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父亲的话就像谶语,我是地瓜命。我知道,木镇的人说谁没出息,就是吃地瓜的命。现在,就是乡村的人也不吃地瓜,但我隔不久就思念地瓜。有时出差到北京、济南,还是找烤地瓜吃。在北大求学的时候,晚上,散了自习,手里拿着烤地瓜,觉得就离乡村近了好多。
乡村是地瓜喂大的。准确地说,乡村就是吊在地瓜的奶头上,没有什么别的粮食能代替如此的位置。不是审美的无知,地瓜的汁液是奶白色的,如母性的有温热的奶水,凡是匍匐在土地上的人都知道。
但现在回味母亲乳汁的人少而又少。现代社会的发展,做母亲的人一心保持体型,不再用乳汁喂养婴儿,一些牛奶、藕粉大行其道,孩子和母亲的情感也就淡了些许。
因为在我的眼里,地瓜是泥土最结实最本分的孩子,它们埋在土里,为着乡村的温老暖贫,它们静静地贴着泥土的静脉和动脉。有的把子实挑在头顶,有的把子实别在腰间,如麦子棉花,那就有了轻佻与招摇,可地瓜的沉稳大度是别的作物无法比拟的。
地瓜生活低调,在岁月的深处走动,在地下走动。当人们把它刨出来,才了解它的努力。
在生产队的时候,父亲看管队里窖藏的红薯,因为我们木镇的人把地瓜叫红薯,只有乡镇的干部才喊红薯为地瓜。后来,生产队长也喊地瓜。
在所有的作物里,地瓜陪伴乡村的日子最长久。白露、秋分、霜降时把地瓜刨出来,一个个从土里走出的地瓜,然后被礤床弄成片,或者被弄到地窖里。
礤地瓜不是好活,这怨不得地瓜,你把它们分尸八块,你付出辛劳也是应该的,是的,你用手把地瓜往礤床的刀口送的时候,地瓜的生命结束了,它们成了地瓜片子,这时地瓜就会使点小小的坏,让礤床把你的手亲吻触摸一下,那你的手就会鲜血淋漓。有谁想到地瓜的痛苦?
那白白的汁液,无疑是地瓜的泪珠。已经是白露霜降的夜里,一家人围在一堆地瓜旁,一盏风灯,亮在田野里,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床滚出,如雪片,大人们礤地瓜片,小孩摆地瓜片,一直到露水变成白霜。那时的地里,麦子刚刚发芽,一垄一垄的播种不久的麦子,还对大地有着新鲜,他们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一片片如雪的地瓜片开始覆盖。
晒地瓜干不但麦地,屋顶也是最好的地方,每当要到屋顶晒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用手往屋顶上撒,然后再把我弄到屋顶,把地瓜片子拨弄开,让每一片地瓜均匀享受阳光,那时的阳光好像是怀柔政策的执行者,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别相信阳光,天气有时在人们粗心大意的时候,就要修理你一下。让你觉得真正的权威是天,你只能顺势,在自然面前,你别犟,他的坏脾气确实让你欲哭无泪。
在野外,鲜地瓜干子晒上三晌四晌,就可以往家拾了。那晒得雪白的瓜干子,像孩子那么可人,捏在手里,如玉的质地,来年一个冬春的口粮就要靠这些白花花的瓜干子来填充了。在太阳落下前,篮子、布袋、麻袋、地排车,一切可以用得着的家什农具,都为地瓜干让道,吃是最大的政治,木镇人说,没有吃的,连鸟也抬不起头。
别看天气好好的,艳阳高照,在晚上,突然一记重雷把乡村的人弄傻了,木镇的家家人都起来往地里跑,只见村子里,鸡跳狗咬,路上,地里,河滩上,到处都是晃晃悠悠的风灯。在阳光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地瓜的地头狂奔,大家在地里摸,风灯也不起作用,十个手指在地里抓挠,能在雨里抢一片地瓜,就少发霉一片。
晒地瓜干被雨淋是经常的事,淋湿了太阳出来再晒干就是,只是晒出来的瓜干子色泽不鲜,口感不好。要是晒地瓜干遇上连阴天,那就是老天爷不要木镇这一方的人了。在我小时候,礤床弄地瓜片的时候,是响晴的天,晒到地里也是满夜的星空,谁知过一天,老天拿出了他的咒语,就一下阴雨连绵。我们家把地瓜片子从地里抢回来,堆在堂屋里。头天,地瓜冒热气,隔了一天,地瓜开始有酒味。父亲把地瓜片子用手一抄,那些地瓜如牛粪一样,白花花的地瓜不见了,成了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废物。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等待,秋季的落空,父亲一边用手抄着,一边对母亲说:“咋过呢,咋过呢。”
没有了收成,当第二年春季,他会夹着一条布袋,从北集到南集,从东走到西,四处打听哪里的地瓜干子便宜,家里的老少等着下锅的口粮啊。
我看到父亲哭了,他喃喃地说:“老天爷不要咱木镇这一方人了。”
那时我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知道了所谓的天道没有公正,我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的少,人是如此的无力无助。
但地瓜是无辜的,日子该过还要过,于是木镇的屋檐下,人们用刀切一些熟地瓜,挂在屋檐下晒着,晾地瓜干。
多年不吃地瓜了,我有一次从外面宾馆把一个地瓜窝头带回城里的家,因为母亲在我家住着,我知道母亲与土地终身厮守,有多年每天的饭食千篇一律,吃地瓜窝头,喝地瓜饭或地瓜粥,炒地瓜粉条。多年不吃地瓜的母亲见我给她宾馆里做的尝鲜的窝头,看了一眼,就扭过头,说,吃伤了。
童年最兴奋的事,是和父亲合作挖地瓜窖,就像枟地道战枠里的地道,直直的挖一个井,然后再向四处延伸。父亲在地窖底下挖,我往篮子里铲土,母亲则在上面提篮子、倒土。地窖挖得很深,有三四丈,里面黑洞洞的,然后就把地瓜存储进去,用沙土埋好,就像为地瓜盖上了被子。那些地瓜真像老太太领着的蹦跳欢实的孙子,在老太太的拍手下,安稳睡觉。
地瓜是木镇作物谱系里最纯粹的分子,它的叶子可以做稀饭,可以加辣椒爆炒,也可凉拌,它的梗子喂羊喂猪。其实这是和饥荒联系紧密的作物。人是最没良心的,在饥荒的年代,是地瓜给了乡村生命,使乡村走出了诗人和画家,但那些画家、诗人对地瓜却是淡漠到遗弃。
也许,地瓜离黄壤太近,这些在泥土里行走的弟兄,不适合画家、诗人虚幻飘渺的情怀,诗人的触须难以抵达泥土的深处。当我看到西方有诸多画家画土豆,我想到了我们的一些画家的没底气和无根基。
地瓜给了乡村以生命,也给了他们邪乎和放纵,愁苦的乡村人在阴雨天好喝地瓜干子酿造的酒,苦涩,酒劲大。那时乡村就热闹,家家扶得醉人归,不是现代的场景,那是唐代,那是用米酿造的时代,现在是地瓜干酿造的时代,地瓜软弱,掺和上水酿制,就出火了,变成了魔鬼,木镇就多了男人揍媳妇,男人在床上折腾媳妇。木镇有句话,说哪个孩子是地瓜干造的,一定是饥荒的时代,凑着酒劲,男女疯狂的产物。
枟板桥家书枠里有郑燮叮嘱弟弟郑墨的话:“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这场景在乡村我也熟悉,但亲戚到来,是把地瓜的细粥捧出,然后是酱豆,或者是腌制的地瓜叶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