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机不可失,急忙怀了身孕,然后急忙生产。
当一个水葱一样鲜嫩的女婴呱呱而啼的时候,她才放了心。
天使之舅当然更是欢欣无比,除了连声地说“好!”之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是你的女儿。”孙摇摇笑着说。
“女儿?好!”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女儿?”
“女儿?女儿就是好!”
“什么好不好,女儿就是你的亲骨肉。”
“亲骨肉?好!亲骨肉好!”
“嗨,我看怎么说你也不会明白的,不过,你高兴就好,这样,等我走了,你就不孤单了。”
“好!”
“你没名没姓的,就让她跟我的姓吧,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孙葱花吧。”
“好!孙葱花!好!”
孙摇摇正要下床,没留神,又生下来一个婴儿,摔到了地上,摔得像头蒜一样,幸好还有气、还能啼哭。
也是个女婴,孙摇摇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孙蒜苗”。
天使之舅更是惊喜之极,连“好!”都叫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老天爷的牌局散了,输了不少,发觉孙摇摇蒙混过关、暂逃死期,一怒之下,把她连人带尸流放到银河系外去了。
7.父与女
十字坡上,参天古树下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
一位父亲正和他的两个小女儿在树下嬉戏
哪怕你从土星眺望,这也绝对是一幅关于天伦之乐的完美画面!
那父亲正是被亡妻唤做天使之舅的那个人。
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年满5岁了:葱花生得小巧纤秀,蒜苗则敦实粗壮。
两个小女孩正好相得益彰,不过,丝毫看不到艺术家们常说的那种儿童的可爱。
人们从来没见葱花笑过,那对黑油油的双眼生得像两个汉字:一个“憎”,一个“恶”。
至于蒜苗,刚好相反,天生神力,能捏石成粉,她正嗨嗨笑着,嘴角一直扯到了耳根。
“他左手的无名指生得真恶心!”葱花撇嘴说,那根指头在她眼里像是一条蛆。
“哪是左手?”蒜苗嗨嗨笑着问。
“这是左手。”天使之舅笑着俯身把左手伸过去,那笑依然如有史以来第一朵花的绽放。
“哪是无名指?”蒜苗又问。
“这是无名指。”天使之舅翘起了无名指。
“这根?真的很恶心。”
蒜苗用胖胖的小手握住父亲那根指头,嗨嗨笑着,忽然向上一撇,“咔嚓”一声,那根指头就断了。
天使之舅痛叫一声,却不夺回手,而且仍然尽力笑着,只是那笑容已如三只熊踩过的一朵花。
“姐姐,还有哪根指头?”蒜苗回头问道。
葱花扭过头说:“我饿了,我要吃饭。”
“好!好!好!”天使之舅顾不得手疼,急忙去做饭。
等两个女儿吃饭时,他才到后院,挤了一点蒜汁涂在伤处,用一片葱叶包住无名指。
这种游戏,他们父女三人已经玩了2、3年了。
幸好他种的那头蒜和那根葱疗伤很有神效,他才勉强将这游戏进行到今天。
接下来的几年,这种痛并快乐的游戏一如既往地继续着。
而且,葱花的憎恶越来越剧烈,蒜苗的气力一天大似一天。
天使之舅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部位能幸免于10次以下的粉碎性创伤,但他还是笑着,笑着。
