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召开一届会议,就有几个大寺的住持下岗。
而且,每个下岗的住持永远没有再上岗的希望,除非因为业绩卓著博得佛祖赏识。
因为,人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
因为,除了圣旨,春风佛身边还有一个魔少年。
天下就这样太平了。
这太平告诉我一个真理:每一个羊群都需要一头狼。
所有人都私下猜测:天底下最得意的人,一个是当今天子,另一个是春风佛。
所有人都公开嫉妒:天子有三宫六院,春风佛有悟色居。
人们猜错了,同样,他们也嫉妒错了。
春风佛的确住进了悟色居,悟色居也的确停止了营业,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春风佛要了悟色居中的一个小园子。
除了送饭扫地的一个婆子,谁都不允许进园,包括那个魔少年在内。
于是,这婆子的嘴成了当时第二有价值的媒体。
可惜的是这个婆子又聋又哑。
也许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只有戚夫人知道那是真的:春风佛每餐饭食都是固定的:一小碗米粥、两个花卷、一小碟酱菜春风佛每天的起居是固定的:起床、用早餐、打坐、漫步、用午餐、打坐、漫步、用晚餐、漫步、打坐、上床。
仅有的不同是,春风佛那春风般的笑容变成了沉思,一种近乎落寞的沉思。
这落寞让戚夫人柔肠百转,而这沉思又让她只能绝望地旁观。
当然,世界上没有永远如镜的湖面。
当戚夫人的柔情接近纯度100% 的无聊时,窥视孔里发生了一件连观音菩萨都有可能尖叫的事情:那是盛夏炎热的正午,聋哑婆一如既往将饭菜摆放到长几上后,一如既往地转身要走,却不小心打了一个哈欠,一个怪声怪气的哈欠,这哈欠惊动了正在打坐的春风佛。
春风佛睁开眼,望了婆子一眼,重新闭上了眼,不到3秒钟,又睁开眼,又望了婆子一眼,又闭上了眼,不到1秒钟,他第三次睁开眼,第三次望了婆子一眼。
这一瞬间,婆子也正好回头看了春风佛一眼。
四目相对,婆子忽然不自在起来,忽然脸红起来,忽然扭捏起来。
春风佛站起身,缓步走近婆子,婆子脸越来越红,脚却一点都移不开。
忽然!
春风佛一把抓住婆子,撕开婆子的衣裳,把婆子按倒在地……
18
阿潮终于有了两个好朋友,两个又聋又哑、肢体残缺的好朋友。
这两个朋友被关在悟色居柴房后面的地窖里。
一个是男的,长着一对肥大舒展的耳朵,阿潮记得好象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耳朵;另一个是女的,阿潮见过她,以前是扫地的婆子。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他们也说不出来。他们的身上布满了各种伤痕,而且,每隔几天,就会增加几道新伤口。看他们相依为命的样子,不像是互相撕打的。
阿潮经常给他们送吃的送药,他们都很喜欢阿潮,虽然他们一句都听不到,但他们一直很津津有味地听阿潮讲个不停。
自从离开了阿风,阿潮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听众。
园子里的苹果熟了,阿潮去给她的两个朋友摘苹果。
墙头枝上有个苹果特别大特别红,阿潮攀上去摘,一扭头,却看见墙内有个胖和尚,正是那个关在冰柜里都能让鲜花盛开的和尚!
春风佛正在凝视栏边一朵小野菊,那神情柔和得能让那朵小花睡着做个飞翔的梦。
阿潮最喜欢的花就是野菊花,她忽然间发现春风佛并没有那么可怕,便欣喜地叫道:“喂!大师!”
春风佛抬起眼,看到和苹果一样动人的阿潮,微微一笑。
“你还记得阿潮吗?”
春风佛笑着点了点头,并不回答。
“阿潮知道,你记得的是上一次在园门的那个阿潮,以前的阿潮上一次你就没认出来。”
春风佛微微一怔。
“告诉你吧,我是以前和阿达在一起的那个小女孩,你记得吗?我、阿达、阿风,还有婆婆,你很坏,把婆婆杀了,后来你就把阿达带走了。阿达呢?他在哪儿?”
