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前已说过,仍须研究一个新的因素,这个因素实在使人惊奇。关于症候的分析结果已使我们知道原欲所执著的和症候所由形成的婴儿经验。奇怪的就是这些婴儿的经验未必完全可信。实际上,对于大多数的例子而言,它们都是不可靠的;有时候甚至与历史的事实完全相反。你们了解这些事与其他事实相比,我们更容易怀疑这些结果产生的分析,或是怀疑整个精神病的分析,以及了解所赖以建立的患者本身。此外,有一事让人大惑不解。如果通过分析知道了婴儿的经验确实是事实,我就感觉到有了稳固的基础;假如它们都是患者的想象或幻觉,我们就不得不丢掉这些不可靠的基础去另寻出路。但是,事实上两者都不是;我们是由分析而了解到了由回忆所得到的婴儿的经验,有时是虚构的,有时也是可靠的;对于大多数例子来说,都是真伪相混合的。因此,症候所代表的经验有时候是千真万确的,而我们也相信它对于原欲的执著影响很大;而有时候它所代表的影响只是患者的幻想而已,自然我们不能将这些幻想作为致病的原因。我们在这里的确难以寻求一种妥善的办法。或许可以在以后类似的事实中发现线索也未可知。分析前,关于意识中所记起的儿童时期的模糊的印象,同样可以伪造或者至少真伪混合;其中的错误之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们还可以相信,要对这一意外负责任的当是患者,并非精神分析。
假如我们稍加思考便会发现这个问题令人惊讶之处究竟在哪里。实际上,这就是现实对我们的轻视,疏忽了现实和幻想的区别;患者用编造的故事来浪费我们的时间,当真可气。从我们来看,现实和幻想的差别无异于天壤之别,我们须各自赋予其不同的价值。患者在思想正常时,也偶尔采用相同的态度。他叙述了一些材料,指引着我们观察所期盼的情境,也就是建立于儿童期的经验之上的症候产生的基础时,我们所研究的到底是现实抑或幻想,便已很可疑了。如果我们根据后来的某种现象来解决这一问题还是有可能的,当然我们还要设法使患者了解真正的结果,如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的确这工作很不容易完成。假设我们开始时便告诉他,那是他曾经用来掩饰儿童期经验的幻想,就像是每个民族都在远古已经忘掉的历史中杂以种种神话那样,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兴趣就会因此而锐减,他也同样想寻求事实而轻视想象,从而得到的结果将不免令我们大失所望。然而,假如我们暂且令患者相信我们所研究的都是他早年的真实事件,而到分析完后再详细说明,我们就不得不担当起发生错误的风险,又会被他们嘲笑容易上当受骗。患者须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才了解,幻想和现实都可以享受同等的待遇,并且在开始时,被分析的儿童期的经验属于哪一类都是无关紧要的。这显然也是对他的幻想所秉持的唯一正确态度。幻想也是实在的一种。病人创造出了这些幻想,那就是一个事实,对于精神病而言,这一事实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他们所确实经历过的其他事实。因为,这些幻想所代表的乃是与物质的现实相反的心理的现实。我们逐渐了解的心理的现实,这在精神病的领域里是唯一主要的因素。
精神病患者在儿童期内常发生的事件有几种具有特殊的意义,我们对此要特别注意。因此,我想列举下面的实例加以说明:一是对父母性交的窥探,二是成年人的诱惑,三是对于“阉割”的恐惧。如果你们认为这些事件必然不是事实,那你们就错了;而较为年长的亲属便可证实这些事件不容怀疑。例如,当小孩子开始玩弄自己的生殖器时其实他尚不知必须隐蔽这一行为,父母或者保姆便会恐吓他,要砍断他的手或者割掉他的生殖器。父母们往往彼此间承认了这些事实,他们认为这些恐吓理所应当;许多人至今还可以在意识里清楚记得这些恐吓,特别是事件发生在儿童晚期时尤其如此。如果以母亲或其他女人做这些恐吓,她往往把执行惩罚者说成父亲或医生。以前,法兰克福有位儿科医生名叫霍夫曼,他曾写有一本书《斯特鲁韦尔·彼得》,因为在书中对儿童的性的及其情绪都有彻底的了解而闻名于世。这本书里,你们会发现作者曾提出以割去大拇指作为吮吸指头的惩罚,实际上是以此代表阉割的观念的。从对精神病患者的分析来看,阉割类的恫吓好像很平常,事实却未必如此。我们却不得不认为儿童由于受成人的暗示而了解自慰的满足不被社会所允许,同时又看到了女性的生殖器构造而受其影响,所以才用这些现象作为编造那些恫吓的基础。同理,小孩子虽不曾了解和记忆,不过也可能亲眼看到了父母或其他成人的性交;我们相信他后来所能了解的当时的印象而引起的反应,是有相当的理由的。然而假如他只是详细地描述出了性交的经过,在实际中从不曾看过,或是假如他在描述这些行为时着重于后面用力,则这种幻想必然是他观察动物如狗的交媾所引起的,并且观察的动机在于他在青春期内的不曾满足的偷窥欲望。说到他幻想在母亲肚子里观察父母的性交,那必然是纯粹的幻想了。