尽管到现在为止,他都没能真正明白“父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渐渐地,葱花把憎恶转向了那头神蒜和那根神葱,但无论想什么办法摧残,它们永远都丝毫无损、生机勃勃。
为了彻底处理掉父亲,葱花指使妹妹把父亲扛到远处扔掉。
但无论扔得多远,天使之舅都能巡着那葱蒜的气息跋涉回来,即便他的双眼后来被弄瞎。
最后一次,蒜苗扛着父亲一路向西,来到昆仑山。
山顶有一片天湖,湖中央一座小岛,岛中心有一口井,井壁光滑如玉、井深探不到底,据说是王母娘娘所掘。
蒜苗大喜,嗨嗨笑着,把父亲扔进了井里。
8.大清净
11、2岁,正是一眨眼
就能用眼皮把世界夹碎的年纪
自从把父亲处理掉后,葱花的眼界大开,开始用初入青春期懵懂的冷傲俯视整个世界。
而蒜苗则被自己体内日益膨胀的热力逼得整日咻咻嘶吼。
好在这时,所谓的世界,不过是十字坡方圆几里的空间。
葱花憎恶狗叫,十字坡上百十条家犬,在3天之内全部毙命于蒜苗之手,死状完全相同:颈部粉碎性断折,双眼凝固着绝望而又卑贱的惊诧;
葱花憎恶鸡鸣,十字坡的清晨从此彻底宁静,带血的鸡翅、鸡腿、鸡头扔得到处都是,就是找不到鸡身,等人们生火做饭、被烟呛到后,才从屋顶的烟囱口里找到了那些鸡身,那一阶段,十字坡家家户户统一吃蒜苗独创的烟熏鸡;
葱花憎恶人们白天吃饭,从此十字坡的炊烟开始在月光下袅袅升起;
葱花憎恶人们醒鼻涕,从此十字坡的饭菜里不用再加盐;
葱花憎恶鼻子竟然也是五官之一,几天后,以十字坡为圆心、100里为半径的圆周上经常能看到没鼻子的逃亡者;
葱花憎恶一切生命,一场大火后,十字坡一片焦黑,并成为千百年后地理学上的一桩悬案。
只有那头蒜和那根葱,在这焦黑背景色的衬托下,叶苗显得愈发青嫩油绿。
四下焦土的烟味再浓烈,也掩不住那缕葱蒜的香气。
让人不得不相信,它们本是一段生命不死的寓言。
当云飘过十字坡,也会染上这香气,偶尔,云朵会缓缓向西,一直飘到昆仑山,在山顶的湖面上化成一场小雨。
雨滴落进那口深井,沾在井底那位双目失明的老人伤痕累累的脸颊上、双唇上。
这时,老人就会露出那有史以来第一朵花绽放的笑容。
每当他露出这笑容,千里之外的葱花和蒜苗就会猛地打一个冷战。
蒜苗就会咧开嘴嗨嗨笑起来,而葱花则全身痉挛,那不可遏止的憎恶会立刻撕扯她的心,就像我的小学老师终于发现我上课做小动作,猛扑过来,狠狠抽我一教鞭。
“我要让这世界寸草不生!”葱花恶狠狠地说。
“嗨嗨!嗨嗨!嗨嗨嗨!”蒜苗崇拜地望着姐姐,手里一根铁棍卷成了麻花、又扯成了拉面。
姐妹二人离开了十字坡,一路上,见人杀人、逢驴灭驴,仅正欲侵华的日军,就屠杀了30万。
9.剧恶心
所谓恶心,是一种面对真相时的装腔作势
比如鼻涕:存在鼻腔内不是恶心,流出来就叫恶心
再比如屎:装在肚子里不是恶心,拉出来就叫恶心
还比如我:不说上面的话还算比较不恶心
可我不但要说出来,还要写下来
那就是恶心中的恶心
其实,张不太白早我1千多年就彻悟了这个恶心原理。
张不太白出生那年,正是连年旱灾后头一个丰收年。
怀孕期间,伟大的张妈妈忘情享受着吃的幸福。
只可惜,那年冬天出奇地冷,为了保证母子安康,张妈妈躺在热炕上,尽一切可能地压缩排泄的次数。
即便这样,她也没能逃过伤风鼻塞的日夜纠缠,怕震坏胎儿,她又不敢用力醒鼻子,只好任它拥堵在鼻腔中。
可怜的张不太白困在妈妈的腹中,承受着同龄人所难以想象的重压和缺氧。
最可怕的是,隔壁传来的恶臭从来就没有休止过。
除了习惯,作为一个胎儿,他还能怎么样?