春风佛又一怔,但转眼间就明白了,他笑着摇摇头。
“你是没记起来呢?还是说阿达不在这儿?”
“我记得你,阿达不在这里。”
“那他在哪儿?他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吗?上一次,我还看见你们在一起呀。”阿潮焦急起来。
“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对了,他是不是回去找我们了?可是阿潮在这儿呀!夫人连院门都不让阿潮出,而且,回去的路我也不认识,阿达和阿风现在肯定在一起吃枣,他们好坏——”眼泪在阿潮的眼中打转。
“他会回来的。”春风佛安慰道。
“真的?他真的会回来?你没有骗我?”
春风佛笑着点点头。
“我就知道阿达会回去找我们,他回去见不到阿潮,肯定要到处去找。哎呀,他不知道阿潮在这儿,这可怎么办呢?”阿潮急得直在树枝上跺脚。
“他回来找我。”
“真的?说好了,你不许骗阿潮。”
春风佛笑着点点头。
“好,给你一个苹果吃,可甜了。这个苹果本来可是要给阿潮的好朋友吃的。哈,我就知道阿达会回去找我和阿风,你别看他那么凶,其实他心里对阿潮和阿风可好了,婆婆不给我们吃,半夜里他就偷偷到厨房里偷东西给我们吃,我们吃饱了,他才肯吃;婆婆生气打我们,他就站到前面,替我们挡棍子;他知道阿潮喜欢陈慧琳的耳坠,就弄来给阿潮戴,阿潮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只怎么弄来的——呵呵呵——你看,我现在还戴着呢,好看吧,它还有一个好听名字,叫明月夜。不过现在只剩一只了,另一只我给阿风了。哎呀,我不能再和你说了,我的好朋友还等着吃苹果呢。明天我再来陪你说话。”
春风佛的微笑有如春风轻拂的湖面,阿潮觉得好舒服。
从那一天开始,她去看那两个聋哑朋友的时候慢慢减少,而站在苹果枝上和春风佛说话的时候则越来越多。
春风佛永远那么耐心,就算阿潮的话比雨滴还多,这面湖水也能尽数包容。
这一切,戚夫人全都看在眼里。
19
这本来是讲述鲁智深少年时代的故事,但是到现在为止,故事已经进行了一大半,他却没出现过几次。而且,仅有的几次出场,他都是以一个杀人狂魔的形象出现。
也许,是我讲故事的技法太拙劣。但我也有我的苦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他的,只有一个人——春风佛。
10年前,春风佛第一次见到阿达时,便大为震惊,世上如果真的有他春风佛的天敌的话,那只能是眼前这个年仅6岁的孩子。
尽管那时的春风佛并不为人所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将世界踩在了脚下,因为他厌恶这个世界已经很久。
所谓厌恶,按照程度轻重可分为以下10个级别——第一级:见到某人嘴角粘着一粒大米第二级:和这人寒暄了几句,那米粒抖动几次,都没掉下来第三级:和这人谈了一件事,间接验证了那米粒顽强不屈的个性第四级:和这人长谈了一个下午,有1次,他的手指都摸到了米粒,却好象没感觉出来第五级:和这人从清晨聊到另一个清晨,他不停用手摸那米粒,还以为那是颗青春痘第六级:告诉他那是米粒,他根本不信第七级:推他去照镜子,他看到了,却说没事,继续和你聊第八级:米粒馊了,生了霉第九级:招来苍蝇,生了蛆第十级:这人身上爬满了蛆
春风佛的厌恶非同寻常,当然是——哈哈!不是第十级,当然更不在九级以下。
春风佛的厌恶达到了旷古未有的第十二级!
中间登峰造极的第十一级是:这人变成了一头身长180公分、体重300公斤的巨肥蛆至于十二级则是:眼前爬满了这种人蛆
没有人能想象春风佛是怎么长大的。
每吃一口饭,他都觉得是在吞咽别人的呕物;每喝一口水,他都像是在吸食牲畜的脓血。即便是他的父母,在他眼里,也不过两架骷髅包裹着一层随时会腐烂的皮肉。
每时每刻,他都在渴望着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干净的所在。
但是,甚至连死亡他都无法选择,因为死亡只有更脏,绝不会稍微不脏。
他就像一只被火团包围的虫子,受尽煎熬,却无处可逃。
终于有一天,他忽然明白:何必要逃?