对于诱惑的幻想,更加有着特殊的趣味,因为它往往是事实的回忆而不是幻想而已;不过幸运的是,这些事实并没有像从分析的结果所想象的那么常见。儿童受同龄人或较大的孩子的诱惑较之成人的诱惑要多得多;如果女子叙述自己儿童时这些事的经过,常把父亲说成是诱惑她的人,如此引起幻想的性质及幻想所由起的动机,便无须怀疑了。假如在儿童期内不曾受到诱惑,于是便常以幻想来掩饰当时的自慰行为;他会因手淫而深深地懊悔,于是幻想那时确实有一个性的对象。但是,你们莫要认为儿童受到亲属诱惑的事件纯属虚构。多数的分析家在其所治疗的病例中,都曾经确认有此种情况,无须怀疑;不过这些事件当属于儿童期晚期的,只是在幻想中将其移置到了较早的儿童期罢了。
上述的种种事实似乎只给了我们这样的一个印象:这种儿童期的经验是形成精神病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假如它们曾经确有其事,诚然不错;但是假如在实际中没有过这些经验,则它们必然起源于暗示并且是虚构幻想的产物。其结果则都是一样的;它在儿童期内的地位非常重要,不管是幻想还是现实,至今我们也不曾从各种结论中发现任何的不同之处。这里又是我们之前所讨论的互补系列的一种,只不过是最为奇异的一种。那么,这些幻想的必要性及它们所需要的材料都来自哪里呢?无疑是源自本能的,但是同样的幻想总是由相同的内容所构成,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关于这一点,我们是有一个答案的,不过这个答案或许你们会认为似乎有些过于荒谬。我相信,这些我们称之为“原始的幻想”乃是每个物种所有的。但凡个体的经验具体应用的时候,便要利用古人曾有过的幻想。在我看来,今天我们在分析时所讲述的一切幻想,如儿童期内的诱惑、窥见父母性交所引起的性的兴奋,及阉割的恐吓甚至是阉割本身,在人类史前时期都曾是事实;所以儿童的幻想也不过是以史前实有的经验补充个体实有的经验而已。于是我们一再地怀疑:精神病的心理学较之任何一种科学,都更能提供给我们关于人类发展的最初形态的知识。
既然我们已讨论到了这些事实,就必须对所谓的“幻想的形成”这一心理活动的起源及意义,进行更详细地说明了。你们该了解,虽然至今幻想在心理生活中的地位无人明白,不过大体上讲也很重要。对于这个问题,我要细述如下。你们当知晓,人类的自我在受到外界需要的训练时也逐渐赞同了现实的价值,便追求唯实原则,知道要如此做就必须暂时放弃或永远地放弃各种享乐欲望的对象及目标,不仅是性的。然而,摒弃快乐是很困难的;势必要求得到补偿。于是,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心理活动,但凡属于被遗弃的快乐之源和满足的途径在这种活动里都继续存在着,即摆脱了现实的束缚,也不再受所谓“现实感”的左右。每一种渴望都立刻变成了满足的观念;在幻想中获得欲望的满足当然也可引起快乐,尽管知道这并非现实。于是,人类虽然在实际中早已舍弃了自由,却仍然能在幻想中继续享受着不受外界困扰的自由。他们在求乐的动物性与人类的理性之间变换角色,只因为他在现实中求得的微乎其微的满足是无法解救饥渴的。丰唐曾说:“有所作为必然有连带而来的产物。”幻想的精神领域创造完全与这种情况相似:就是在农业、工业和交通如此发达使得地表面貌迅速失去原始状态的地区,能够形成了一种“保留区”和“自然公园”。保留区的目的在于保持,在任何时刻因需要不幸牺牲了的原有的事物,不管这些事物曾经是无用或有害的,都可以在此任意生长与繁殖。幻想的精神领域也是从现实原则的手中夺回的保留区。
我们所见过的幻想的最为大家所熟悉的产物就是白日梦了。白日梦可称为是野心、夸耀和性爱欲望的想象的满足。现实中越卑躬屈膝,幻想上也就越骄狂自大。我们由此可知想象的幸福在本质上不过是回到一种不受现实约束的满足。我们都了解,这些白日梦乃是梦的核心和模型;梦基本也不过是白日梦,也就是借以夜晚的心理活动大肆改变其方式,又通过夜里本能的兴奋可放纵自由所形成的。我们也了解,白日梦不必有意识的,潜意识的白日梦也是很常见的。于是,这种潜意识的白日梦便是梦和精神病症候的根源。