所以,从父精母卵相逢的那一刻起,张不太白就已经注定必须成为隐忍苟活、愤世嫉俗的一代奇婴。
果然,一降生,那个能征善战的接生婆就活活呛死于他的口臭。
看到他的长相,听到他的哭声,张爸爸和张妈妈毅然自刺双眼双耳,即便在三伏天,百米之内,都要戴加厚口罩。
等到他开始蹒跚学步,方圆百里,人烟尽无、虫蛇绝迹。
曾经有一只勇敢的苍蝇,为了赢得天下第一的称号,振翅闯入这片禁区,如果不是贪功冒进,它将成功地创造97米近距离接触张不太白的存活记录。
也正由于张不太白的剧烈恶心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生长得异常繁茂,野豆子一不小心就会结出南瓜来。
(我曾经暗自设想,只可惜动物无法存活,否则野麦子很有可能一步到位结出肉包子。)
至于张爸爸和张妈妈,他们之所以没有弃子而逃,完全是因为那份淳朴的善良、以及自觉愧对天下人的深深内疚。
他们必须得牢牢看好这个儿子,一旦他离家出走,那只能是天下不宁、生灵涂炭。
此外,他们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那就是希望能亡羊补牢,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以向天下人谢罪。
(在这里,我必须补一段前因)
话说三万年前,太上老君得道之时,所乘青牛牛毛中藏有一只臭虫,竟也借光升天。
但臭虫根器有限,即便成仙,修满万年,既得重新下世历劫。
偏偏机缘巧合,将满万年之时,易大牙主厨蟠桃筵,太上老君骑牛赴宴,这臭虫嗅到云中葱香,道行大增,竟躲过一劫。
然而,所谓福祸相生,那臭虫仙缘已尽,灵性渐竭,轮回之苦虽免,枯萎之灾难逃,只剩一空壳徒留仙境,虽生若死,尚不如凡间一片尘埃。
臭虫整日哀泣,但求一死,悲念如同游丝,游荡天际,被观世音菩萨感知。
菩萨为之所动,大发慈悲,趁葱蒜历劫之机,将臭虫也一同遣往凡间。
10.身太软
软弱,其实是幸福的象征
一旦人开始发现自己的软弱
他也就开始陷入了不幸
张青就很幸福,甚至可以说是极度幸福,因为他达到了软弱的颠峰。
这幸福从父精母卵第二次相逢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张妈妈知道自己终于再次怀孕后,为避免重蹈覆辙,立即决定远走他乡,趁儿子张不太白酣睡之机,夫妻两个偷偷上路了。
走了很远很远,他们终于找到一处犹如仙境的所在:
阳光如同情人的手心、微风就像母亲的笑意、遍地青草纤柔似天使的汗毛、鲜花如情歌一般甜蜜摇曳。
张妈妈只吃花朵含苞待放时的第一点花蜜;
只饮清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
只想童年的那些梦幻;
只讲在初恋中的呓语…
张青就是在这样的温柔纯净中一天天孕育、成长。
所以,当他出生的时候,风呆了、云醉了、水痴了、花鸟鱼虫流泪了,就连天地亦为之动容。
这是个怎样的婴儿呵!
那对黑眼睛是用一万个黑夜凝结而成;
那啼声像星星落进花香的清溪中;
那身体如此柔软,是由诗和奶汁酝酿而成。
说白了,这是一个极品无骨婴儿。
能生养出这样一个婴儿,张爸爸和张妈妈当然应该无比欣慰和激动。
不!恰恰相反。
这对淳朴善良的夫妇痛苦之极,他们不得不立即离开他,因为——
哪怕距离这婴儿1里之遥,他们依然不敢呼吸,怕自己的浊臭呛到孩子。
至于摸一摸孩子、亲一亲孩子,那更是灭绝人性、令人发指的邪念。
所以,夫妇两人逃走了,逃到千里之外,他们才敢低声抽泣。
当人先后经历了地狱和天堂之后,无边的空虚便会同时占领他的肉体和精神。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时常能看到两个纸人在风中飘荡,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更没人知道他们空洞的目光究竟是绝望、麻木,抑或大风大浪之后的大平静。
至于那个无骨婴儿,看官不必担心。
像他这样的奇异生灵,乃天之所钟、地之所宠、众神之所怜,造化当然会以最温柔的方式让他安然成长。
十几年时光以一片雪融化的速度飘逝,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美绝伦的少年。
这个在花鸟鱼虫围拥下长大的少年,心地当然温和单纯得如同夕阳下的一滴幸福的眼泪。
11.丁点镇
不知道上帝腕上戴着多少只手表
一只蚂蚁与恒河一粒沙擦肩而过
一只蜻蜓和湖面一滴水仓促邂逅
他都计算得分秒不差
否则,只要一棵草在风里多颤抖一下
宇宙可能将是另一个宇宙
这就是造化——
有无数种可能
却只有一种结局
就像丁点镇:
如果把大宋江山比作一只手掌、万千的掌纹比作道路,那它就是最细的那根掌纹末端、某个枯死的细胞外壳的一点点凹处。
连蚂蚁的孙子离家出走都懒得去那里,可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孙葱花和张不太白竟然不期而遇。