这肮脏的世界昨天肮脏、今天肮脏、明天依然肮脏。
肮脏从来都是肮脏,肮脏永远都将肮脏。
不过肮脏,如此而已。
于是,他安静下来。
于是,他开始微笑。
有时候,他也会杀人,但不是因为厌恶。
活人并不会比死人干净半分,死人也没有比活人安静多少。
他杀人,只不过是因为过去残余的厌恶还在意念之间飘荡,谁无意中触动这厌恶,这厌恶就会自然而然扬起他的手、很无心地杀掉这个人。
所以,他杀人时才会那么轻柔,如春风化雨。
所以,被他杀掉的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杀,因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原因。
第一次见到阿达,他立刻发现,这个孩子和自己处于同一级别——第十二级。
不同的是:这个孩子不是厌恶,而是愤怒。
20
听说春风佛要到悟色居来定居,戚夫人欢欣无比,她知道春风佛是为谁而来。
按照春风佛的指示,戚夫人连夜布置好了他要的小园。唯一麻烦的是:春风佛知道尚书阁精于设置窥视孔。想要瞒过他的眼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此,戚夫人将以前设计窥视孔的匠人全都秘密召集在一处,经过3天3夜的反复磋商,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窥视孔的数量只能限制在0——1个之间。
戚夫人的批复是:数量必须比0多1个,比987654321少987654320个。
接下来是窥视孔的位置,只能在卧室、正室、堂前、园中、厕中五个方位选一个,3天3夜后,大家一致认为:从可窥视时间长度考虑,选卧室无疑最佳。
戚夫人的批复是:夜晚可窥视卧室,白天兼顾正室、堂前、园中三处、厕中需随机。
方案大体确定后,匠人们便开始殚精竭虑、苦思冥想。
苍天不负有心人,第3个3天3夜后,平均年龄不到37岁的这群匠人,用他们满头的白发换来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发明:移动窥视孔!
具体设计如下:一。鉴于戚夫人无处不想窥,而窥视孔只能设置一个,所以,这个窥视孔必须能够在春风佛的小园中自由移动;二。虽然有句话被弱智儿童说过一百万遍,但它依然是永恒的真理: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一切春风佛能看到的地方;三。虽然春风佛不见任何人,但他至少需要一个扫地送饭的人。
所以,这个移动窥视孔就是——扫地送饭的婆子。
戚夫人对这项发明很是满意,立即派人把那帮匠人送到北方去牧猪,然后,她自己又对这项发明进行了更科学的改造,改造依据的原理是“耳闻不如目睹”:春风佛住进小园后,她就派那个聋哑婆子负责扫地送饭;与此同时,她重金请来当时最有名的易容大师“变脸王”,将她化装成那个聋哑婆子;而后,她请来当今第一名伶“赛孟优”教她饰演聋哑婆子;一切就绪后,“变脸王”和“赛孟优”被送往北地牧猪,聋哑婆子扔到地窖里去给王二狗做伴,她自己则随意进出春风佛的小园。
然而,人生不是能够设计的。
戚夫人易容进园,原本出于最纯洁的目的:看。
但第39天的那个盛夏的正午,命运的小手指将她轻轻勾倒在地。
39天来,春风佛从来没有向戚夫人这个婆子望过一眼,但那天正午却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事情结束都两天了,戚夫人依然在那个正午的排山倒海中天旋地转。
春风佛不是个男人,而是男人中的魔鬼、男人中的佛,仅仅这一次,就足以填充漫溢戚夫人20多年的寂寞和空虚。
女人的知觉告诉她:这是春风佛的第一次。
天啊,第一次就能这样……
幸福就像可乐,不能喝得太猛太多否则找厕所都来不及戚夫人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等晕眩稍稍退却,她立即来到柴房的后面,颤抖着给长木棒多加了几十根尖刺,然后把木棒伸进地窖,欢快地搅打起来。
伴随着地窖里嘶哑的呻吟咒骂,她情不自禁哼起少女时代最喜欢的那支山歌:
妹妹是颗花生米身上穿着大红衣哥哥是那花生壳守着妹妹不挪窝……
“咦?!婆婆你怎么出来的?你在干什么?原来你会说话!”偏巧来看望老朋友的阿潮被这一幕惊呆了。
