得愈发惊天动地,边哭边去找自己的姐姐。
这一哭一找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间,被她边哭边抓捏而死的人、兽不计其数,仅被她哭声震破耳膜的就不下千数。
哭到全身空空荡荡的时候,她才停住了。
黄昏里,一阵小风吹来。
孙蒜苗伸出手去抓那风,她发现根本抓不住。
一阵懊丧,却让她猛然记起了一件事:“对呀,风是抓不住的,可是他!他是软的!”
那天,张青消失的时候,有一团风鼓荡在她的手臂间,那风是软的,而且隐隐有一丝温热。
“他还在!嗨嗨~~他还在!嗨嗨嗨~~~”
孙蒜苗急忙回头狂奔。
15.小调戏
生活仅有的乐趣是:你能尽情虚构未来
尽管最终其实只有一种结局
这也是人调戏命运的唯一方法
尽管它从来都不会生效
在回丁点镇的路上,孙葱花的心情就像三月天的原野,洒一点小雨,立刻能看到春光无限。
所以,她边走边笑、边想边吐。
只要找到那个极度恶心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处理了他,那就万事大吉、天清地静。
想到动情处,她甚至有点舍不得那个人了。
试想,一旦那个人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想起远房表姐——洋葱,这给了她一个绝妙的创意,她决定让那个人一直活下去,她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流着泪享受他的苦楚。
haha!henhen!heiheihei…
然而,距离丁点镇还有近百里地时,她的心开始隐隐不安起来:她没有闻到那股恶臭。
不安渐渐变成了焦虑,直到走上那个山坡,那股亲切的恶臭才终于扑鼻而来、沁入心脾。
但是!
但是,那个人不见了!
她顾不上剧烈的恶心、冲进污泥滩、手脚并用急急搜寻,但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天空如失修的破瓦房,塌了下来;
大地如失神的眼眶,深深陷落;
孙葱花的心就像挂在稻草人身上的旧裙子,被寒风片片撕碎。
与此同时,那个人却理所当然地升华了:
他的恶心急速倍增,几乎遮天蔽日,而且开始闪耀光泽、放射光芒。
他远远地立于天边,化成一句奇臭无比、却又无可抗拒的召唤。
如果你想激励一个懦弱的人,那就赞美他;
如果你想激励一个骄傲的人,那就羞辱他;
孙葱花当然是后者,命运对她可谓用心良苦。
所以,才会有这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的沉重羞辱。
所以,她才会这样义无返顾地踏上漫漫求索之路。
所以,两年之后,她才会逆着仓皇逃难的人群、踩着密密麻麻苍蝇的死尸、故地重返、深刻体会“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臭气熏天处”的悲喜交集。
16.第一次
爱情是一场飞行试验
很少能验证天的宽广
却常常证明地的坚硬
张青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溶化在一杯水中的一粒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那天,当那两个少女出现在他眼前时,那杯水似乎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让那粒糖重新结晶为一粒糖。
两个少女中纤瘦的那个先走了,留下了圆墩墩的那个。
就像太阳照醒了生灵,那个圆墩墩的少女瞪着圆墩墩的眼睛,让张青第一次感受到了目光的照耀。
在这照耀中,张青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这一幕,也许就是传说中爱的光合作用。
继之而来的,便是那惊心动魄的拥抱。
当那少女扑过来、紧紧抱住张青的时候,星空碎裂的疼痛和太阳燃烧的热情,将他夹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门缝里。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灵魂被挤破、被轧碎、被碾成粉末、被烤化,然后——
然后,他感到自己在消失——
然后,天黑了,一切不复存在——
然后,不知道过了1分钟还是1万年,他又醒了。
然而,那圆墩墩的少女却不见了。
像一场醉人的噩梦,但张青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并不明白这场死而复生有多离奇,因为他的存在本就是造物最离奇的构思。
但他却因此而第一次惋惜、第一次后怕、第一次怅然若失。
那个少女圆墩墩地飘忽在他的心头,他的天空从此不再万里无云。
另一个发现也让他惊讶之极:当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身体时,他第一次感知到了自己肌肤的存在:温热、细腻、柔软。
他试着举手抬足,他又感知到了自己的重量,虽然这重量微不足道。
而这之前,他的身体比水更轻灵、比云更飘渺。
他第一次惊慌起来;
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
第一次不知道下1秒钟该做什么;
第一次在水中看到自己、并感到陌生和亲切;