如果非要给这次相逢一个解释,那可能是相似的一个字:倦。
首先是孙葱花,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憎恶这个世界,憎恶世界上的一切。
但她只是茫茫尘世中一个并无任何出众之处的少女,而这世界却无边无际、憎不胜憎。
她憎恶一只臭虫,当然可以一脚碾死它,但那臭虫也有向世界公开展示自己尸首的权力;
她当然可以再用力,把臭虫的尸体碾进泥土中、毁尸灭迹,但这并不防碍臭虫以自己的鲜血和肉酱滋润那一小抹尘土;
她可以继续施暴,用更多的泥土完全掩盖恶迹,但无法抹杀臭虫曾经存在的铁的事实。
再卑贱的生命、再仓促的一瞬,只要曾经存在,它的阴魂将永远地写入天地的史册。
何况这只臭虫仅仅是亿万臭虫中无名无姓的一只,而臭虫又是亿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种。
宇宙永远能用自己的无限,在人心的井口上空,画出一道翅膀的痕迹。
意志的青蛙只有两种结局:爬得出去,是遗忘,爬不出去,是绝望。
所以,蚂蚁可以恨另一只蚂蚁,但千万不能恨所有的蚂蚁;人可以憎恶某一种存在,但千万不要憎恶存在本身。
而孙葱花憎恶的恰恰正是存在本身。
所以,她只能绝望。
如果目光是清醒的意识,那么脚步就是沉默但倔强的潜意识。
所以,孙葱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丁点镇。
因为这里很冷清,在这里能看到的人最少。
现在再来说张不太白。
十几年间,张不太白和他的恶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像地狱角落里一只全身溃烂的黑苍蝇。
当人开始孤单地张望地平线、并为之兴奋和怅惘时,他也就进入了青春期。
正是那地平线诱惑着张不太白,一步一步向它追去。
地平线当然追不到,却能带来道路以及道路两旁的风光和惊奇。
张不太白太惊奇了: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能跑能动的活物,尤其是人,更让他惊讶无比。
自从记事起,张不太白的身边就没有任何一个人, “人“这个概念,对于他说,太遥远、太模糊了。
也许是本能告诉他:自己和他们一样,也是人。
从未有过的亲热之感一阵阵从他心底涌起。
同时,他也无比显豁地意识到了自己和那些人的绝对不同。
他无法适应那些人的样子:用布遮着身体、用各种东西捆扎着头发、用两根棍子夹着莫名其妙的东西往嘴里送、把自己的身体和各种东西泡在水里残酷搓磨、相互见面时脸上挂着各种丰富之极、训练有素的表情…
一看到这些,他忍不住就想吐;因为满眼都是人,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吐。
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也没办法适应他,一见到他,立刻没命地逃开,而且边逃边吐,很多人甚至吐着吐着就倒地而死。
好可怜。
同样从未有过的悲悯从他恶臭淤黑的心底泛起。
12.洗舌头
也许一切心灵的轨迹都是个环
从爱到恨,或者由恨及爱
没有方向,毫无停滞
孙葱花第一次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一样东西她并不憎恶——她的妹妹孙蒜苗。
但这一发现的诞生和幻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就在这一闪念之后,孙蒜苗变成了她最憎恶的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一闪念是张不太白带来的。
孙蒜苗对此毫无察觉,自从离开十字坡后,她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再姐姐的指挥下,无数人死在她的手底、无数生灵被她任意蹂躏、无数房舍被她肆意焚烧。
然而,这种开心似乎越来越少,到后来别说人烟,就连蚂蚁都渐渐看不到了。
孙蒜苗的嘴越嘟越高,到丁点镇的时候,她几乎是只气急败坏的猪了。
放眼望去,这里简直是另一个无生命的星球,唯一的一对土著屎壳郎夫妻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搬走了。
孙蒜苗呼哧呼哧喘着恶气,一对黝黑的胖手空自抓捏着。
孙葱花却感到了一种很舒服的平静。
可就在这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而且越来越浓烈。
孙蒜苗止不住狂呕起来:“姐姐,前面有什么?”
孙葱花没有理睬,眼中闪耀着惊喜,脚步不由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