戚夫人正苦于快乐无人分享,见到阿潮,立刻扑上去抱紧她,跳起了藏族锅庄舞。
21
其实,春风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已经过了半生,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那种冲动,更不用说又老又丑的聋哑婆子。这件事只证明了一个问题:他是个男人。
可是证明了又能怎么样?他早就过了需要证明什么的年龄。
所以,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就像一小块石头很快沉入水底。
让他奇怪的倒是另一件事:阿潮。
阿潮几乎天天来找他,有时候一天会来好几次。每次她都站在墙外的树枝上跟他讲话。
这个女孩子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她脸上的笑也像遍地的野花一样,谢了一朵,又开一朵。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让春风佛挂怀的人或事,人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场轻描淡写的远足。
但阿潮真的不一样。
一听到阿潮清亮的声音、一见到阿潮弯月一样的笑脸,春风佛情不自禁也就笑了。
春风佛平时也都在微笑,但那是源于人们身上那一点点可笑,就像你见到一个只洗脸、从不洗脖子的小孩。
但对阿潮的笑不一样。
那笑真的是笑,算不得开怀,但自然、舒服。
风和日丽的晴好天气里,人们通常会这样笑。
但是,阿潮已经连着好多天没来了。
最后来的那一次,阿潮格外开心,她收到了一封鸽信,还把那封信拿给春风佛看。
那是一小方白布,布上画着一轮圆月、一棵枣树,树下站着1个女孩,鼻头上还画有一个大泡。
“是阿风!是阿风的信!她让鸽子把信送到这儿,阿风太聪明了!那只鸽子可真是太乖了,它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呢?我们分开都已经整整十年啦。她只画了她一个人,难道阿达还没到?阿风好可怜,她一直在等我们。要是阿潮能飞多好,一下子飞到阿风面前吓吓她,呵呵呵呵,可惜阿潮不能飞,阿潮也给阿风写了封信,上面画了一个长翅膀的阿潮,阿潮画的不好,也不知道阿风能不能懂?阿潮多想回去呀……”
那天阿潮讲了很多很多,一直到天黑才回去。
这一去就再也没来。
第一、二、三天,春风佛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小女孩嘛;第四、五、六天,他开始向墙头张望,而且开始出现错觉;第七、八、九天,他开始心生怨气;十天以后,他开始忘记阿潮,春风佛毕竟是春风佛。
忘记了阿潮,确切说,在忘记阿潮的过程中,春风佛自然而然想起了阿达。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阿达了。
春风佛微微一笑,他知道,就算是两年不见,阿达也会原地不动地等他。
记得7、8年前,春风佛去西藏大昭寺宣讲,那是他最险恶的一次经历。
那时的阿达还不到10岁,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春风佛就让他等在寺外1里多远的一棵大树下,自己只身进寺。
他在四川的事迹事先已经传到了西藏,从进门开始,整整一天一夜,春风佛连一个字都没有机会讲。那次是一场真正的血战,鲜血一直从寺门流到正殿、从正殿穿过佛院、经楼流到寺后的小园,然后流到侧殿,最后才又流回到寺门外。
人人都说春风佛杀人不见血,但那一次,在他双掌下飞溅出的血足够让他洗一个月的热血澡。从那以后,他才真正没有沾过一滴血。
也有人说:是大昭寺放过了他,其实那一次才是他生平最辉煌最彻底的一次胜利,从那一天开始,他变成了神话,大昭寺没有一个僧人肯相信:春风佛是一个人,一个有血肉之躯和求生本能的人。
让他能够安然离开大昭寺的,并不是他那对魔掌,而是他自始至终的从容。如果他有丝毫贪生的念头,到最后,以他当时的体力,大昭寺的一只蚊子都能叮死他。
出了寺,倚在栏杆上,他立刻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