你们在读了下面的内容后就能了解幻想在症候形成中的重要性。我们之前已经说过,原欲由于遭遇剥夺而返回至之前曾离开、却仍拥有少许能力的阵地。关于这句话,我们没有撤销或修改的想法,只是想在其间插入一个连接的枢纽。原欲究竟是如何回到这些执著点之上的呢?事实是,原欲所放弃的对象和途径并非完全丢掉了;这些对象或衍生物仍然存留于幻想中,或多或少保存着原来的强度。原欲只要退回幻想,便能够寻路回到曾被压抑的执著点上。这些幻想是被自我所宽容的,虽然与自我相对,可两者并不冲突,自我也由此获得了发展,原本所依靠的某种条件,现在却因原欲的返回幻想而被扰乱了。幻想既然可以附加进来,便奋勇向前力求达成现实;此时,幻想和自我的冲突便无可避免。这些在之前是前意识或意识的幻想,现在却一方面受自我的压抑,另一方面又受到潜意识的诱惑。原欲由潜意识的幻想深入到了潜意识内幻想的根源,即原欲原来的执著点之上了。
原欲回复至幻想之上就是症候形成的路途上的一个中间阶段,我们当用一个特别的名称来表示它。荣格就曾创造了一个很合适的名词“内向性”,遗憾的是他却滥用这一名词干扰他物。我们则坚持这一主张:原欲偏离现实的满足,过分地累积于原本无害的幻想之上的一种历程便称为“内向性”。一个内向的人尽管还不是精神病人,却是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中;一旦其正在转移的能力遭到破坏,就足以引起症候的发展;除非他可以为被压抑的原欲另寻出路。精神病满足的虚幻性,对于幻想和现实的区别的疏忽,就是由于原欲停滞于这个内向阶段上所决定的。
你们该记得,我在最后的几句话中对于病因的线索引入了一个新的元素,即关于数量的元素;这也是我们必须经常注意的,关于病因的一个纯粹的质的分析是不足够的,也就是说,关于这些历程的一个纯粹的动态的概念是不够的,要有经济的观点补充。我们须明白,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早已有了实质性的条件之下,也不必然发生冲突,除非两者同时具相当的强度。再者,先天的成分可引起人的疾病,也是由于其他部分本能比其他部分势力更强的缘故;我们可以说,人的倾向从根本来说都是相同的,皆是因量而异。这种量的成分,对于抵御精神病的能力来说非常重要;一个人患不患精神病,是根据他所有的不曾发泄的而能自由保存的能力的量的究竟能有多少,并且究竟有多少从性的方面升华移用到非性的目标之上而定的。心理活动的最终目的从本质上来说,都可看做是一种趋乐避苦的努力,从经济的观点分析,表现为把心理器官中所保存的兴奋量或刺激量予以分配,不使它们累积而造成痛苦。
关于精神病症候的形成,我们已经讲过么多了,不过我还想告诉你们,今天我们所讲的内容都是对于癔症的症候来说的。强迫性精神病的症候则与此大不相同,尽管在本质上大同小异。就癔症而言,自我对于本能满足的要求便已经表示了反抗,这种反抗在强迫性精神病中表现更显著,在症候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而其他精神病的差别的范围将更大,只不过我们还没有对它们的症候的形成予以完全彻底的研究。
在结束今天的演讲之前,我仍然想提醒你们注意大家都有兴趣的一种幻想的生活。幻想有时候也可回复到现实中,那便是艺术。艺术家与精神病患者相距不远,也有一种反求于内的倾向。也许他被一种强烈的本能需求所强迫,对荣誉、权力、财富、名誉和情爱有强烈的渴望;不过没有追求这所有一切满足的手段。于是,与欲望不能满足的所有人一样,他脱离了现实,转移了兴趣和原欲——构成幻想生活的欲望。这些幻想很容易致病;之所没有形成精神病,当然有许多的因素综合而抵御病魔的侵袭;事实上,艺术家也时常因精神病压抑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华。或许是他们的禀赋具有一种强大的升华力以及在产生冲突的压抑中有一种弹性。艺术家们由幻想返回现实的经过可略述如下:希求幻想的生活并不限于艺术家;幻想的世界是全人类所容许的,不管哪个愿望未遂的人都可在幻想中寻求安慰。但是,缺乏艺术修养的人们往往是获得的满足很有限,其压抑作用是残酷无情的,除非将意识转变为白日梦之外,任何幻想的快乐都不被准许。而真正的艺术家却并非如此。首先,他懂得怎样伪装美化白日梦,使其失去个人的色彩,而为他人所共赏;他也了解对材料作何种修正方使不道德的根源不被洞察。其次,他还拥有一种神秘的才能,能将特殊的材料忠实表现出幻想的观念;他也有能力把强烈的快乐附着在华丽的幻想之上,至少暂时地使压抑作用受到牵制而无法施展拳脚。假如他把这些事情完成了,那么他就可使得其他人也能享受到潜意识的快乐,他也由此得到他人的感激和赞赏;于是他便通过自己的幻想赢得先前只能在幻想中才可获得的一切如荣誉、权势和情爱了。