第一次看到了风吹草动和花的凋谢;
第一次开始张望;
第一次开始等待;
第一次在等待中开始焦虑。
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终于——
第一次听到了脚步声;
第一次为之心跳;
第一次再次见到一个人、那个圆墩墩的少女;
第一次如愿以偿,并再次向她露出春天无风的湖面般的笑容。
17.幸不幸
饥饿,能把人变成百折不挠的狼
而爱,能让人变成一心一意的狗
其实,张不太白要找的不是那个少女,而是她的双眼;
甚至不是她的双眼,而是她眼中的目光。
要辨认那目光很容易,除了那少女的目光,从来没有什么目光敢停驻在他身上,哪怕据说长着千万只眼睛的苍蝇。
要寻找那目光,却如同在阳光下寻找流星的踪迹。
人在绝望中反而能心生最坚定的信心,张不太白用自己的行动和表情证明了这一观点:
他不停地走、不停到找,脸上始终含着微笑(虽然这微笑更增加了他的恶心指数)。
虽然人生都如梦,却有幸与不幸的区别——
有人不管是真是梦,总是兴致勃勃、乐趣无穷,这是最纯粹的天然的幸福,也叫天趣,容易丢失,却不容易找回,11周岁之前的我曾经大把大把地挥霍过;
有人一生都活得认真而踏实,这是最大的幸福,可惜我福薄,长大后,一年中只有几天能享受此等幸福;
有人只是偶尔感叹人生如梦,大部分时间还是循规蹈矩,这是一种平庸,谈不上幸或不幸,尽管我不甘于平庸,但一年至少有200天就这样活着;
有人不停地在真与梦之间患得患失,这是一种可悲,但也有它的妙用,可以借以保证好心情,譬如我和阿Q:得到时,就洋洋得意地真;得不到时,就骂骂咧咧地梦;
有人明知人生如梦,却永远被真实所困,这是最大的不幸,我在绝望地暗恋某人时,就是如此的惨不忍睹!
有人彻悟了人生如梦,因此意懒心灰、愤世嫉俗,这是自以为是的不幸,不值得同情,比如说遭受挫折时的我;
有人明白了人生如梦,所以活得轻松逍遥,这是让人羡慕的幸福,每次决定辞职的时候,我才能幸灾乐祸地客串一回;
有人虽然知道人生如梦,却并不不把这当回事,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是一种大智慧的幸福,只有在走过场的时候,我才能如此淡定。
有人虽然不在意自己幸与不幸,但常常被别人的幸与不幸牵动,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这是一种大慈悲的幸福,上公车偶尔让座位的时候,我才能小小地体会一点。
那么,张不太白属于哪一种呢?
其实,哪一种都不是。
因为上述类别都与人自身的存在及其智慧相关,而张不太白呢?
首先,那目光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其次,我根本没有机会测试他的智商和情商。
要解释他的幸福,只能套用老子的观点: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他就这样忘我地寻找着、幸福着。
虽然有时难免痛苦,这痛苦也是幸福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当他走近一座黑黢黢的山冈,闻到风中传来的一阵辛烈的葱蒜气息。
这气息让他惊喜无比:那天,当那两个少女出现的时候,他就闻到过这气息。
他急忙奔上山冈,却只找到一根葱和一棵蒜。
那葱叶和那蒜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说不出的荡人心魂,而寸草不生的焦黑背景,更是衬得她们无比翠绿和秀雅。
尤其是那根葱,如同纤细的手指,轻轻撩拨着张不太白的心,一阵阵发晕,一阵阵生痒。
于是,张不太白就守在那棵葱旁,不再离开。
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相信:那少女有一天会来这里。
18.代言鸟
人是最伟大的艺术品,肉眼却熟视无睹
所以寂寞的上帝才赐予人爱情
因为只有爱情的眼睛
才看得见对方一个毛孔的宽广、深邃和美丽
当孙蒜苗赶回那座仙境般的山谷,那少年俊美绝伦的身影果然映入眼帘。
“嗨嗨,嗨嗨,嗨嗨嗨~~”
一瞬间,天地万物和她一起傻笑起来,虽然溪水中的鱼们发不了声,却也争着跳出水面,吹出大大小小心形的水泡。
看到那少年向自己笑,孙蒜苗更是心花怒放,张牙舞爪就向他扑去,可是才奔了没几步,就被一条突然冒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
这条树根刚才受到欢乐气氛的感染,决定立刻追求自己的幸福,招呼都不打,忽然就挺出泥土。
这一绊,顿时绊醒了孙蒜苗:千万不能又像上一次那样了。
她站起身,忽然打了个冷战,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些,但这种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强忍欢喜,放慢了脚步,尽量让每一步都沾到地。
她和少年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她就停在小溪这边,嗨嗨笑着问:“你叫什么?”
那少年站在对岸,只是笑,却不回答。
她又问了一遍,少年仍笑而不答,她很奇怪:“你的耳朵听不到吗?”
少年仍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